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彥清從警局出來回家的路上還是心有餘悸,景海鷗和晉波這麽多年枝枝蔓蔓磕磕絆絆歡喜冤家地過來,到最後分家竟然分手分得狗血噴頭的,簡直讓人覺得什麽是情什麽是愛不過是人和人之間在游戲……彥清看着跟着難過,如果這經歷發生在他身上的話——他連忙打散自己腦中這不祥的念頭,建林對自己還是好的,他們的結局總還不至于這樣頭破血流的難看,雖然終歸還是會有個結局的,任何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不都是會終結的麽,早晚說話,在人生的旅途上,互相攜手走過一段而已,也許在某個岔路口不自覺地松開彼此緊握的手,就此走上歧途,分道揚镳……都是這樣的,就算不肯放手,最後的最後,死亡也會将人徹底分開。
回到家的時候有些晚了,陳安迪肉乎乎高大的身體從自己房間裏晃出來,嘟囔着抱怨:“怎麽回來這麽晚?我都餓了。”
彥清才知道陳安迪在家并且還沒吃飯。
這幾年來,陳建林的父母頻頻在兒子出差的時候打着想孩子的旗號把安迪召回奶奶家裏去住。陳建林雖然嘴上不贊成這樣做,可是對父母的行為也不阻止,于是彥清養成了習慣,每次陳建林一出差,他就給陳母打電話告知一聲,陳母轉身就會有安排——還是不放心吧。
這個同志家庭,又是個逐漸長大成人的男孩子,彥清有時候也覺得和安迪倆人單獨在家莫名尴尬——他總不知道那孩子在想什麽,該說點什麽,不知道該如何得體地應對那孩子随時準備爆發的青春期綜合症。
眼見這孩子越長越高越大越胖乎,不複小時候的軟糯乖巧,給他收拾床單偶爾會發現可疑的痕跡;而安迪在撞見某種尴尬場面時也會表現得略略憤怒不滿什麽……所有這一切讓彥清面對他的時候總不知道該如何做好自己的角色,依着自己的身份又該做什麽,好像自己做什麽都不對,自己的存在對這孩子來說就是個不應該,所以他能理解安迪在學校對家庭情況小心翼翼的掩飾——也是,怎麽解釋呢?自己想想都替孩子愁。
彥清連忙換鞋說:“安迪再等一下就好,彥叔馬上給你做飯——冰箱裏還有點蛋糕,你餓的話先頂一頂。”
陳安迪不大樂意地說:“我都吃了,還是餓,我要吃米飯,還有帶點鹹淡味道的菜。蛋糕面包就只是零食,吃不飽。”
彥清就手腳麻利地洗手換衣服走進廚房戴圍裙,“馬上就好了。”
半小時時間,彥清這個賢惠的保父就弄出兩菜一湯,熱騰騰地擺在桌子上,陳安迪淅瀝呼嚕小豬拱槽一樣吃起來,彥清則沒什麽胃口地看着孩子吃飯,也有點替他擔心,想說你慢點沒人和你搶,又覺得孩子今天真是餓到了怪可憐的。不過等他吃飽了大概又要怪自己做的飯太好吃,以至于不能減肥……看來他還是離開自己比較好,至少可以瘦下來……陳嬸這次為什麽沒把安迪接走呢?……他東一下西一下想得出神,不過卻沒有開口問的打算,因為那樣聽起來就像自己是在攆人孩子一樣。
陳安迪吃着吃着大概有了七八分飽了,突然擡頭說:“我零花錢花光了。”
彥清有點奇怪,“呃……星期一剛給的五百塊花光了嗎?”
陳安迪控訴說:“現在開銷很大的,這個星期有好幾個同學過生日,送禮物也不能太摳搜,要不怎麽交朋友啊!現在物價都漲了,零花錢難道不漲嗎?”
最後一句話把這個問題幾乎拔高到社會的高度了,用“物價都漲了,就XX不漲”可以造出很多發人深省的句子,有振聾發聩的社會效應。本着“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準則,彥清連忙起身去拿了五百塊給孩子,“這些夠嗎?”
