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修雲

我被東修大人救下來的那一刻,就決定要一輩子跟在他身邊報恩。

失控的馬車墜入崖底,連帶着我的身份和財産,一無所有。

何必随我?

男人坐在客棧二樓的窗邊,星空在暗夜發亮。

小人願舍棄一切跟随大人。

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狼狽不堪。

可憐。

男人輕輕嘆息,眼底深處劃過一絲悲涼,黑色緞面的衣服在夜裏反着暗光。

“求大人收下修雲,修雲無處可去。”

緊張到肌肉贲張,多麽希望能得到天下第一武士的垂青,習武之人生來對強者有兩種渴求

挑戰,或者臣服。

“修……雲嗎?”

男人小聲地重複了兩遍姓名,擡頭望着璀璨的星空發怔。

東修大人的家很整潔,住着一大群人,氣氛熱鬧。

女主人是一個秀外慧中的女子,她與東修大人相敬如賓。

女主人對誰都保持着淡漠的親近,除了我,女主人不怎麽理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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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測可能跟我的名字有關,她第一次聽到我的名字眼裏充滿了不可思議,為什麽?

東修大人一直都很忙碌,身為禦前侍衛統領的他有很多公職要辦,同時還要搜集整理現存

于世的各類武學,十分辛苦。

我一直在聯系揮刀,偶爾能夠得到他的一兩句指點,我很開心。

薩摩是一個喜歡碎碎念的老頭,他很熱情,我有點招架不住。

每天都在幫忙做飯,練習武術,跟東修大人打招呼,被女主人無視,吃飯,睡覺中度過、

溫馨而恬淡的日常,我很喜歡。

聽薩摩說,大人以前是一個陽光開朗的二貨,跟我所看見的完全不一樣。

我所看見的大人……

沉默、溫柔、冷靜、強大。

為什麽會不一樣?

下雪了,潔白的雪片落在頭發上,意外的輕柔呢。

大人送了我一副防止凍傷的手套,一如既往的貼心和溫柔,謝謝。

女主人受了風寒,大人特意從宮裏趕回來照顧,身上的雪還沒融化就開始熬藥。

很少見到大人情緒波動的面孔,這幅憂心忡忡的樣子讓我确信大人對女主人足夠關心,真

好,大人能夠幸福。

女主人病中少了幾分高冷,多了幾分脆弱,于是她不喜歡我端過來的藥,沖大人撒嬌讓他

喂。

與平時判若兩人,女人是可怕的生物,我如此堅信。

珍珠是大人摯友,武藝高強,我也經常向她讨教武學。

她說至善即女主人不喜歡我是因為另一個人,大人因為我的名字收留了我,因為另一個人

,我沒懂。

珍珠有些心疼地看着大人照顧至善,東修他沒辦法放下過去,她悄悄張口道。

而我并不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麽。

雪後的晴空透亮澄澈,即便寒氣入骨在柔和的陽光下面也漸漸地起了些暖意。

可是女主人的病情不見好轉,大人眉間的擔憂不減一分,我希望至善能快點好起來。

大人經常一個人喝酒,但是用兩個酒盅,真奇怪。

我問珍珠原因,她搖頭嘆氣,滿滿的遺憾。

夜裏刮着從北方呼嘯而來的涼風,東修大人坐在院子的石椅上喝酒,身影寂寥。

我鼓起勇氣從屋裏拿起一件外套,站在大人面前,有點緊張。

大人收起酒杯,拿上外套,摸了摸我的頭輕輕道謝。

他并不想在這個時候被人打擾,

這是我在外面呆愣很久以後才反應過來的事實。

可是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溫柔道謝。

拿着酒具和外套走出門外的背影,看起來孤單又可憐。

我被這樣想法的自己吓了一跳,是因為女主人生病了的緣故嗎?

大人去和清國的殺手決鬥,像地獄的羅剎一樣恐怖,手段殘忍,招招致命,與他教導的仁

義之術大相徑庭。

薩摩解答了我的疑惑,只有清國的殺手組織,他沒辦法仁慈,拿敵人的生命發洩,

因為一個人。

薩摩滿面的不贊同,東修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走出來?

