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奈何下

我依舊給排長隊的人遞碗孟婆湯,重複着長久以來的動作,勸慰着不同哭鬧的人,往往剛才還喋喋不休的人一聽到魂飛魄散四個字立刻噤聲,乖乖喝下湯。

其實不是我給呂雲特權,能堅持到現在,不怕四個大字的人,這麽久以來只他一位。他強大的精神力讓自己與衆不同,我自然不會用對待常人的方式對他。

只是最近我能明顯感覺到他快要堅持不住了,他有時看着我,突然顯出一絲茫然,他問我

“你是誰?”

我回答“我是孟婆,在奈何橋邊給路過的魂喝忘情水。”

他恍然地點了點頭,又一下子清醒過來,眼神露出一絲悲哀,便轉過身望着冥河一動不動,他應該在糾結自己逐漸失憶的事情。

我從來沒有問起他的過去,因為沒有必要,他終究會被我灌湯,或者我眼見着他形神俱滅。

在他身影越來越透明,茫然的表情出現愈加頻繁之際,我在他清醒時問他

“你現在要不要過橋?”

他搖了搖頭,眼神還是我初見時的堅定,他說

“我要等他,見他一面我再過去。”

我說“你真奇怪,上次那個至善說你是死在他的手上吧,他竟然可以殺你,你為什麽還要見他?”

他臉上茫然了一下,大概思考着至善是誰,過了一會兒他扶着頭說

“哦,這個啊,我是心甘情願死在他手上的。”

我不再多問,回到我的椅子上,嘴裏喊着“下一個!”

那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我想我永遠無法忘記,即便我的永遠是真正超越歲月沒有盡頭的悠久,也無法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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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逾四十的男人帶着一身成熟和滄桑排着隊走到我面前,我把碗遞給他,他沒有接。

我說“是還有放不下的事嗎?人活一遭世間一切不過過眼雲煙,不如放下。”

男人的鼻子英挺筆直,冷峻的眉眼似乎能把地獄之炎凍結,幸好溫潤的下巴線條稍稍中和他渾身的霸氣。他看着我,輕輕開口道

“我可以帶着記憶投胎轉世嗎?”

低沉嘶啞的聲音引起了在不遠處發呆的呂雲的注意,他現在已經失去了動彈的力氣,只能靠在橋柱淺淺地呼吸,他沒有力氣說話,也沒有力氣思考,大部分時間眼裏都流露着茫然。

男人的聲音讓他一點一點把頭轉向我的方向,我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張口想要出聲,卻無能為力。

我想了想,收回了碗,對男人說“你往那邊看看,是不是你認識的人?”

男人回頭,身體一個趔趄,大叫一聲“雲吶!”

他飛奔到呂雲身前把他抱住懷裏,激動顫抖地不停叫着呂雲的名字。

呂雲看着他嘴裏喃喃着,男人把耳朵湊近,立刻震驚地說

“雲兒,我是東修啊!你不記得我了嗎?”

呂雲的眼裏閃着懵懂,臉上卻是得償所願的笑。我想他的意識已經混亂,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得償所願,但是他的身體卻提前做出反應。

男人抱緊呂雲,痛苦地抵着他的額頭,嘴裏碎碎念道

“這是怎麽回事?雲兒,見到你真好,可是你不認得我了,怎麽辦?怎麽辦?”

男人突然想到什麽,擡頭看向我,眼裏閃過怒意,他質問道

“他為什麽會成這樣?是你搞的嗎?”

我冷笑道“他想在臨走以前再見你一面,不肯喝我的孟婆湯,誰讓你死得這麽晚?他現在已經快要魂飛魄散了,你說是誰搞的?”

男人苦笑道“我以為完成大業,帶着思念和哀傷在四十出頭的年紀死去算是對他的緬懷,卻沒想到還是太晚!如果我知道他在奈何橋上等我,他死的那一刻我也會跟着去。”

我心裏有了算計,勾起嘴角說

“想要他清醒也不難,把你的魂魄分給他就成了,不過,”

我頓了頓,順便遞給眼前“人”一碗湯,

“這樣你也會魂飛魄散。”

男人深情地看着呂雲溫柔地說“這有什麽?給他便是,不能同生同死已經夠遺憾的了,這樣反而好。”

“喲,想不到也是個癡情種。”

