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圍城
〖我們大家都在持續失去種種寶貴的東西。寶貴的機會和可能性,無法挽回的感情。這是生存的一個意義。但我們的腦袋裏有一個将這些作為記憶保存下來的小房間。
——《海邊的卡夫卡》〗
4月19日,德軍最後的防線被突破。
4月20日,柏林被從地面上封鎖。
4月25日,美蘇易北河會師。
4月26日,淩晨的空襲過後,蘇軍發起了最後的總攻。
4月30日,蘇軍推進到了柏林市中心,希特勒自殺。
這是蘇軍和德軍最後的激戰。
整個城市被三百米高的煙塵遮蔽着。每一條街道、每一棟房屋都在發生戰鬥,柏林就像一口煮沸的大鍋,被烈火和濃煙全方位籠罩。蒼穹傾圮,熾焰如镝。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蘇軍以鋪天蓋地之勢席卷而來之前,柏林當局就已經早早開始撤退了。政府一邊高喊着“戰鬥到最後一個人”,一邊七手八腳地分行李散夥吹燈拔蠟。這就好比一艘觸礁的輪船快要沉沒之時,船員們率先跳進救生艇跑掉了。
而真正戰鬥到最後的,是外籍黨衛軍。
此時身在柏林的外籍黨衛軍大都被重新整編入第十一“諾德蘭”師,奉命堅守市中心國會大廈所在的第9防禦區。
對這些外籍黨衛軍來說,德國眼看即将到來的敗局,把他們置于尴尬的境地。
一方面,他們的祖國以黨衛軍為恥,他們成了不被接納的人,已然無家可歸。
另一方面,他們亦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投降蘇聯絕不是個好辦法。蘇聯沒有簽署《日內瓦公約》,沒有保護戰俘的義務,尤其不接受黨衛軍的投降,黨衛軍會被從戰俘的隊伍裏拖出來直接槍斃。
對于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只剩下苦戰這一條渺茫的出路。有人半是自願半是無奈地把自己用鎖鏈緊緊鎖在重機槍的底座上,誓與柏林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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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城西郊,一輛美軍吉普車在疾馳。
盛銳是從療養院偷跑出來的。因為他的傷勢較重,醫生說什麽也不肯放人,最後他只得故伎重演,伺機逃跑,想方設法搭車北上。盡管他連滾帶爬、用生命在趕路,終于來到易北河時,柏林戰役已近尾聲。
“Ray,我還是覺得,你就這麽跑過去實在不是辦法。”開車的哈羅德說,“就算你找到了他,老天保佑,你們逃出來了,然後呢?你們一個是逃兵一個是戰犯,怎麽生活下去?你有什麽計劃嗎?”
“沒有。”盛銳實話實說,“往後的事往後再考慮。”到底會在什麽樣的境況中遇到祁寒,以及遇到之後又該怎麽辦,現在全然無法預估,只能見機行事。他下定了決心,假如最後實在無法活着離開,他情願和他死在一起。
哈羅德長嘆一聲。他原本一直很期待戰後和盛銳一起回費城,盛銳這一跑,身份就成了逃兵,以前的種種努力全都白費了。
到了離柏林還有幾公裏的地方,盛銳說:“哈爾,就在這裏停下吧。”這裏是安全距離的邊緣,再往前走,就會遇到出城的難民和軍隊了。
推開車門之前,盛銳回頭說道:“哈爾,雖然說這些是沒什麽用,但我一直都相信,這裏不是唯一的世界。在某一個世界裏,我們肯定會一起回費城,住鄰居,一起在公司上班。”
“是啊。上班一起遲到被罰錢,下班一起看球,聊聊老鷹隊。”
盛銳繞到駕駛室那一邊,隔着車門擁抱哈羅德。
“保重,哈爾。”
“保重,兄弟。”哈羅德緊緊回抱他。
有時候,感情是無關時間的東西。有些人只相處幾天,就可以是一生的愛人。有些人只相處幾個月,就可以是一生的摯友。
只是,對于男人,感情也是太難以啓齒的東西。于是他們談論球賽,談論戰争,而絕口不談愛。
總攻開始的時候,薛垣神不知鬼不覺地脫離了大部隊。
躍遷到這個時空後不久,他就接收到了一組用特殊方式編譯的長波脈沖信號。他知道,自己來對了地方。
不過,要反溯到信號源的具體位置還需要費些功夫。他東一頭西一頭到處撞,最終來到了柏林,混進蘇軍隊伍裏。
雖然到處都在巷戰,但從整體趨勢上來說,蘇軍的攻勢大致呈螺旋形,從防守較為薄弱的東南方外圍開始,逐街逐屋向市中心一圈一圈推進。
薛垣就跟在這個大螺旋的尾巴上。他讓自己保持在适當的位置,盡力避開火力最密集的交戰區,既不沖鋒在前,也不落在最後撞上督戰官的槍口。碰到成規模的戰鬥,就果斷滾到路邊當屍體。
他現在的樣子也狼狽不堪。原先總是潇灑地束在腦後的半長金發早就草草剪去,一頭混着泥漿的亂毛在腦袋上翹得七七八八。左臉頰上一道長長的疤痕,是兩個月前在布達佩斯被一顆流彈擦傷而留下的,幾乎傷及眼睛。
又一輪沖鋒過後,四周安靜了。
薛垣推開身上一具屍體,确認安全後爬了出來,躲在一處掩體裏。
離他不遠處,一堆瓦礫輕微地嘩啦一響。一個也穿着蘇聯軍服、長了一雙貓眼的年輕亞洲男人像野貓似地蹿出,無聲無息躍上半堵殘牆,矮身向四下裏張望一下,然後一閃身鑽進街道裏不見了。
過了一陣子,薛垣再次遇到了這個人。他們的路線似乎是重合的,都在繞着圈子向柏林市中心推進。
在缺乏安全感的環境裏,人會自發地希望尋找同伴。薛垣的直覺告訴他,這似乎是個可以結伴的家夥,決定過去發展一下基情。
他潛行過去,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因為疲憊,盛銳沒能保持應有的警覺性,只顧着偵察前方,沒提防身後有人詐屍,七個魂一下子被吓掉了三個,母語脫口而出:“靠!!別吓我!”