殺戮過後的大人額角還沾染鮮血,精疲力盡的他走路跌跌撞撞像是入了魔障,他跪在地上

用刀支撐着身體,布滿傷口的大手捂住額頭低低笑起來,沙啞苦澀。

魔障是習武之人的心頭大患,如果不克服心魔就很容易走向瘋狂,然而東修大人不愧是高

手,他的魔障從來不是他的障礙,更像是逃避現世的一隅角落,他竟能控制自如。

大人放下手,神色如常,看到不遠處的我和薩摩,還沖我們做出勝利的微笑,血腥味随着

寒風散開,空氣中凝固了沉默。

我的腦海卻只停留了大人滿目瘡痍的笑容,那是我第一次深切地感知到,

如此蒼涼的絕望。

梅花開了,寒冷中的那一抹幽香無比醉人。

那個人叫呂雲,他和大人是竹馬,也是一起戰鬥過的夥伴,也是敵人。

他死在了大人手上。

他是自願死的,他其實不是敵人,他被命運和其他人逼死了,大人似乎也是其他人之一。

聽說他個性孤傲,如寒霜的紅梅,冰冷豔冶。

武藝也在大人之上,曾是最強大的殺手。

他肯被大人殺死,他一定很重視大人,也許只有大人看到了他堅硬外殼下的柔軟。

我有點理解大人性情大變,以及至善讨厭我的原因了。

我的名字竟然可以成為最卑微的一絲寄托,

東修大人到底有多想念呂雲?

大人放下了手中所有的事物來陪伴至善,他知道她時日無多,握住冰冷蒼白的手,默默忍受生命的流逝。

四年了。至善撫着大人的臉喃喃自語,你仍沒放下。

大人端起藥碗遞給至善,我沒能保護好你,對不起。

你的眼裏曾經全部被我占據,可是現在看不見一絲我的影子。至善的語氣添了一分怨氣。

占據我全部視線的你,只有剛見面的時候,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能全部占據。

那位大人也不行嗎?

他死以後,我就看不清這個世界了。

東修大人扶起戰栗不已的女人,輕柔地喂她喝藥,溫暖的手掌有節奏地拍着女人瘦弱的背。

請活下來,大人擁住哭泣的女人,這樣安慰着,請一定活下來,小姐,算我的懇求了好嗎?

萬物複蘇,蓬勃的生命力經過一冬天的憋悶迫不及待地綻放出耀眼的綠意,厚重的冰面下

暗流洶湧。

那個春天,女主人去世了,院子裏壓抑的沉默冰凍了氣氛,牆外的迎春昂首怒放。

東修大人在一片燦爛的春光中,跪在至善的墳前傾訴無處可藏的悲傷,薩摩他們都撤了,

我留下來。

小姐,對不起,我終究沒能保護好你。

對不起,沒和你成親,明明是我先說要保護你一生的。

對不起,你是雲兒心中重要的人,我竟然想依靠你贖罪,我太混蛋。

珍珠叫我回去,後來大人說了什麽我就不知道了。

我才想起來他不喜歡被人打擾。

大人開始陪我舞刀練劍,雖然身體苦不堪言,但是武藝精進喜聞樂見。

他會叫我小修雲,語氣充滿了慈愛,明明他自己年紀也不大。

他在民間和宮廷裏的呼聲很高,他對此并不在意。

對于他卸任離職一事,我有些驚訝,但也有些高興,這樣他在家裏的時間就多了。

礎立說這是對東修大人最好的處理,他一心想為當初叛亂護駕有功的呂雲正名,朝廷怎麽

能允許殺手青史留名,朝廷也忌憚東修大人的名望。

肮髒的官僚體制。

但是大人并沒有多跟我切磋,而是一心一意編寫他的《武藝圖譜通志》。

我經常看見大人挑燈夜讀的場景,用發憤忘食形容一點不為過,這樣不好。

不寫字的時候大人會一個人在夜空下喝酒,總是不忘再拿一個酒盅,添滿清酒。

大人從來沒有醉過,感覺越喝越清醒。

當我關心大人的身體時,他會拍拍我的肩膀,勾起安慰的笑容,眼裏流露遮掩不住的憂郁。

他看着我擔憂的目光,慢慢放下酒杯,無奈地嘆息。

沒關系的,我只是,越來越像他罷了。

大人身上的悲傷如月光一樣傾瀉在清冷的暗夜中,令我莫名地感同身受。

那個發出尖銳嘶吼的壓抑窒息的靈魂,是他的麽?

聒噪的蟬鳴粘着枝條哭號,池塘裏的荷葉乖乖捧着水珠,期待睡蓮舒展花瓣。

練武,吃飯,做飯,睡覺,平淡的日常,如果,陪在身邊的那個人能幸福就好了。

失控的契機十分簡單,大人帶着我上山修煉內力,在一片蔥郁中,看到一塊石頭上寫着“快刀亂麻”。

當時我好奇地把這個字指給大人看,向來從容的身影再也不淡定了。

渾身滄桑的男人跪在那四個字前,捶着地面,痛哭流涕。

在你最痛苦的時候,我在哪裏?

