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萊茵的黃金Das Rheingold
〖曾經,我沉睡在峰頂
時光磨滅了我俊美的身形
古希臘的高廣夜空
疾馳的人馬座也為我稍停
只為一窺我的夢境。
……
狄安娜見我沉睡
緩緩入我懷中
翩翩神女,皎皎月明
那燃燒的夜晚
有黃金和愛情。
——博爾赫斯《恩底彌翁在拉特莫斯山》(Endimión en Latmos)〗盛銳覺得自己走在一條長長的路上。
這地方很熟悉,但他一時想不起是哪裏。
對了,這是費城的雲杉路,是他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時每天去上課的必經之路。
從他位于第34大街的寓所出發,沿着雲杉路向西邊的大學城走,在漢密爾頓大廳與威廉姆斯大廳之間綠樹掩映的小徑上,矗立着一道不太起眼的雕花鐵門,頂端有一排镂空的拉丁文大字:INVENIEMUS VIAM AUT FACIEMUS(我們會找到一條路,否則就開辟一條路。)
每天他從這裏經過時,都會在這道拱門前停留片刻,看看這句話。他從來都不是獨自一人,身邊總是跟着她——他當時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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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家是世交,他們從小就相識,從小學到大學都是校友。所有人都視他們為天生一對,他自己也覺得将來的妻子應該就只能是她了,想象不出來還能換成誰。
費城的街景幻化成了羅馬的許願池。他手裏攥着一枚沒有抛出的硬幣站在熙攘的人群中,看見手機上她發來的郵件。
她列舉了很多分手的理由,最後一段是這樣的:“你面前有一條路,能通向一個不錯的地方,你就走了下去,這是适合。明明無路可走,你開辟一條路也要到那個地方去,這是愛。我很适合你,你也知道這一點。但你從來都不在愛。”
那之後呢?
他記得他離開了許願池,之後發生了什麽?
他想不起來。
一陣焦躁爬過心髒。好像有什麽很重要的事必須去做,有什麽很重要的人正在等他。
夢境退去的剎那,有一雙深綠色的眼睛像嘆息般消散了。
……
朦胧的視野中出現了雪白的天花板。他費力地轉動眼睛聚焦,看到自己置身于一個類似民宅的房間,床鋪柔軟舒适,枕巾有好聞的味道。他身上蓋着一條薄衾,身體是赤祼的。
右手傳來痛感,他把它舉到眼前。本該是食指和中指的位置包紮着止血繃帶,腕部也纏着紗布。那天晚上,他用左手拿着別針,把自己的“狗牌”編號歪歪扭扭刻在了右腕皮膚上,救下他的部隊就是根據這個核實了他的身份。
一位護士走進來給他量體溫。他想開口說話,一時發不出聲音。
護士知道他想問什麽,微笑着回答道:“放心,你現在很安全。這裏是巴尼迪盧卡療養院。”
在他人事不省的時候,随同85師的其他傷員一起被從博洛尼亞的前線轉移到了這裏。
……巴尼迪盧卡?
他在腦海裏搜索這個地名。這好像是托斯卡納大區西北角的一個城鎮。
努力克服喉嚨的不适,他啞聲蹦出幾個單詞:“勞駕,今天,幾號?”
“十五……哦,不對,已經過了半夜了。十六號,四月十六。”
“……什麽?!”盛銳觸電一樣從床上彈起,結果眼前一黑,差點又昏過去。
“哎呀!別亂動!”護士驚聲叫道,慌不疊按住他。
“我、西線……”
“哦,別擔心那個。你們師部發來了通知,你的傷勢比較重,不用回連隊去了,養好傷以後跟其他人一起去法國,從勒阿弗爾港坐船去紐約。”她笑吟吟的,“戰争已經結束了,士兵!你可以回美國啦!”
她又說了些什麽,他一個字也沒聽見。他顧不得自己什麽也沒穿,掙紮着坐起來扯住她的手不放:“求你,幫幫我。我一定得回西線去!”
【21××年】
躍遷之前,薛垣最後檢查了一遍裝備。
因為是擅自行動,沒有授權,沒有技術支持,所有的計算都得由他一個人完成。他等待了很長時間,才終于在輪到他值星時抓到了這麽一個偷偷進入實驗室的機會。
他的助手只有遲采蘩一個人。她從沒接觸過這項工作,薛垣花了相當一番工夫對她進行培訓。
“保持鏈路連接通暢,千萬不要中斷。确認到我發回來的‘返程’訊號之後,就啓動回收程序。記得動作一定要快,因為我們兩邊的時間流速是不同的。你多猶豫一秒,我那邊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他每說一句,遲采蘩就重複一句,像個第一次上考場的小學生。
躍遷艙啓動的時間很漫長。兩個人眼巴巴盯着讀條進度,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他現在怎麽樣了呢?”
