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又是一天的早晨,我從床上醒來,坐起來,閉着眼,蜷成一團,用被把自己裹住,又倒下,再睡了大約一刻鐘,坐起來,動一動,又倒下,又睡了一刻鐘,聽見方寶在房外砰砰的敲,我閉眼大吼一聲:“知道了!”

聽見方寶轉身走了,然後繼續睡。

又是一刻鐘。

方寶再一次到我房前砰砰的敲。

我閉着眼又大吼一聲:“知道了!”

然後門嗞呀開了條縫,女婢們魚貫而入,腳下輕緩,在卧房裏放了臉盆毛巾茶缸桑條一類物品,又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我伸出胳膊睜開眼,坐起來抽出床尾放的一件厚厚的大毛皮衣,從被裏鑽出來迅速的将皮衣披在身上,然後披着它進行洗漱活動,雖不方便,猶勝暖和。

洗漱畢,換上中衣與長褲朝靴,我走出房去,門外等候的侍人們進去整理,我縮着脖子往飯廳走。

今天真冷啊,冬天的早晨尤其是,呵出一團團的氣,精細刻紋的房檐上垂下三兩條冰淩,大青石板的地上伏的冷綠的草葉子上結了潔白的一層霜,空氣也發冷發幹,似是掠去了一層水。

進屋,落座,桌上擺了熟悉的豆汁兒油鬼芝麻燒餅。

拿燒餅卷了個厚重的甜油鬼,就着豆汁兒吃。

尚配了地環兒與二兩鹹牛肉。

這頓早飯我吃的歡實,三碗豆汁兒落肚我熱得也微微冒汗。最後一碗喝下去,我麻利的脫了身上的大毛皮衣,換上一件中毛皮衣的坎肩,穿上朝服,一旁的侍婢上來為我整理袖口下袍領子,為我系紐扣,方寶把金紅的朝珠捧過來給我戴上,然後是十二串和綁的珍珠鏈,再戴上鑲了東珠的大頂朝帽,最後是一個翡翠的扳指。

穿戴整齊,方寶側了琉璃的西洋鏡子一照,嗯,甚是闊氣威嚴。

鏡中人身形修長瘦削,衣着妥帖威嚴且極貴氣,面容冰冷,樣貌溫柔姣美。

實在是一派貴氣天成。

我昂首闊步的走出飯廳,出得門去,又坐上了昨日的馬車,因我不喜人凳,故早換了高高的木凳。

進了宮,我從馬車上下來,然後順着長廊往朝堂西殿走,一掀簾,一股人氣暖氣香氣撲面而來,倒是我帶了一身的寒冷襲進西殿。

呦,我今兒又來的遲了,人已俱到了。

見我進來,朝臣們紛紛散開一條路,倒不只是因着身份,主要是我朝服雙肩上配的刺繡團龍披肩堅硬且向外翹起,我人雖瘦削,所占的空間卻是常人的兩倍還多。

衆臣中走出一人向我走來,一邊拱手一般笑道:“娴王今日來的遲了,身體尚好?”

我連連拱手:“托聖上洪福,本王身體尚還硬朗。”

是以中書舍人出身的朝臣,地位不低。

一旁又閃出一人捋須道:“王爺身體康健,實在是我朝之福,若不然聖主富于春秋,我等學識淺薄之輩實在不知該推舉何人來輔佐幼主才好啊。”

老東西。

我心裏暗罵,面上打哈哈:“宰相大人說笑了,說笑了,若您也自稱是學識淺薄,那我們這些晚輩豈不是無地自容,這些天子門生就更是羞愧了。”

我眼睛一掃周圍,朝臣們果真識相,紛紛上來稱贊老東西富有詩書。

不由得心裏感嘆,日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老皇帝在世時以死明谏的言官們一個接一個的前赴後繼,怎麽我這一輩連個稍微有點骨氣的能臣都沒有呢。

嗚呼哀哉,難道天要亡我大燕?

見我這邊沉默的低頭不說話,朝臣們也不怎麽吱聲了,直等到劉寶進來宣的時候,諸臣才默不吭聲的排好隊,由宰相和鎮北将軍領着,我在前面打頭,一步三搖的往政和殿進。

我們進來了,小皇帝也出來了,他一坐下,我們齊刷刷的撲開馬蹄袖撩開前袍跪了下去,山呼萬歲。

小皇帝說衆卿家平身。

我們齊聲道謝萬歲,然後站起來。

我一擡頭,看見金座上小皇帝失望的眼神。

我知道他失望什麽。

他是沒找出有哪個朝臣行禮動作有誤,沒法指出來給我炫耀一下他學禮學的多快,所以才失望。

我不由好笑,站在這裏的京官哪個不是經過月餘才訓練出來的标準大禮,哪裏會走錯,就算是外省官員進京述職也須經過禮部指導才能面聖,除了我,誰也不會做錯什麽。

比如随意仰面視君,哪個蠢蛋也做不出來。

思及此,我不由恍惚,不知金座上的人看朝臣拜見山呼萬歲,該是怎樣一番心境啊。

我一激靈,這想法不好,若是為了這個就要一輩子不得自由,那才叫得不償失。

我這一激靈可能叫小皇帝看着了,他微微立直了上身問我:“二哥,你怎麽了。”

我連忙弓腰:“回陛下,微臣無事。”

小皇帝放心的點點頭,然後劉寶尖着嗓子說:“衆卿家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我身後左隊走出一人高呼萬歲:“臣有一本。”

小皇帝在上頭奶聲奶氣的講:“愛卿何事。”

此人低着頭恭恭敬敬的講,我在前頭豎着耳仔仔細細的聽。

此人是要彈劾新任克州刺史。

罪名是克州刺史縱容親侄強搶民女。

不等他說完,左隊又跳出一個人高呼萬歲:“臣以為此言差矣。”

“克州刺史兢兢業業為國為民,臣聞此人的親侄也是知書達理樣貌堂堂,兩人必是互通情意的,而且克州刺史的侄子也是我朝的一屆官吏,雖品級不高但當年也是天子門生,亦算得上是國之棟梁,如今陳大人說他強搶民女,是在說陛下昏庸錯識草包為良材嗎?!”

