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在場的犯事少年家長們個個目瞪口呆,他們簡直不能相信這是自己那還未及十八歲的寶貝兒子能做出來的事情。就連彥清也是,陳安迪是淘氣些,可畢竟是自己親眼看着長大的,怎麽也不能相信是那孩子做的,他有點慌亂地對警察說:“這裏面一定是有什麽誤會,安迪他不是那樣的孩子……”

其餘幾名孩子家長也紛紛表示肯定是搞錯了,自己孩子又多乖,膽子有多小什麽的,七嘴八舌。

這樣的家長人家警察見得多了,低着頭看着手裏的材料冷淡而堅定地說:“在家裏那是你們寶貝的孩子,出了門那就是十六七歲大小夥子了,你知道他們幹什麽在想什麽?吸毒濫交殺人的孩子見多了,而且越是這種P事不懂的青瓜蛋子犯案的手段才越殘忍……得了,事情就是這麽個事情,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我們辦案子畢竟是要講證據,還是等進一步調查的結果吧。”

家長們情緒有點激動,只有馮在淵的父親卻并沒有立刻說什麽,而是馬上到外面走廊裏打了幾個電話。回來後他就對警察直接要求要見他們所長,并且立刻停止對他兒子的審訊,否則的話就告派出所,因為他的律師剛剛告訴他,對未成年人的審訊應該在監護人的陪同下進行,否則就是程序違法。

警察打量了下他,憑借多年工作經驗覺得不是個屁民,于是立刻向他們所長反映情況,所長在迅速調取了檔案查明馮父身份後二話沒說地終止了對馮在淵的審訊。

當然辦事老練的所長順便調查了陳安迪老爹的身份後,也索性不找那個麻煩地把陳安迪給放了。

在另一個房間的趙紫橋父親聽了情緒激動起來,他怎麽說也算是個上流社會分子,平日裏也是往來無白丁,市公安局長也一個飯桌上吃過飯喝過酒的,現在自己兒子吃了這麽大的虧,讓人當閨女給禍害了,豈能善罷甘休。所長就親自安撫說一定找到罪魁禍首,反正該錄的口供都已經錄到了,不能因為程序不合法授人以柄,影響對案件的審理。

趙院長無法,只得從長計議。

他離開的時候偶然遇見焦急地在那裏等自己孩子出來的那些家長們,有的人并不認識他,也不在意,然而彥清和馮行長是認識的,馮行長十分機警,立刻躲進旁邊的會議室不露面了,而彥清卻不好意思就此走開,硬着頭皮沐浴在趙院長那憎恨嫌惡的目光下。

趙院長本來想讓法律才懲罰這些不道德的家庭,他自認為是個理智且體面的紳士,可是在路過彥清的時候實在沒忍住。他沒想到這個本來受過他很多恩惠的人,這個他本來的芳齡,這個有多年交情的人家,居然可以對他家孩子做出那樣下流殘忍的事情——在他的頭腦裏直接把陳安迪做的事情攤在他們家每一個人身上,眼前這個彥清尤其不是東西。

他有點激動地停下來,轉頭顫抖着聲音問彥清:“我想問問你為什麽要對我家孩子做出那種事?”

彥清張張嘴,他想說這裏面說不定有什麽誤會,不一定是他們家陳安迪做的,安迪說只是照了些不好的照片……可是他在遲疑的當趙院長一系列的追問已經接踵而至了,“我曾經因為你和陳建林是同性戀而歧視過你們嗎?當你們有困難找我的時候我有一次推脫嗎?你最近因為精神性陽痿來就診的時候我還親自給你安排最好的醫生,這麽多年的情誼你們家就是這樣報答的?”

