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失物之書

〖屋子的門打開了,一個女人出現在眼前。她黑發碧眼,懷裏抱着一個剛剛出世的男嬰。……在那兒,一生的光陰也不過是一瞬,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中天堂。

一切失去的都又找回來了。

——《失物之書》〗

盛銳跟着薛垣在廢墟上躍進,像一只貓跟着一只狐貍在跑。

為了避開蘇軍的坦克,他們不得不繞路而行,從德軍防守薄弱的地方突圍。薛垣撿了一支莫辛-納甘步槍,俗稱“水連珠”,用它給兩個人開道。

近了,越來越近了。

不料眼看就要到達斯普雷河,竟又遇到了阻礙:大約一個班的德軍以一棟被炸塌了一半的房屋作為據點,用步槍向他們射擊。

“啧。”薛垣的耐心終于告罄,眸色驟然一冷。抱歉,老子沒有多餘的時間跟你們耗,只好替蘇聯軍隊清理掉你們了。

他回頭對盛銳說:“你往後一點站。”

盛銳退後兩步。

薛垣把“水連珠”抄在右手,像捕獵的狐貍一樣蹿了出去,用左手猛然一撐牆頭,雙腿發力,矯健的身形一躍而起,落在屋頂上。

早就搖搖欲墜的半邊屋頂經不住這一記重壓,立刻噼裏啪啦傾頹四散,躲在下面的德軍慌不擇路地四處逃竄。

但是沒有人能躲得過薛垣的子彈。他的動态視力絲毫不遜色于祁寒,即使是在這樣下落的過程中照樣可以瞄準和精确計算預前量。等他穩穩落地之時,屋內已是屍橫遍地。

他的外號之所以叫“北極狐”,一部分原因即是來自于這樣連窩端的出擊習慣。

“走。”他招呼盛銳。

“……”人類的未來似乎很可怕,這些混蛋一個兩個全都是人形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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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離他還有多遠?”盛銳問,心急如焚。

薛垣看一眼地圖:“就快了,轉過這個街角,就在河邊。”

河邊?盛銳的心為之一緊。

他擡起頭,前方的視野裏出現了血染的斯普雷河。

在屍體枕藉的河岸邊,他們找到了祁寒。

和其他的屍體一樣,他也被剝光了,蒼白赤祼的身體像一朵殘破的水仙花。致命傷在左胸口,一顆子彈洞穿了他的心髒。他應該幾乎是當場斃命的。

他的臉上,那雙了無生氣的深綠色眼睛依然微微睜着,仰望柏林上方的灰暗蒼穹。

盛銳只覺得眼前一黑,幾乎跪倒在地。但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咬着牙一個箭步沖上去,捧起祁寒的臉查看他的瞳仁。他的角膜還沒開始渾濁,說明他死去的時間并不久。

在佛羅倫薩郊外他們最後一次長談時,祁寒曾經說過,生命可以自我修複,只要離開這個時空的時候身體裏有活細胞,躍遷以後就能恢複生命。

人體死亡後,一些組織和器官仍然會在一段時間內保持生命技能,存在超生反應。如果躍遷及時,或許還來得及讓他複活。

這一點,薛垣當然也是知道的。沒有片刻耽擱,他立即把祁寒抱進旁邊一座位置相對隐蔽的屋子裏,放平在地上,用手指撬開了他的嘴。他們都接受過培訓:如果知道自己要死,就盡量把重要的東西吞進肚子,避免落入別人手裏。

他往祁寒的嘴裏張望了一下,對盛銳說:“他喉嚨裏有東西。——你幫我扶住他的頭。”

盛銳用兩只手掌固定住祁寒的頭部,薛垣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進了他的口中。但那個硬物牢牢地卡在了祁寒的軟腭和舌根之間,動彈不得。他臨死之前一定是狠命把它吞了下去。

薛垣狠一狠心,對盛銳說:“你轉過臉。”

盛銳明白薛垣要做什麽,轉過臉去。

薛垣猛地加重了手指的力道。“喀吧”一聲傳入盛銳耳中。他知道發生了什麽——祁寒的舌骨被硬生生地弄斷了。

一陣絞痛像刀鋒攫住了他的心髒。他感覺到一種灼熱而潮濕的水汽在視野中恣意彌漫升騰,占據他的眼眶,淌過他的臉頰,讓他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盡管明知道祁寒不會再有任何知覺,他也不希望他再受到折磨。

過了一會兒,薛垣用一個東西碰了碰他的手:“這是你的吧?”