我才發現,我們竟然什麽聯系都斷了。

我好想你,雲兒。

男人哽咽着嘶吼,壓抑了幾年的心情終于在看到故人刻字的瞬間崩壞。

你愛他嗎?

我不知怎麽問了一句瘋話。

男人跪在石頭旁,頭埋進胳膊裏,不一會兒低沉嘶啞的苦笑斷斷續續地出來。

太晚了,我沒資格了。

男人孤寂的悲鳴在林間徘徊,漫山蒼翠,綠意盎然。

袅袅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仿佛從深幽處慢慢的輕輕的走來,雨滴敲打着窗臺。

大人在田野變成金黃色的時候離開了院子,留下那本書。

我在他身邊已經待了八年,當初院子裏熱鬧的人因為成家立業的原因早就各自分散,雖然

偶有小聚但是這些年常伴在大人身側的只有我。

他離開的時候誰都沒驚動,包括算是他半個兒子的我。

我們曾走在路邊的田野,他看着金黃的稻穗若有所思。

當初我和雲兒決鬥也是這樣的場景呢。

想必十分激烈。

激烈什麽?他輕笑出聲,他根本就不願與我争鬥。

大人的聲音發澀,眼神複雜。

他一開始就沒打算活着,這個家夥。

我驚嘆道,十多年了,大人還惦念着呂雲大人啊!

他清淡地點頭,竟然分開這麽久!我都沒注意。

他說這些話時面色平靜,心如止水。

我一點不訝然東修大人漸漸至高的武學修為,但仍小心翼翼地詢問,

大人還悲傷嗎?至善小姐和呂雲大人都不在了。

不啊,我怎麽會悲傷呢?都這麽久了。

(是啊,都這麽久了。

悲傷已經成為習慣了怎麽辦?)

他見我沉默,就溫柔地拍着我的頭反過來開導我。

小修雲,人生的路很長,即便是重要的人最後還是會成為過客。

人與人之間的關聯說斷就斷,生命也脆弱得不堪一擊。

然而留下痕跡的人可以永久地停駐在那裏,哪怕是驚鴻一瞥或者擦肩而過,

所帶來的震撼也能銘刻于心。

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不就在于碰到有趣的人或事然後在不同的岔路口分離,繼續沿着自己的方向前進嗎?

那些難忘的,日常的經歷都會變成镌刻腦海的回憶,即便可能遺忘,那也是埋在深處的珍寶。

從來寡言的人突然絮叨了這麽多預示一種可能。

從來淡漠的人突然給了一個大大的擁抱,不忘留下叮囑。

小修雲可不要像我一樣。

預示着一種可能。

從來沉郁的眼眸突然迸發出迷人的魅光,

只預示一種可能。

他要離開了。

他離開的時候誰都沒驚動,但是大家都感覺到了,大家不約而同地裝不知道。

自此我再也沒見過東修大人,只是偶爾還能從坊間聽聞到關于他的只言片語。

他所編寫的書本讓他成為一個傳奇,而我只在乎盛名之下他複雜絕望的靈魂,我不知道他

去找尋什麽。

但是我知道這個男人的堅韌和強大,他的存在注定不朽。

我永遠也無法體會到他的心境,但是我卻能稍微了解到一點點他的哀恸。

要怎麽證明深切的悲傷,自己無法感知,但是別人卻能輕易為之落淚?

擦刀的男人擡起眸子,湖水一樣波瀾不驚,渾不在意地給出答案。

不過是種狀态而已,

他死了,我還活着。

在雨打梧桐,黃花滿地的秋日,我救了一個練刀的孩子,他非要跟着我。

我坐在大人常常喝酒的地方,灌滿一杯酒,慢慢品着。

那孩子眼裏閃過困惑,

我似乎嘗出了寂寞的味道。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也不知道要用零散碎片化的語言來表達什麽呢

速七最後分叉的道路突然就戳中淚點,生與死的隔絕永遠最沉重。

又看到一部動漫《Hybird Child》,相愛的戀人生死相隔了,被虐哭成狗。

總的來說,就是想表達活着的人更痛苦的意思。

我好像,越來越喜歡寫碎片化的語言了,這樣不太好呢 。

感謝觀文至此的各位,如果有被戳中的點,希望能夠留下感言。

鞠躬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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