陳安迪略皺了皺眉,似乎是嫌少有點失望,不過還是塞進褲兜裏。
彥清小心翼翼地問:“怎麽?不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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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安迪想了想,說:“也不是——算了,我省着點花咯。”他低頭把剩下的飯吃完,一抹嘴回自己房間去了。
他把口袋裏的錢都拿出來,數了數,大概有六七百,然後他就有點犯愁了,這點錢應該不夠吧,雖然不知道具體數目。
可是又不敢向彥清開口要太多,因為雖然要了就會給,可是回頭要是讓他爸爸知道起了疑心就不好了,特別是這事還得不動聲色地弄才行。
唉,要是平時不大手大腳地花錢就好了,零花錢壓歲錢他全拿去和同學朋友吃喝玩樂還有買喜歡的漫畫、游戲、衣服什麽的。他過往的生活經驗裏從來不怎麽缺錢,如果需要的話,只要是差不多的名目伸手向家裏要就肯定能拿到,所以他也從來沒有攢錢的概念。現在才知道錢到用時方恨少——經濟不獨立,人格就不能獨立。
突然他想到了一個主意,拿出電話給他奶奶打了過去。
他奶奶那邊問他家裏情況怎麽樣,陳安迪就把今天回家的見聞詳細說了說,他提到彥清很晚才回來,也不怎麽吃飯,也許再外面吃過了。
陳母就有點緊張地問是不是和別人出去吃飯了。
陳安迪說:“不知道,他自己回來的。”
陳母就嘆氣說:“這次奶奶特地沒把你接回來就是讓你長個心眼,盯着點家裏,你說你爸爸常年在外面出差……”老太太大概也覺得對一個小孩說太多不太好,“反正你這麽大了也懂事了,要是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就給奶奶來個電話。”這是今天之前陳母就這樣叮囑過的。
自從她聽陳京萍說在兒子出差的時候撞見過彥清留宿男人就有點介意,這次她特意把已經人高馬大的孫子留在那做崗哨盯人。
陳安迪笑嘻嘻說:“奶奶,你是不是雇我給幫你監視彥叔啊?”
陳母嗔怪說:“小孩子家的什麽監視不監視的,聽話。”
陳安迪說:“奶奶,現在去雇私人偵探什麽的可貴了,我這算給你打工吧?”
陳母也聽出他的意思了,說:“怎麽?寶寶你零花錢不夠了?”老太太看大孫子怎麽看都是小嫩芽,有時候還不自覺地叫小時候的乳名,被糾正了也改不過來。陳安迪說:“哎呀奶奶,現在物價都漲零花錢不夠花……”
陳母就略有點怒了說:“那不行,那你得管你彥叔要啊!你爸爸可是轉身剛走……”
陳安迪怕她若追查下去露出馬腳來,忙說:“要了,給了……我、我還攢點私房錢,以後我到F國可以用……奶奶要是不給就算了!我去別的地方打工賺錢。”
陳母心軟,忙說:“奶奶也沒說不給……你要錢幹什麽?去F國你爸爸肯定給你錢,奶奶到時候也不能讓你空手去啊。你要買東西麽?缺什麽奶奶給你買……”
“不給就算了……”
“好好,我給,明天給你送學校去……你要多少?”
陳安迪想了想,試探說:“一千?”
陳母說:“你倒是會賺錢!——好吧,這錢讓我大孫子賺去總比給外人強,就算是你打工了,給我好好看着點,聽到沒!”
陳安迪爽快地答應了,心裏覺得這下手術的費用應該差不多夠了吧。
第二天陳安迪到學校,先不急着去自己班級,而是守在隔壁班門口,終于他等的人來了。
“小雅。”他跳到女孩前面。
那個叫小雅的女孩擡起頭,從厚厚的毛線圍脖下露出水汪汪的眼睛,有點黑眼圈,帶點傷感,我見猶憐,陳安迪的一顆少年心既騷動又同情,身為男人的自覺蠢蠢欲動,他想守護這個女孩。
倆人走到教學樓比較偏僻的角落裏,女孩摘下圍巾帽子,露出時下非常流行的錐子臉,配上時下流行的齊眉流海,不止是小清新那麽簡單,她是校花來着。
确定周圍并無人之後,陳安迪才低聲說:“你跟我說過那件事情後我就替你想了想……內個……我們現在這麽小,不能照顧小孩什麽的……你還是去做流産比較好。”
女孩就低下頭,一副想哭的模樣。
陳安迪忙安慰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你當我是你哥就相信我,我一定會幫你的,錢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湊夠了。”
女孩就開始抹眼淚,顫抖着聲音說:“我害怕……”
陳安迪很想把自己寬闊的肩膀借女孩用一用,又覺得這樣做實在玷污了他們之間暫時純潔的感情,自己也就趁人之危了,只低聲說:“你別怕,我陪你。”
陳安迪喜歡小雅,這是全年級都知道的事情,小雅也知道,不過喜歡她的人很多,她還另有一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并不把這胖子追求者當回事,不過也不讨厭多錦上添花。
直到前一陣子她和男友鬧分手,很憔悴低落,陳安迪知道後就更加殷勤,常陪着聊天啊,短信安慰啊什麽的,小雅眼睛裏才看到他,不過在他告白前就眨着毛乎乎的大眼睛說:“我要是有你這麽個哥就好了。你以後就做我哥好不好?”