盛銳用肩頭的衣服蹭掉臉頰上的淚水,回過頭,看見那枚刻着自己名字的硬幣躺在手邊。薛垣已把裏面的芯片取出來,正在計算鏈路,拖了滿地的QLED屏幕。他要做的事是把那根斷了的“線”重新綁定在祁寒身上,讓他跟自己一起被遲采蘩“拽”回去。這個計算量相當龐大,他聚精會神讓腦子保持高速運轉,十指如飛。

盛銳撿起那枚硬幣,上面還殘留着祁寒的體溫。他把它緊緊攥在掌心。

對不起,對不起。我找你找得太久了。

為什麽這一次,你不肯多等我一等?

他抓住祁寒的手。祁寒剛剛死去不久,身體還沒開始僵硬。完全失去了力量的手臂柔軟得仿若無骨,手指順着盛銳的掌緣微微垂攏,就好像在回握他的手,告訴他,他從來沒有怨恨過他。

在祁寒祼露的左臂內側,靠近腋窩的位置,有一枚黑色的紋身。這是黨衛軍的血型紋身。戰後,這成了識別和逮捕黨衛軍成員的标志。即使将那一片皮膚除去,疤痕的位置也會昭告人們,那裏曾經存在過什麽。這是一個終身都無法洗脫的罪之印記。

祁寒一直都很清楚,從被紋上這個紋身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作為普通人在這個時空裏生活下去的資格。時至今日,盛銳已然不知道應該對此說些什麽。

他俯身,吻住了那對微微張開的唇。

第一次接吻,是水仙花的味道。

第二次接吻,是巧克力的味道。

最後一次,卻是血的味道。

這一次,只有他一個人記住就夠了。他只希望祁寒回去之後記住一件事:有人愛過他。願他記住這一點,好好活下去。

有零星的槍聲遠遠傳來。

盛銳循聲向外望去,又一隊負責清理戰場的蘇軍士兵正從幾條街之外走過來,在德軍屍體上補槍,并且進入每一座建築物裏搜索,确保裏面沒有藏着敵人。

壞了。

他轉頭問薛垣:“你還要多久?”

“三分鐘左右。”薛垣也看見了那隊士兵,可是他騰不出手。現在中止計算,就前功盡棄了。

盛銳點點頭:“我想辦法拖住他們。”

他撿起“水連珠”,跑上二樓,拆碎一把椅子,用椅子腿綁成一個簡易三腳架,放置在距離窗口一米遠的地方,把槍管架在上面。在這個距離射擊,槍口的火光不會暴露他的位置。

他用左手持槍。不需要瞄得很準,他不想射殺任何人,只想拖住他們,為薛垣争取一點時間。

狙擊手能給對方士兵帶來多大的心理壓力,他深有體會。在西線時,他們一個排的兵力都曾被一個狙擊手壓制得不敢擡頭。所以,如果他做得夠巧妙,自己一個人拖住這隊蘇聯士兵幾分鐘是完全可能的。

等到那隊士兵進入到了合适的距離和角度,盛銳瞄準他們前方的地面,扣下扳機。

“砰!”鑽進地裏的子彈濺起泥土。

蘇聯士兵們見慣了東線的德軍狙擊手,并不大驚失色,而是迅速在掩體後面隐蔽起來,搜尋對方的位置。

盛銳趁機移動到另一個射擊點。狙擊手必須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否則很快就會暴露自己。

牆壁上插着一面卍字旗,他把它拔下,扯掉旗幟扔到一邊。旗杆是一根一米多長的空心賽璐珞管子。他找了一個隐蔽的角度,從衣袋裏摸出僅剩的一支煙用打火機點燃,吸了一口之後碾滅煙頭,把那根管子的一端含在嘴裏,另一端從窗戶稍微伸出去一點。他開了第二槍,與此同時把煙霧從管子裏慢慢吹出去,就好像是槍口冒出的。果然,那縷煙霧擴散之處,立即招來了一陣冰雹似的彈雨。