陳卿家一下子跪了下來,擡頭怒斥這位諷刺之人血口噴人曲解話意,非親非故單憑傳言便信口雌黃,或有私收賄賂之嫌。

這人也跪下來怒斥陳卿家才是血口噴人,前年河東水患就是他謊報災情才險些失去救災良機,說話不遵照事實反倒反咬一口。

陳卿家跪立起來高他一頭,雙目猩紅青筋畢露,歇斯底裏罵道你放屁!

此言一出,朝臣震驚。

矮了一頭的張侍郎冷笑,我哪裏放屁了!

陳卿家喘氣道自己是被奸人所誤,聽聞逃亡來的災民說起災情便以為事實果真如此,又怕耽誤時機所以未等堪查清楚就禀報了上來。

張侍郎譏諷道,所以你這也是單憑傳言就妄自判斷了,這樣說下官也可以懷疑大人您有私收賄賂之嫌了?

陳卿家瞪着眼答不出話來。

我嘆口氣,擡頭望望小皇帝。

小皇帝原本已繞的頭昏腦漲,見我看他,忙清醒不少,開心的回我一記燦爛的微笑,然後扭頭拍了下禦案。

跪在堂上一高一矮互相對峙的兩人一起扭頭看過來,一見小皇帝的臉便是一愣,慌忙重新俯身跪好,齊呼臣君前失儀罪該萬死。

小皇帝不介意的擺擺手,甚是莊嚴地看過來。

我低頭上前一步,“陛下,微臣有話要講。”

小皇帝說:“二哥有話直說。”

我跪下,“不如将克州刺史的侄子與涉案女子一同交至大理寺處理,此事關乎刺史濫用職權,應當徹查。”

小皇帝贊許的點點頭,“二位卿家以為呢?”

後面兩人齊聲高呼萬歲聖明。

然後小皇帝意猶未盡的問:“衆卿家還有何本要奏。”

或許是怕再出一幕“你放屁我哪裏放屁”的戲,衆臣低着頭,沒有說話的了。

于是小皇帝一擺手,劉寶宣布退朝,我們再跪下去山呼萬歲,小皇帝由一個小侍扶着從偏殿走了。

于是朝臣民們也紛紛的散了。

劉寶一如既往的小聲的喊娴王留步小跑追來,我停下步子等他跑近。

然後随他去禦花園見小皇帝。

小皇帝一見我歡歡喜喜的沖過來,我順勢抱住他。

坐下,“昨日寫的功課如何。”

他揚起粉嫩嫩的小臉,劉寶掏出一沓紙,我翻了翻,感覺确實不錯。

然後把昨日的請安帖遞給劉寶收好。

給小皇帝指點一下筆劃不到位的地方,然後指了幾處誡語上的錯誤,他認真的聽了,忽然擡頭問我,“二哥,這些好無聊。”

我點頭。

他見我贊同便笑道:“二哥和我說說今早的陳卿家和張侍郎吧。”

我了然。

陳卿家今早的表現實在令人驚訝,但也是因為他年歲尚輕,棱角難免還未磨平,又是少年得志飽讀詩書,自然黑白分明,看不慣這些,依我看,克州刺史之侄強搶民女一是恐怕确有此事,不僅此時,新任的克州刺史或許已幹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只不過陳卿家苦于沒有證據且急于扳倒他,所以才借此事參了他一本。

事實上,這樣反而會打草驚蛇。

而且,一旦将他們逼急了殺人滅口,死無對證,那個侄子在借機厚葬一下娶了牌位回家,正好圓了這叔侄二人的謊,反倒得一個用情至深的好名頭。

如果真是這樣,除非大理寺徹查此事,否則這女子便用永遠不得昭雪了。

死了白死。

我就是這個意思。

事實上,我之所以這樣做只是為了讓小皇帝看看這事态的發展,教教他權術之道,而不是真心想除掉一個奸臣或是還這女子自由身。

我知道這女子一定會死,可我非但不救,反而是将她往懸崖上推了一把,就只是為了給小皇帝上一課。

這不算什麽,一将功成萬骨枯,我又沒做錯。

于是我細細的将事情講了一遍,最後告訴他此事一結我能得到克州刺史一筆重重的謝金。

小皇帝自始至終認真的聽着,直到我講到末尾,才在我懷裏哆嗦了一下。

我抱着他慢慢撫背,并不說話。

半晌,他擡頭看我,嘴唇有點發白,“二哥,我很怕。”

我拍拍他安慰道,“沒關系,這些東西二哥慢慢教給陛下,陛下學會了就什麽也不怕了。”

小孩兒點點頭,縮進我懷裏,把臉埋在我的腹部,手緊緊摟着我。

我低頭看着懷裏的小孩兒,心情很複雜。

就算這樣害怕也不願意停止我的建議,因為他也想看一看事情的發展走向。

真殘忍。

長舒一口氣,我也感到很欣慰。

我所教的總算也有用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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