陳安迪墜入少年失戀的冰窟中,不過仍舊很仗義地拍胸脯說:“沒問題!以後你就是我妹了,有事找我!”他白天說完這番豪言壯語,晚上躲在被窩裏咬被角哭泣。
他安慰自己,在這麽胖的情況下還能收到這麽一位校花妹妹已經不錯了……一定要減肥!握拳!
這之後不久,考驗他們“兄妹關系”的時候到了,小雅說心情不好讓他陪着喝酒,然後喝着喝着她就哭出來,說自己可能毀了,大概懷上了某人的小孩。
當時陳安迪的腦子就懵了。
他雖然覺得自己長大了,可是有時候還是不自覺地把自己劃到小孩的範疇裏,現在親耳聽到他的夢中情人懷孕,這對他這種在某方面來說還比較“單純”的人來說簡直是穿越!類似那種“啊?原來我們也已經到了可以制造小孩的地步了嗎?”的想法在腦中亂轉。
小雅說她不敢和家裏人商量,要不然會打死她,也不敢和前男友說,因為已經分手了,甚至不敢和閨蜜好友說,因為怕傳出去被笑話——不知道她為什麽好意思和陳安迪說,大概是因為陳安迪半吊子的“哥哥”身份。
陳安迪的責任感油然而生了,像多重人格患者一樣的少年被另一個已經有所成長的自己主導了,那個自己意識到他是個“男人”了,可以保護“妹妹”。
“沒關系的,我們一起想辦法。”他對小雅說。
打掉小孩,然後若無其事地重新開始——就是他為小雅考慮的結果。
(他大概不知道,十七年前彥清為他爸爸考慮的結果也一樣實際而貼心,如果他爸接受的話,今天就輪不到他為別人謀劃了。)
錢有了着落,陳安迪就開始考慮地點了,他之前一直沒有這個領域的研究,不知道拿掉小孩到什麽地方去比較好,于是中午就去網吧搜了搜,找到一些本市婦産科醫院的地址和相關信息。
那些婦科醫院廣告打得相當好,什麽無痛人流,什麽關愛女性健康。
可是陳安迪也搜到了關于私利醫院數起醫患糾紛的信息,有的醫療事故嚴重到女孩失去生育功能甚至生命。這事果真是不能看廣告,要看療效。
為小雅的身體健康負責,他想到了從小到大生病的時候進出的醫院“三院”,他爸爸是極信任那裏的醫術的,和那裏的院長趙叔叔也要好……
下午因為他逃學上網吧被告發,他被老師很好地收拾了一頓,本來說要把家長找來,陳安迪在這個時候可不想惹麻煩,于是使出渾身解數,也肯服軟了,對老師說他爸爸昨天剛出差,家裏沒人照顧他,就只有他爸爸那個“助理”彥叔叔給他做做飯……總之就是把自己的身世拿出來賣弄下,又暗示自己的生活狀态不容樂觀什麽的,又保證自己再也不淘氣了,會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老師再次心軟,相信了他的話,讓他又寫了篇千字檢讨,放他回去。
回到班級找個機會陳安迪就把趙紫橋拉到無人角落,“喂,你和你爸爸單位的醫生熟不熟?”
趙紫橋說,“咦?不是熟不熟,那些都是叔叔阿姨……”
陳安迪涎着臉笑說:“嘻嘻,你能不能幫個忙?”
趙紫橋眨着眼睛說:“嗯……我都不怎麽去爸爸單位的……要不我跟我爸爸說。”
陳安迪說:“小事不用勞動你爸爸,你是院長家的兒子,那些醫生肯定對你特別好,到時候你說我是你的好哥們……咱倆青梅竹馬這麽多年的關系你忍心不幫忙麽?”
倆人在角落裏叽叽咕咕的,旁人只看到趙紫橋有點為難地躲躲閃閃,陳安迪糾纏不休的樣子。
馮在淵從後面晃過來,插一腳問:“有什麽好事麽?”