盛銳迅速匍匐到另外一個位置,再開一槍,并且故意暴露了槍口的火光。

這樣做的效果是,這棟樓裏看起來似乎有不止一個狙擊手,令對方摸不清虛實,不敢貿然突擊。

這個戰術暫時起作用了,那幾個探頭探腦的蘇軍士兵都縮了回去。看樣子他們決定打一場消耗戰,等待盛銳的彈藥耗盡。

然而随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蘇軍士兵的耐心比盛銳的彈藥先用完了。

聽見外面有些動靜,盛銳貼着牆瞥向窗外,猛然倒抽一口氣——來了一門“喀秋莎”。

雖然名字很動聽,但它可不是溫柔的姑娘,而是致命的武器。

全部計算完成,鏈路開啓,開始進入躍遷倒計時十秒。

薛垣剛稍微松一口氣,忽聽盛銳在樓上大喊:“趴下!火箭筒!!”

什麽都來不及想,薛垣弓身撲在祁寒身上。

“轟!”

巨響之中,煙塵四起。

薛垣死死護住身下的人。不過他并沒承受太大沖擊力,“喀秋莎”的打擊目标是樓上的盛銳。

震動剛剛平息,盛銳立即從瓦礫堆裏爬出來。樓頂搖搖欲墜,天花板的粉塵像沙漏中的沙子一樣成股地汩汩落下。

因為距離彈着點太近,他的耳膜被震破,喪失了聽力。但他顧不上檢視自己受損的程度,急着爬到樓梯口,向薛垣和祁寒所在的地方張望。

那裏空蕩蕩的。

盛銳怔了怔,又爬近一些細看,确認下面真的沒有人了。祁寒和薛垣帶走了他們帶到這個時空裏來的一切,就好像他們從未存在過。

他只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在一瞬間被抽離。無法翻過身去,他就維持着那樣向前爬的姿勢趴在地上。

他知道,生命正在離自己遠去。他感覺不到自己腰部以下的身體,但他沒有力氣也沒有必要去察看。外面發生的一切,他聽不見也看不見了。

在宛如涅槃的寧靜之中,他閉上眼睛,感覺溫暖而安心。只有這一刻,他的未來是确定的,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傷害他了。

一年前與祁寒初遇的那一幕,忽然在此際浮現腦海,像來自前世意味深長的回響。

羅馬,仲春,萬神殿。

所謂永恒,就是你站在那裏,轉身回眸,注視着我。從此我千裏追尋,行過荒涼與烽火。

隔着時空,他回答他的凝視。

如果真的有來生,我多想在羅馬明媚安祥的午後,在一個更好的世界,再一次遇到你。“在那兒,一生的光陰也不過是一瞬,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中天堂。”

這一次,我們一定可以有更好的結局。

1945年5月2日,德國投降。

5月7日,歐洲戰場的戰事結束。

三個多月後,二戰結束。

☆、尾聲

〖時間是最好的作者,它總會寫出完美的結局。——卓別林〗四月末的羅馬,豔陽高照。

萬神殿前的羅通達廣場,游人如織。

盛銳感到自己在一瞬間恢複了聽力,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他當初穿越過去的時候一樣,穿越回來也毫無感覺。

天空藍得鮮豔奪目,透光的雲朵晶瑩潔白。沒有硝煙,沒有火光,沒有槍聲,沒有染血的街道。世界安祥而平和。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相信:他回來了。這裏是他原本的時空。

這地方與他離開時毫無二致,他自己也還是離開時的模樣,什麽都不曾改變。他身上沒有傷痕,斷掉的手指也完好如初。在歐洲大陸的絕地烽火中穿行的那一年時光,沒有在這個時空的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就像午後一個悠長的白日夢。

唯一帶回來的,只有記憶。

他把手伸進衣兜,那枚一歐元硬幣依然安靜地躺在裏面。他把它掏出來,看着上面“聯邦之鷹”的圖案。

結束了。

真的都結束了。

在一切開始的地方,一切都結束了。

看到他恍惚的神色,一位路人好心地詢問:“您需要幫助嗎?”

