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遙夜
〖Wenn ich tot bin, darfst du gar nicht trauern若我死了,請別悲傷
Meine Liebe wird mich überdauern我的愛會比生命久長
Und in fremden Kleidern dir begegnen與你相逢,身穿異國的衣裝
Und dich segnen
佑你福祥。
——約阿希姆·林格爾納茨Joachim Ringelnatz〗薛垣拖起盛銳,貓着腰往前沖。身後有人在大聲喊着什麽,盛銳聽不懂,只聽到俄語大舌音像機關槍的噠噠聲響個不停。
然而沖鋒的隊伍很快就開始像潮水般後退,因為有一架德國Ju-52飛機沖着這邊跑了過來——不是在飛,而是在大街上跑。滕普爾霍夫機場已被封鎖,一些德國飛機不得不利用大街當跑道嘗試着起飛。
來不及躲避,盛銳和薛垣就地卧倒。飛機幾乎擦着他們的頭皮離開了地面。然而剛剛升空不到百米,它便被自行火炮擊中,拖曳着一道火焰長尾栽落下來。燃燒的機艙一直跌到了弗裏德裏希大街,爆炸的巨大轟鳴幾乎立即被淹沒在槍炮的震吼聲中。
墜機引起的騷亂稍稍平息後,一名軍官跑上一處高地,兩手攏成喇叭向士兵喊話。
“他說,讓我們把車輛殘骸都拖到街道中間去當路障,防止再有德國飛機拿路面當跑道。”薛垣替盛銳翻譯。
軍官又指了指路邊成堆的德軍屍體說了些什麽。這回不必薛垣翻譯,盛銳也能猜出個大概——那些德國士兵的屍體也可以當作路障材料。
士兵們分散到了各處。薛垣和盛銳開始搬動那些屍體,彼此心照不宣地逐一确認他們的臉。每次把一具面朝下的屍體翻過來的時候,盛銳都緊張得渾身發抖,像在經歷一場死刑宣判。
他強打精神走向另一具屍體時,薛垣攔住了他,有點擔憂地看看他蒼白到幾無人色的臉:“停下吧。這樣沒用的。說不定他什麽事也沒有,你倒不行了。”
盛銳放眼望向四周。目力所及,到處是德軍殘缺不全的屍體,無窮無盡、無窮無盡地蔓延。他知道,薛垣沒有說出的話是:萬一祁寒真的已經死了,不親眼看見,也算是給自己留下一點希望。
為了稍微活躍一下氣氛,薛垣找了個話題:“你說,等我們找到了他,他到底會願意跟誰走?”
盛銳搖搖頭:“那是他的選擇,我不幹涉。”從知道薛垣來歷的那一刻起,盛銳就決定了。他并不要求祁寒非跟自己走不可,如果祁寒真的決定返回他自己的時空,盛銳絕無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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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一定要找到祁寒,讓祁寒知道自己可以有不同的選擇。
薛垣正要說話,胸前的吊墜忽然像接收到某種信號似的閃了一道紅光。
他神色一凜,趁着無人注意,一把拖住盛銳藏進路旁一座毀壞的建築物,把那個吊墜插在一處平整的地面上,用手拖出一個顯示屏。
盛銳知道這是量子點LED顯示技術,在他的年代就已經産生,但只是剛剛起步。
“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薛垣叫了出來,“他在我們西邊!”
盛銳撲過去看那個QLED屏幕。
在他們西邊一千五百多米的地方,斯普雷河邊,有一個發出紅色亮光的小圓點。
但盛銳沒有覺得高興。
他距離他只有一千五百米,但他過不去。他過不去。
他們中間,橫亘着整個蘇聯第三突擊集團軍。坦克第67旅的鋼鐵洪流,将他們分隔在天河兩岸。
這是世界上最漫長的一千五百米。
離開國會大廈防禦區之後,黨衛軍諾德蘭師的殘部集結了五輛坦克,試圖突圍出城。
沒跑出多遠,最前面的那輛豹式坦克突然一頭栽了下去,後半部高高翹起,仍在運轉的履帶徒勞地翻卷起泥土,卻一步也前進不得——它掉溝裏了。
前方的地面上布滿深塹,這原本是第9防禦區的守軍拼命挖下的戰壕,現在卻成了用來坑自己的反坦克溝。
沒有辦法,他們只好棄了坦克,徒步突圍。十幾個人一起行動目标太大,他們決定化整為零,分頭而逃,以免被一窩端。事到如今,連彈藥都已耗盡,能否逃出生天,就全靠運氣了。
“祝你們好運,我們在城外見。”用手指碰一碰帽檐作為告別,他們三三兩兩消失在不同的方向。
這段日子,支撐着祁寒活下去的是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把夜莺送出柏林,給這個孩子一條生路。當初他跟盛銳約定之時,就有了這樣的打算。盛銳肯定是以接收戰俘的形式來接他,可以把夜莺也一起帶走。
第二件事,是他想活着度過四月三十號。
在斯波萊托的時候,盛銳曾經說過,他穿越那天是四月三十號,是他的生日。
原本祁寒以為,今年這個四月三十號他可以陪着盛銳一起度過。這個願望已然無法實現,但就算只有他一個人,他也想活着把這一天過完。