我笑着掀開了黑色鬥篷的帽子,一時間所有靈魂鬼差都怔住。

猩紅的眼,猩紅的唇,慘白的面,慘白的發,恐怖、豔冶、鬼魅,長久地隐藏在陰影裏,我甚至忘記自己的容顏。

我掏出一個純黑色的碗,口中念着咒,混沌的冥河水翻滾起波浪,對岸的魂魄驚慌失措地跪在地上,這邊排隊的鬼魂也顯出不安。兩個下屬急急忙忙單膝跪地,勸誡道

“孟婆,你這樣會擾了鬼界安寧。”

我斜眼瞟了他倆一眼,一股戰栗之氣瞬間讓他倆無法出聲。

晃一晃黑色碗中的液體,我對男人說“你喝一半,再讓他喝剩下的。”

男人拿着碗,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開口道

“謝謝,雖然冒昧還是要問為什麽您會幫我們?”

我回答“這個碗我一般輕易不用,那些在奈何橋邊哭哭鬧鬧的人吶,真是煩死了。”

“言下之意就是看你不煩咯。”

狗頭忍着戰栗多嘴,我微笑地看着雞面,他回一個了然的表情抱拳痛揍多嘴的孩子。男人不再多說,直接喝下半碗咒水,再輕輕喂給呂雲。

兩個人緊緊相擁,魂魄劇烈地分離又合并,互相摻雜,最終一切歸于平寂,男人虛弱地喘着氣,呂雲的眼神有了一絲清明。

“東……東修?”

“雲兒,是我,辛苦你等了這麽久。”

呂雲露出開心的笑容,他擡起手輕撫着男人的臉

“我終于又見到你,那天我還沒有把話說完。”

男人溫柔地笑着“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所以我一直沒辦法放下你,辜負了至善小姐。”

呂雲顫顫地抱住東修“是嗎東修啊,我……我該走了。”

我覺得呂雲其實想說:東修,我很想你。

我在心裏嘆氣,他總是這麽不坦率。

出乎我意料的是東修像是呂雲身體一部分一樣,清楚地知道他的想法因為他對呂雲說

“雲兒,我也想你。”

呂雲克制不住再次相逢的激動,眼角閃着淚光。他等了那麽久,從來沒有放棄希望,從來沒有顯露脆弱的情感,此刻眼裏卻流露出委屈和不舍,呂雲閉了閉眼睛,揚起一個傷感的笑容。

“東修,我要走了,你等下也去孟婆那裏領湯喝吧。”

東修哽咽道“好,你喝完我再喝。”

呂雲被東修攙扶着,顫巍巍地來到我面前,他虛弱地說“請給我湯喝。”

他的眼神裏閃過懇求,我垂下眸子,手裏拿着一碗水,純黑色的液體全部來自于冥河,我把碗舉到他面前說

“跪下求我就給你喝‘這’碗水。”

呂雲的眼神閃了閃,緩緩彎下膝蓋。

東修攔住他,問我“這個步驟完全可以省掉不是嗎?”

我眨了眨紅色的眸子,盯着東修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當初說好了的,我同意他待在這兒等你就是為了此刻他跪來求我。”

東修眼裏閃過一絲心疼,他說“既然是為了我,用不着他跪,我跪。”

說完直接在我面前雙膝跪地。我饒有興味地拍拍手,重新拉上帽子,

“多難忘的場面啊,你們真是太有趣了。呂雲你還不知道吧?”

我破碎的聲音在模糊昏暗的空間裏回蕩

“他為了讓你清醒,分了一半的魂魄給你,你們兩個都無法過這奈何橋了。”

呂雲吃驚地望着東修,顫着聲音問

“東修,你為什麽……”

男人抱住呂雲,頭枕着他的肩膀,發出心滿意足的嘆息

“像這樣和你抱着魂飛魄散,是我目前最期待的事。”

看着他倆旁若無人地秀恩愛,我面上呵呵冷笑,心裏卻泛起波瀾,多久沒有見到這樣矢志不渝的感情呢?

一股威嚴之氣從奈何橋的四周鋪天蓋地滾滾而來,所有魂魄鬼差都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戰栗,我向那無節操夫夫使了個手勢,他倆被迫屈膝跪地。

“哥”我沖着冷面嚴峻的閻王施了個禮,摘掉自己的帽子向他歡快地撲過去,他身後的判官立刻糾正我的言行舉止,他身後的牛頭馬面不知什麽時候跟了兩個小弟,正谄媚地沖他們笑。

我不想吐槽狗頭雞面的人品,不理會判官,親昵地拉着閻王的袖子問道

“哥怎麽突然來我這裏?”