他盡力對那人微笑:“謝謝,我沒事。”

只有一個人能幫他。但那個人不在這裏,也不知道在哪裏。

他的心似乎還在有所期冀地等待着什麽。

就好像,仍會有某個人,在萬神殿等着他。

【21××年】

薛垣覺得自己的腦子在冒煙。

看着躍遷艙的四壁,他才相信,他做到了。他居然真的做到了。

被他壓在身下的祁寒動了動,睜開了眼睛,有點困惑地問:“為什麽你在這裏?”

薛垣徹底松了氣,頹然脫力地趴倒,也顧不得他們兩人正以如此詭異的姿勢摞在一起。

他聽見躍遷艙的門打開,有人匆忙地跑來,然後是遲采蘩的尖叫——“你為什麽騎着他?!”

審查聽證會之前,薛垣找到祁寒。

“你加入黨衛軍的事,千萬別說出來。”他交代道,“你本來就有私自叛逃的嫌疑,再加上這個,萬一被判了反人類罪,會被終身時空流放的。”

祁寒卻搖了搖頭。他的眼神裏卻有一種別樣的神采,既溫柔又熾烈。他偷偷跑去查了躍遷記錄,在他和薛垣離開那個時空之後不久,盛銳也離開了。

“伊萬,你幫我一個忙。這一次,他沒有辦法來找我,所以我一定要去找他。”

不久之後,對祁寒的判決結果下來了。鑒于他在躍遷期間的表現顯示出反人類傾向,永不敘用,終身時空流放。

對于這一看似嚴厲的懲罰,只有極少數人才明白它真正的意義。

目标時空的四維坐标是祁寒自己選擇的,20××年4月30日的羅馬。因為盛銳說過,那一天,他在萬神殿。

祁寒臨走之前,遲采蘩趕去見他。他的願望得以實現,很大程度上是遲采蘩游說她父親的結果。聽到薛垣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她就決定不惜一切地幫他。

“漢斯,祝你幸福。”她由衷地祝願,緊緊擁抱了他。她想象着那個幸運兒的模樣,有點嫉妒,更多的是欣喜。那個人比她勇敢,所以,那個人理應得到她所沒有得到的幸福。

她擡頭凝望他的臉。這俊美的容顏已在她腦海中銘刻,今後也仍會在午夜夢回時浮現心頭。只是,他們的人生再不會有交集。

再見,我第一次深愛的人。

這一次也同樣是由薛垣把祁寒送走。

躍遷艙的門關閉之前,他叫住了他:“嗳,漢斯。”他已經很久不再這樣叫他了,一時有種親切的陌生。“見到那個家夥,替我問聲好。我還蠻喜歡他的。”

“好。”

“你多保重。要是可以重新認識你一次,我還會去你們班的教室找你。”他比了一個用手指敲桌子的動作,“中午一起去吃飯吧。”

大門在他眼前合攏。

薛垣輕輕籲一口氣,默念了一句葉賽寧的詩——

Верю,верю,счастьеесть。(我相信,我相信幸福。)

【20××年4月30日】

羅馬,仲春,萬神殿。

幾乎是第一眼,祁寒就看見了方尖碑前伫立着的那道俊挺的身影。

雖然隔着人海,雖然衣着不同,他也能一眼認出他來。那樣的傾城之色,只要曾經見過,就會銘記一生。他向那個身影走近,近得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牡丹花香氛。

他知道,所有的一切,他曾經失去的一切,都在這一刻被找了回來。時間這個偉大的作者,終于為你我寫出了最完美的結局。

就讓我在一切都尚未開始的時候,在一切都還來得及的時候,緊緊擁抱你。

—《烽火龍行》全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前篇《烽火龍行》到這裏就結束啦~~~感謝一直支持這個文的親們,我愛你們,麽麽噠!

後篇《阿貓阿狗》随後奉上,親們不要走開哦(^w^)v祝每一位看文的親春節快樂,萬事如意,心想事成,所有的一切都順!順!噠!愛你們!(≥▽≤)/

【後篇:阿貓阿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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