如今,第二件事已經達成:現在是五月一日了。
而第一件事,馬上也要完成了。
他帶着夜莺輾輾轉轉,逃到了柏林城西。這裏是維京師剛剛與蘇聯坦克部隊激戰過的地方,地上留下了上百具橫躺豎卧的黨衛軍屍體。蘇聯的大部隊已經離開,只剩少數後續部隊在打掃戰場,清理德軍餘孽。
突破了這裏,就可以出城了。
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蘇軍用廢墟築起了一道壁壘,阻隔了出城的道路,唯一的出口處把守着一輛T-34坦克。沒有反坦克武器,誰也幹不過這鋼筋鐵骨的龐然巨物。
趁着蘇軍的後續部隊還沒到,祁寒在屍體堆裏翻找可用的武器。戰壕裏趴着一具屍體,頭部被炮彈轟掉了一半。祁寒把屍體翻過來,在他身上搜索彈夾。這個人制服左側的肩章翻了起來,底部用一排別針固定着。——這是曾經與祁寒同住過的“維京”。雖然他最終也沒能加入維京師,但卻和他們死在了一起,不知這是否可以算是一種夙願得償。
夜莺的神志已被連日以來戰鬥的慘烈所麻痹,一臉茫然地看着祁寒給兩把MP40沖鋒槍更換彈夾。
用沖鋒槍去打坦克,真是個極好的笑話。但夜莺一點也不想笑。
換好了彈夾,祁寒從貼身的衣袋裏拿出盛銳留下的那枚硬幣。他的吊墜已經沒用,被他扔掉了,只把裏面的芯片取出,嵌入了這枚硬幣之中。薛垣追蹤到的信號,就是從這枚硬幣裏發出來的。他将它含在嘴裏。戰場上的屍體經常會被剝光,他不希望他死了之後,它落入別人手中。
做完了這件事,他将一挺Stg44突擊步槍斜挎在背後,抄起兩把MP40,對着夜莺說了最後一句話:“齊格,跑。”
然後他向坦克沖了過去。
夜莺遠遠看見,祁寒整個人淩空躍起,踏上T-34的側面裝甲板,用沖鋒槍向炮塔掃射。
這當然毫無作用。T-34的外殼是近半米厚的鋼板,就連穿甲彈也很難完全鑽透。用沖鋒槍去打,坐在裏面的人只不過叮叮當當聽個響兒。
機槍手作出了反應,開始向他射擊。但祁寒總能在機槍轉向他之前就跳離原本的位置,旋繞着炮塔在裝甲板上跳躍,兩把沖鋒槍的火光持續不停地閃現。
這種戰術奏效了,不勝其煩的坦克手開始全力以赴打蒼蠅。MP40的容彈量不大,槍口很快啞火了。祁寒甩開它們,從坦克上跳下,在地上翻滾幾圈,以一連串快到幾乎看不見動作蹿到五十米外,反手取下背後的Stg44。它比MP40的射程遠,連發的時候可以作為中程沖鋒槍。他以坦克前進方向上半徑五十米的扇形區域為活動範圍,吸引着它向他開過來。
一些分散在附近的蘇聯步兵也聞聲而至,以坦克為掩體,步坦配合向他射擊。祁寒無視那些步兵,只是盡量避開他們的火力,目标始終鎖定着坦克,像飛蛾撲火一樣瘋狂而徒勞地持續攻擊,一邊抓住一切時機向東撤退。
這場奇怪的“坦克—單兵”對戰逐漸東移。沒過多久,T-34進入了濃濃的煙塵之中。夜莺看不見他們了,但突擊步槍連發的聲音不斷響起,越來越遠,每一聲都像在說:跑。
夜莺勉力支撐着雙腿,向西邁開步伐。
“齊格,跑。”
多年前的那個早晨,哥哥也是這樣對他說的。同樣的語氣,同樣的神态。
那一年冬天,他纏着哥哥帶他到結冰的湖面上玩,結果哥哥掉進了冰面上裂開的洞裏。
沉下去之前,哥哥對吓得不敢動彈的他說了一句話:“齊格,跑。”
等夜莺軟着腳跌跌撞撞跑回家去報信,時間早就超過了30分鐘。
所以後來他偷偷跑到德國,謊報了年齡參加黨衛軍,因為這是父親曾經對哥哥的期待。他總覺得,如果自己這麽做了,就好像哥哥仍然還活着。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認為,哥哥當時的意思是叫他快點跑去叫人來把自己救出去。如果他不那麽沒用,跑得更快一點,哥哥就一定可以得救。
那個時候,獨自一人在冰冷的河水裏慢慢死去的哥哥,一定怨恨着他這個沒用的弟弟吧?——他常常這麽想。
但是今天他忽然明白了,當時哥哥的意思是讓他快逃,以免冰面裂開得更長,讓他也掉入其中。哥哥并沒有怨恨過他,從來沒有過。
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家鄉那條冰雪覆蓋的小路,他開始用盡生命中全部的力量奔跑。
跑吧。跑吧。跑吧。
像沒有明天一樣,像抛棄過去一樣,像擁抱着所有的罪愆與福祉一樣,奔跑奔跑奔跑。只要不停地奔跑,就可以找回曾經失去的一切。
不知跑了多遠,硝煙漸漸消散。一輛破爛不堪的民用汽車跌跌撞撞從斜刺裏開了出來,車裏的幾個人看見他的制服,打開車門向他呼喊:“這裏!這裏!快點!”他們也是僥幸突圍出來的德國士兵,準備去向美軍投降。
夜莺從開着的車門沖了進去。車子加大油門,向西疾馳而去。
直到這時,夜莺才轉過臉,向柏林投去了最後的一瞥。隔着遮天蔽日的塵煙,他看不到祁寒的命運,但遠方早已寂靜的槍聲告訴了他終場的結局。
所有未曾來得及流出的淚水,都在這個瞬間決堤。
一九四五年五月一日,永別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