陳安迪笑說:“我和小橋聯絡感情呢。”
馮在淵像開玩笑地把胳膊搭在趙紫橋的脖子上,往自己這邊一帶,“胖子你可不能欺負小橋,現在他是我罩的。”
趙紫橋稍稍掙紮了下,沒掙脫,就放棄了,他大概還是不習慣這樣稱兄道弟的親密接觸,有點小無奈,有點小害羞地紅了臉。
陳安迪說:“也不知道咱倆誰比較像欺負他。”然而剛剛的話題就此打住,不提了。
回頭陳安迪一想,不對啊,這事要是經過趙紫橋的手,要是他說出去怎麽辦?他是娘娘腔,肯定十分八卦的,那不就還有可能洩露了麽……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于是也就沒再提起這個門路。
周六,陳安迪約好小雅一起去三院。
他心細,還買了兩個大口罩戴上。
好巧不巧,在醫院門口卻遇到了趙紫橋。
趙紫橋只要不在學校就表現得更加活潑點,他歡樂地趕上正加緊步伐想偷偷溜走的陳安迪,“安迪你來看醫生麽?哦,所以上次你說……”
陳安迪咳了咳說:“沒事,我就是有點小感冒,我趕時間,不和你聊了,回學校再說。”
匆匆走了。
趙紫橋回到他媽媽身邊,她媽媽張望了下陳安迪和一個女孩的背影,“那個是你同學嗎?”
趙紫橋說:“是安迪啊。”
她媽媽說:“你們在學校相處得還好麽?”
“還好。不過 前天他說想要來這裏看醫生,想讓我幫幫忙,我也不知道能幫什麽忙。”
她媽媽說:“傻孩子,你爸爸是幹這個的,這樣的忙是要幫的。”不過她心裏好奇為什麽那孩子要通過這樣的方式看病,正常不應該是家裏大人出面嗎?
趙紫橋說:“可是他後來就沒提了。今天大概是來看病的吧。”
她媽媽過意不去,說:“你去爸爸辦公室等着吧。”她自去看陳安迪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結果卻在婦科門口找到了那孩子……
趙紫橋媽媽沒有上前,在悄悄問過挂號內容後,又不動聲色地走了。她心裏真是既吃驚又氣憤的,沒想到自己兒子的同學裏竟有做出這樣下作事情的,以後不能讓兒子跟他再接觸下去……難怪是同志家庭出身的小孩,道德觀念真是底下。
她回頭向自己老公抱怨,這是後話。
陳安迪那一天對于遇到趙紫橋的事有點介意,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這事偷偷摸摸的必須一鼓作氣,于是在确定趙紫橋沒有跟過來的情況下就把小雅給送進手術室了,他在外面等着。
現在醫院人流都不用開介紹信了,可是大夫和醫生看他們那稚嫩的臉和躲閃羞愧的态度就按照自己的猜測進行下去,把陳安迪看成造孽的那個,态度很冷冰冰的。陳安迪坐在外面的等候區,低着頭,心裏也很不安無措,他想辯解,可是又不知道該向誰說。
可是他覺得自己做的并沒有錯,如果沒有他的話,小雅要怎麽辦呢?
從手術室出來的小雅臉色蒼白,扶着牆,陳安迪過去扶住她,覺得女孩真是可憐,他以後一定不讓自己的女朋友到這種地方來。
然後他又按照醫生的建議,去買了點必須的補品,什麽蛋白粉、什麽口服液的,打車把小雅送回家,那些藥和補品他就裝在書包裏遞過去,“你好好照顧自己,從今天開始我們就都忘記這件事。”
小雅忍不住撲進他懷裏哭了。
陳安迪立刻覺得自己很偉大,很感動,半摟着安慰了半天。
回去他盤點了下自己口袋裏的錢,已經所剩無幾了,不過好在在預算內把事情解決了,加上買補品的錢一千多。
而且,他摸摸自己的心,覺得對小雅的感情也告一段落了,他現在一點也沒有和她那個意思了,就覺得那是個“妹妹”吧。
就在安迪像只照鏡子照出只獅子的貓一樣自我感覺還不錯的時候,事情再次起了變化,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學校裏有這樣一個傳言——陳安迪押着小雅去打胎,孩子是他的。
當陳安迪從馮在淵嘴裏聽說這個版本的時候他驚得頭皮都發麻了,“不是我!”他跳起來喊。
馮在淵桃花灼灼的眼睛裏閃着揶揄,“這事傳的有鼻子有眼的……不過你還挺有本事的麽。”
“真的不是……小雅沒有……”
馮在淵拍拍他的肩,“那你一定還不知道小雅自殺的事吧。”
在去過醫院後的一個星期,小雅被發現在家割腕自殺未遂,經搶救醒來後一句話也不說。
陳安迪在知道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就想到——一定是趙紫橋出賣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