“你也是中國人?”薛垣在他身旁趴下,“前面什麽情況?”
薛垣向來習慣于不好好穿軍服,現在他身上的蘇聯軍服也敞開着領口露出鎖骨,反正戰場上沒人顧得上檢查儀容儀表。他左顧右盼的時候,無意間顯露出了胸前那枚十字架形狀的吊墜。
對別人來說,這只不過是個看上去有點奇怪的飾品。但盛銳認識這個東西。他也顧不得是否唐突,一把抓住它拿到眼前細看。像拉丁十字架似的黑色吊墜,上面隐約有金屬光澤的細細紋路。絕不會認錯,跟祁寒身上帶着的那枚一模一樣。
薛垣被盛銳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了一跳:“喂喂,這個不要亂碰啊!”
而盛銳接下去說出的話更加令他大吃一驚——
“你認不認識祁寒?”
國會大廈第9防禦區,夜莺抱着空膛的毛瑟K98k步槍,緊緊靠在祁寒身上,瑟縮在地下掩體的角落。在他周圍,零零散散坐着十幾個人。
一個整編師,現在就只剩下了這麽多人。這些日子,他們拼盡力氣守住了一條市民疏散通道,讓大批難民湧出城去。
現在,一切都要結束了。蘇軍已經越過勃蘭登堡門,距離國會大廈僅有一步之遙。
師長四下看看,想說點什麽,尚未開口,便感到一陣暈眩。
結束了,要結束了。整個德意志都失守了,帝國正在走向末日。在外面那些燃燒的街道上,他還依稀能看到往昔輝煌的幻影,像一個稍縱即逝的苦夢。
他扶住身旁的桌子,竭力使自己看起來不那麽虛弱而絕望,但枯澀的聲音出賣了他。他聽見自己毫無感召力的聲音:“感謝你們為德意志所做的一切。”
無人應聲。幾個士兵擡起無神的眼睛看了看他,旋即又垂下了頭。
“現在,我宣布解除你們的宣誓。”他停了一停,重複道:“我解除你們的宣誓。向西突圍,到美軍那裏投降去吧。”在維斯瓦河集團軍,他曾親眼目睹成千上萬的德國士兵在毫無希望的反攻中殒命。已經足夠了,不必再有更多無謂的犧牲。
蘇聯不接受黨衛軍的投降,但美國現在接受。這是他們唯一的出路了。
十幾名士兵最後一次起身列隊,向師長行了一個軍禮,向掩體外面走去。在他們身後,傳來一聲槍響和重物倒地的聲音。
沒有人回頭。
在一個十字路口,進攻的蘇聯軍隊被攔下了。對面的德軍數挺MG42在十字路口形成交叉火力封鎖網,沒有重型武器開道,無法通過。
盛銳和薛垣也混在這支隊伍裏。
趁着這短暫的間隙,盛銳問薛垣:“你有什麽辦法找他?”
薛垣指一指自己的吊墜:“這個東西可以搜索到他發出信號的位置,不過有效範圍是半徑三公裏。”
盛銳點點頭:“所以,我們要到市中心去。”以那裏為圓心,差不多可以覆蓋到柏林絕大部分區域。
他們都刻意避而不談一種可能性——如果祁寒死了,他的那枚吊墜作為戰利品被別人拿走,他們兩人是無從知道的。說不定到了最後,他們找到的只是那個吊墜,而不是祁寒本人。
“你們走了以後,我會怎麽樣?”盛銳問。
“你也會走,但不知道要過多久。可能是幾秒鐘,也可能是好幾年。我很想告訴你一個準确的時間,但我真的不知道。”薛垣回答。
這和祁寒曾經說過的差不多。盛銳不再多問。
一枚流彈突然從他們斜後方飛來,撲哧一聲紮進不遠處的牆裏。這種鑽牆方式是蘇聯子彈所特有的。薛垣向後瞄了一眼,大驚:“卧槽!督戰官來了,快快,沖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