第27章 越獄⑵
按照鹞眼所說的,每個士兵都摘下了鋼盔,用手電筒照自己左右的人。
可是直到一百多名士兵全都檢查完畢,也沒有發現哪一個是黑發黑眼的亞洲人。
鹞眼翕動鼻翼,急速來回踱了幾步,猛然擡手給了離他最近的士兵一個狠狠的耳光,又一腳踹翻了站在旁邊的傳令兵。
“搜!給我搜!”他咆哮道,“他跑不遠的!”
鹞眼猜得不錯,盛銳确實沒有跑遠。
從一開始,他的計劃就不是混在人群裏跑掉,而是混在人群裏留下。
剛才集合時,他巧妙地磨蹭到最後,等待所有人都離開。趁着他們在前院裏互相看臉的時候,他暗渡陳倉,從後牆那個事先踩過點的缺口翻了出去。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哨兵了,溜出去很容易。
但是,這還并不意味着他已經安全脫身了。這一帶是山野,道路崎岖,雜草叢生,對于不熟悉地形的人來說,僅靠着月光很難走遠,稍有不慎就可能跌落荒坡扭斷脖子。
要想跑遠,他就必須打開手電筒照明,那就意味着暴露自己的位置。他無法确定鹞眼到底什麽時候會追出來。盡管現在是晚上,但德軍是有夜視狙擊槍的。如果他還未到達安全距離就被發現,便只有死路一條。
鹞眼拎着狙擊槍,面對着眼前夜色籠罩的荒野。
他完全可以确定,那個戰俘就藏身在這一大片草叢中的某個地方。若是白天,必能很快發現。
可是現在,夜色完美地充當了僞裝布。除非發動地毯式搜索,否則一時半刻根本找不出隐藏在其中的人。
在這個盟軍轟炸不斷的特殊時期,就連吸根煙都擔心招來空中打擊,別說幾十號人打着手電搞什麽地毯式搜索了,那是作死的節奏。為了一個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戰俘冒這種風險,顯然得不償失。
可一想到竟然有人活着從他手裏逃走,他就恨不得立刻把那家夥亂槍崩成肉泥。
“長官,行軍的時間到了……”上士陪着小心提醒道。
“走。”鹞眼下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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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嘴上如此說,但鹞眼卻沒有真的走。他打手勢示意其他人先行離開,而他自己悄悄潛伏在了一個便于狙擊的位置。
士兵們漸漸遠去,荒野裏很快變得阒無人聲,只有風飐草葉。就連月亮也被厚厚的流雲遮蔽了,久久沒有現身,四下裏一片黢黑。
鹞眼架好狙擊槍,趴伏在草叢中,屏息凝神等待着。因為出來得匆忙,他沒來得及加裝夜視瞄準鏡。不過不要緊,只要他足夠耐心,獵物必然會自動暴露位置。
這是一場比拼耐力的競賽。
果然,大約十幾分鐘後,五十多米開外出現了一點朦胧的亮光,比手電筒正常的亮度暗了許多,大概是用布蒙了一層,以期減少被發現的幾率。過了一會兒,那亮光開始試探着緩緩向前移動。光源離地面很近,小心翼翼地爬行。
鹞眼唇邊泛起一絲冷笑,并不急着射擊。
就像感覺到了黑暗中潛藏着的危險似的,那點亮光稍微加快了爬行的速度,仿佛企圖逃離獵人的射程。
是時候了。
鹞眼好整以暇地瞄準了光源稍微靠後一些的位置。
以為自己終于可以逃脫的感覺很爽吧?
很可惜,游戲結束。
再見,獵物。
鹞眼扣下了扳機。他太愛這種感覺了。不過,他更愛的是等一下确認獵物死亡時的感覺。
槍聲過後,那亮光再也不動了。
又靜靜地等了好一陣子,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鹞眼端着槍,蹑足向那裏靠攏。
光源所在的地方是一片低矮的灌木叢。他用槍管和腳尖撥開枝葉和雜草,在周圍的地面上尋覓。
然而并沒有屍體倒伏在那裏。
地上只有一只仍然亮着的手電筒,拖着一件軍服外套。一條長長的繃帶系在筒身上,一直延伸到前方一棵樹後。繃帶隐藏在雜草叢中,只有在這樣近的距離才能發現。
鹞眼吃了一驚,立即舉槍瞄準那棵樹。
與此同時,他右側的後背重重挨了一擊。他所站立的地方并不平穩,這一擊使他失去了重心。
為了應付不知何時會追出來的鹞眼,盛銳快速布了一個局。
他用繃帶在樹上繞了半圈,形成一個∩型。一端綁着手電筒和軍服外套,他拉着另一端躲在遠處,拖曳着那兩件東西向前移動,看起來就像一個人在貼着地面爬行。繃帶與樹幹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但被手電筒穿過草叢的窸窸窣窣聲蓋住了。
過度輕敵使鹞眼忽略了一個狙擊手最基本的常識:槍口的火光會暴露他自己的位置。或者說,他心底裏根本不在乎對方是否會發現他的位置。盛銳只不過是他的玩物,只有娛樂性,沒有危險性。
于是,在鹞眼過去确認“屍體”的時候,盛銳也蹑手蹑腳摸到了他的斜後側。他們的另一邊是一處陡峭的斜坡,那天盛銳出來掩埋屍體時特意觀察過周遭的地形。
盛銳身上帶着德國士兵的那把沃爾特手槍。但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斷了,拿不了槍。用左手持槍的準頭太差,除非是在貼身的距離,否則很難射中,反而打草驚蛇,給對方可乘之機。
所以他擡起了腳。
“咣!”