閻王看着我,無奈道“你啊,闖了禍總要我來收拾,要不是我反應快壓下來,你以為動用合魂術天帝會不知道嗎?”

我撅嘴“天帝他老人家一般懶得管咱們地府的事吧。”

“可是命理輪回事關三界生靈,與它相關的問題天帝怎麽可能不敏感?”

我耍賴道“那怎麽辦?已經動手了,他們的命理也受影響了,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這事兒圓過去,別告訴我你以前沒幹過。”

閻王翹着胡子瞪了我一眼,生怕我把他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兒當衆抖出來,在官場那麽久,怎麽可能沒出過岔子?很多事情不涉及原則問題,大家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前來視察的天官心裏明白,不是什麽大事兒根本不值當得罪閻王,誰知道以後會不會有求于人?

閻王見我一臉了然,心知他找我逞威風的想法已經被我看破,立刻把虎目瞪向跪在地上的二人,我笑嘻嘻地牽着閻王的手搖了搖,

“哥哥是最厲害,最善良,最公正的好神仙了~”

難為我一把年紀還要向我哥賣萌,狗頭雖說多嘴且從來不靠譜,但他有一句結論我是認可的,他說我哥是個妹控。我哥他确實是,所以他滿意地摸了摸胡須,帶着浩浩蕩蕩的一群鬼差消失了。

我拉上帽子,示意狗頭雞面把我的渡船牽過來,一個破破爛爛的小筏子,我把撐杆遞給東修,對他說“你們順着冥河,穿過奈何橋,一直往前漂流,盡頭是三生三世的輪回盤,你們的魂魄已被我合為一體,即使強大的輪回流也無法扯開相互黏着的那部分,所以,”

我笑了笑“你們至少會糾纏三生三世,膩了可千萬不要嫌棄對方喲。”

呂雲問我“為什麽一直幫我們?”

我想了想,把他們兩個送上筏子,回答道“我一般不使用合魂術,在奈何橋邊待了這麽久,那些排隊的鬼魂都太無聊了。”

“言下之意是你覺得我們不無聊咯。”

東修不怕死地補充道,我順勢瞪了他一眼“呵呵不送。”

說着一把推開筏子,表面平靜卻暗流洶湧的冥河立刻把二人送到黑暗深處,直至不見蹤影。

狗頭道“孟婆你對他們真好。”

雞面道“孟婆是為了懷念吧。”

我在冥河邊上涮了涮碗,不作回應。

漫長的歲月早已風化了我的記憶,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戀慕着一個人,為他肝腸寸斷,眼裏哭出血淚,頭發一夜染白,嘴唇咬得殷紅,不過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

我忘記了刻骨的心痛,也忘記了那人的名字和長相,也許我是第一個人,喝下自己研制的忘情水,誰知道呢?

人間的傳說裏,生生世世循環的人無法擁有往世的記憶,只因為每個人在轉世投胎之前都會在奈何橋上喝下孟婆湯。所以,走在奈何橋上時,是一個人最後擁有今世記憶的時候。

這一刻,很多人還執着于前世未了的意願,卻又深深明白這些意願終将無法實現,就會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奈何~奈何~”

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喝過我的湯後發出那聲嘆息,他們喝完以後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前塵往事即刻便忘,哪有傳說的那麽凄美哀傷?哎,人類只會這樣麻痹自己的無情,恍作多情。

我看到呂雲的時候,以為他跟旁人沒有兩樣,終是他的堅定打動了我,直到最後他都沒有放棄。他愛得那麽純粹,那麽執着,那麽絕望。

後來我看到東修,他身上艱難駁雜的感情讓我好奇,他能為呂雲魂飛魄散卻不能和他執手一生,是命定的錯過還是遺憾的放手,我不得而知。但是最開始他沒有接孟婆湯的時候,他看着我,面容冷峻,眼中卻無法遮掩地道出一聲複雜的喟嘆“奈何~奈何~”

那一刻,我決定幫助他們渡過奈何,流向羁絆糾纏的來世。

我坐在橋邊,手裏拿着一個盛滿河水的碗,身前是一望無際的黑暗,身後站着兩個強壯的身影,身旁的“人”慢慢排起長隊。

作者有話要說: 欲知白東修和呂雲後世的故事,請看《男二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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