“這個問題沒有意義。對我們來說,他不在時間裏,所有的狀态都是疊加的。”
“不在時間裏……那也算是某種形式的永恒了吧。”
“可以這麽說。”
“那你說,我哥哥的靈魂去了哪裏?”
“天曉得。”薛垣咕哝道,“可能也是在時間之外的什麽地方吧。”
“那是不是可以說,死去了的人也好,失去了的東西也好,其實并沒有消失,總有一天都還會回來?”
“都說了,只有天曉得。你和漢斯那家夥一樣喜歡提奇怪的問題,他也問過我類似的話。”
“因為伊萬看上去很成熟,好像什麽都懂的樣子嘛。”遲采蘩笑道。停了一會兒,她輕聲說:“伊萬,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可能不會有勇氣做到這一步。”她搖了搖頭,“你知道,一直以來我最後悔的是什麽嗎?我那麽愛他,那麽那麽愛他……可我從來都什麽也不敢為他做。”
薛垣沉默少頃,仰頭笑了笑,“這麽說也許很奇怪,但是——”
電子語音響起:「躍遷程序準備就緒。」
他截住了話頭,走進躍遷艙。金屬門在他眼前緩緩閉合。
「已鎖定目标扇區。」
「數值讀取正常。」
「躍遷程序10秒倒數計時。」
「躍遷程序啓動。」
這麽說也許很奇怪,但是,我真的很羨慕他啊。
一個人若是曾被深愛,就具有了某種神性。他是永恒的,是被衆神眷顧的寵兒。不論他本身的命運如何,也不論他自己是否知道。
【1945年4月16日淩晨,柏林】
這幾天,祁寒像一只失去了主人的狗狗。
在約定的那一天,他沒有等來盛銳,卻等來了格蕾塔帶來的噩耗。
聽到消息的那一霎,他眼前的世界突然又變回了黑白色。
無論他曾經對未來有過什麽樣的期待,都不會再實現了。
他手裏攥着那枚刻有盛銳名字的一歐元硬幣。盛銳的“狗牌”被留在了84師用來登記陣亡信息,格蕾塔想辦法把這枚怪模怪樣的硬幣要了過來。
還有一封用中文寫的信。信上只有簡短的幾句話,向祁寒說明了他為什麽要加入美軍。末尾寫着:“如果有一天你回到羅馬來了,請你在這裏等着我。不管什麽時候,不論你在哪裏,我都會找到你,趕去你的身邊。”
可是現在,他卻再也不會來找他了。永遠也不會了。
遙遠的天邊,第三帝國的夕陽收斂了最後的餘晖。
距離蘇聯最後的總攻只剩下最後幾個小時。東面,白俄羅斯第1方面軍正在集結,一萬八千多門火炮兵臨城下。
黑暗像無邊無際的孤獨,在大地上肆意蔓延。一鈎眉月無聲西沉,默然凝望着這猶自酣眠的孤城。
博爾赫斯的詩中,沉睡的恩底彌翁多年以後醒來,早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孑然一身,被神所抛棄,苦苦追尋着記憶中溫柔的愛人,回應他的卻只有冷漠的月光。
當一切歸于虛無,就連時間也不知去處,他曾經俊美的身形終會破敗衰亡,然而他殘損的記憶中,定會留存着一個永恒的片段:那燃燒的夜晚,有黃金和愛情。
1945年4月16日淩晨四點(注),德國與波蘭交界處的奧得河-尼斯河畔,萬炮齊發。随着數千枚信號彈,一百四十部探照燈驟然開啓,雪亮的電光驅散拂曉前最後的夜色。
二戰歐洲戰場的最後一役——柏林會戰,正式打響。
作者有話要說: 注:淩晨四點是夏令時(1945年德國自4月2日進入夏令時),柏林标準時間是淩晨三點。另有一些資料說五點,是按照莫斯科标準時間。因為這裏是祁寒視角,所以以當地時間為準了。特別說明一下,以免親們看到別的資料上時間不同而産生疑惑~~^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