雖然失去了重心,但鹞眼多少有所防備,迅速調整了身姿,沒有當即跌下旁邊的陡坡。他顧不得去撿掉落的狙擊槍,拼命試圖恢複身體平衡。
盛銳看準時機,從正面狠狠一腳踢向對方胯下,一次性把他之前挨的那麽多腳都補了回來。
這一下,想不跌下去也比較難。
然而鹞眼畢竟是飽經訓練的軍人,反應敏捷。跌落陡坡的剎那,他的雙手牢牢抓住了盛銳的右臂,指甲像鷹爪般深深摳進盛銳的皮肉。
鹞眼看得出,對方的體力已竭,僅僅是在勉強支撐。只要耗得久一點,最後占據優勢的人必定是他。這是一場消耗戰,他勝券在握。
然後他看見盛銳的左手伸到後腰,摸出了一把沃爾特P38。
被爆頭的前一秒,鹞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見對方說了一句字正腔圓的德語:“Verpiss dich(去你ma的)!”
博洛尼亞的山路上,美軍第85步兵師和當地的意大利部隊正在聯合行軍。
忽然從路旁的灌木叢後面出現了一道用手電筒打出的光束,照射在路面上。三次短閃,三次長閃,再三次短閃,如此重複。
這是莫爾斯編碼求救信號“S.O.S.”。
離得最近的一輛吉普車靠路邊停下了。兩個端着步槍的美軍士兵謹慎地接近:“誰在那兒?”
回答他們的是一個虛弱不堪的聲音:“84步兵師334步兵團第三營M連列兵盛銳,請帶我到野戰醫院。”
德國,漢諾威。
那天跟盛銳見過面後,格蕾塔左思右想,依然放心不下,決定去找盛銳問問情況,看看有沒有什麽自己能做的事。
她是紅十字會工作者,在醫院裏幫助照顧過美軍傷員,其中也有334步兵團的士兵。
她從他們那裏聽說了一個令她大吃一驚的消息:盛銳被列入了陣亡名單。
這消息是跟盛銳一起乘車的美軍士兵帶回來的,他們連滾帶爬才逃過了一劫。因為看見盛銳滿頭是血一動不動躺在地上,他們匆忙之間誤以為他已經死了。盛銳的行李還在車上,他們便把這些遺物送還84師,報告了情況。
确認了這個消息屬實之後,格蕾塔心事重重地圍上圍巾,準備前往柏林。借助紅十字會的身份,她還可以混過入城檢查,想辦法找到祁寒。
假如格蕾塔知道柏林戰役幾天之後就要開始了,那麽她無論如何也不會選擇在這種時候去告知祁寒這個消息。
但是,她和當時的多數人一樣,雖然已經知道德國必敗,但以為不會那麽快。柏林號稱多麽多麽固若金湯,如何如何永不陷落,人們都以為蘇聯至少得花上幾個月甚至更久的時間才能将之攻克。
所以,她想早點把這個噩耗告訴祁寒,好讓他提早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調整好心态,趕在德國将來戰敗之前規劃自己以後的出路。
她哪裏會知道,兩個星期之後德國就要戰敗了。
更重要的是,她高估了祁寒對這件事的心理承受能力。
人們總是認為女性脆弱,不堪打擊。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女性柔軟,但不是脆弱。柔軟是一種緩沖,使人們不至于分崩離析。這個年代,每天都不知有多少女性接到自己父親、兄弟、丈夫、兒子陣亡的噩耗。她們痛苦不堪,但依然能夠把生活繼續維持下去,就像格蕾塔和她的母親。
男性卻通常缺乏這種緩沖。古往今來,在命運沉重而巨大打擊面前,女人付出的是傷痛,男人付出的則往往是生命。
用《殺戮都市》中的一句話來說就是:“男人之所以脆弱,是因為他們一直以命相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