彥清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了,他不但理虧,而且覺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最後一件衣服赤裸裸的晾曬着他那徹底不行的器官,如果有地縫他真想把自己隐身進去,可是什麽都沒有他只能赤裸裸地接受着衆人各色異樣的目光。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趙父越說越激動,他指着彥清說:“你們家那個孩子是個道德感及其底下的下流坯!前不久搞大女孩子肚子去我們醫院做流産你們不管!現在對我兒子做出這種事情你們還是不管!果真同志家庭出身的孩子注定就是下流種!你們、你們!我一定讓你們這些大小流氓都付出代價!”他掃過在場的每一個父母,那些人紛紛閃躲着他的目光。

彥清躲無所躲,已經開始微微顫抖了。

趙父見他還是不說話,連點道歉的表示都沒有,更加生氣,控制不住上前就是一拳結實打在彥清臉頰上,他雖然是個養尊處優的書生,可是盛怒之下男人的拳頭畢竟還是有威力的,彥清被轟打在地。警察看動手了不管不好,終于上前制止,“趙院長你冷靜,和這種人沒必要這麽激動,會有法律制裁他們的。”

趙父又趕着上前踢了兩腳,嘴裏還是不甘心地罵着:“你家孩子拿什麽用在我兒子身上了!手铐!還有別的工具!哪來的?!不要臉的!你們一家從大到小都是不要臉的!!活該你JB不硬!該!報應!!”那兩個警察等他打了三拳兩腳出氣了才好歹出手把趙父拉開,送出派出所。

趙院長雖然走了,可是他留下那些咒罵的聲音仿佛還在這屋子裏。

彥清從地上有點艱難地爬起來,在周圍人的議論紛紛中縮着肩膀慢慢走到外面寒冷的空氣中。他不能在裏面繼續等下去,那裏空氣令人窒息,那些人刺探和鄙夷的目光令人疼痛,他有點昏昏沉沉地想——可是自己還不能走,他要等陳安迪那孩子出來領他回家,出了這麽大的事,他一定吓壞了。

然後他木然地想起要給陳建林打個電話。

在外面等了近十分鐘左右,那些家長陸續領着孩子離開了,包括馮在淵和他父親——前者出來就結結實實挨了他父親一頓踹,可以說是一路踹到車旁,可是馮在淵也并不是老老實實任踹那種人,一邊躲一邊回嘴:“我的事不用你管!不要跟我擺老子的威風,你不配!”

馮父要進一步揍,馮在淵突然拔腿就跑,一溜煙跑出老遠,馮父無法只得趕忙上車追。

陳安迪是最後出來的,他看到在寒風中等待的彥清,低下了頭,“彥叔——不是我幹的。”他說。

彥清沒說什麽,他臉色蒼白,渾身發冷,一陣陣作嘔,卻強忍着,摸摸孩子的頭,“回家吧。”

陳安迪就低着腦袋跟在彥清後面,他望着前面男人單薄的背影,一時間竟十分心虛。

陳建林倉促結束了全國之旅,搭最近的一班飛機回來,下飛機回家就已經醞釀好情緒揍陳安迪,結果陳安迪也有自知之明,聞風而動先一步逃竄到他奶奶家,陳建林直接從機場驅車去他父母家。

他黑着臉帶着低氣壓進了門,家裏也是愁雲慘淡,陳父陳母,陳京萍,陳安迪和彥清,都默默地坐着。

陳安迪見到自己爸爸,圓臉上露出緊張害怕的神情,不敢看他爸爸。

陳建林脫掉外衣,彥清接過去挂好,憂郁地看着他。

陳建林滿心都是兒子惹下的大禍,根本沒注意到彥清的情緒,他坐在沙發上,點起一支煙,默默地吸起來,平複着作為一個失敗父親的挫折感。一家無語地圍坐着。

陳京萍用眼神暗示陳安迪主動說點好話給他爸爸聽,這個時候還是要靠陳建林給他平事。

看着陳建林默默地吸煙并不說話的樣子,陳安迪心裏十分不安。

陳父卻率先打破沉默,“建林,你不要就只是抽煙,這是逃避問題,不好。”老爺子之前是做領導幹部的,說話還拖着點官腔。

安迪就悶聲道:“爸,我錯了,我不該跟他們胡鬧……不過我絕對沒做那種事,不是我。”

陳建林說,“你現在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不許有隐瞞,否則的話——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總要承擔責任。”

陳安迪吓得的眼淚就掉下來了,用胖得出坑的手背抹眼淚,他抽抽噎噎地說出了事情的經過。

他從陪小雅去堕胎開始說起,他說自己因為趙紫橋的造謠而心生報複的念頭,就想找機會整他,他從家裏偷了一個戒指找人揍趙紫橋,結果陰差陽錯地沒揍成,然後他遇到了那個機會。他賭咒發誓自己真是沒有“幹那事”,他偷偷溜回去就是為了用手機拍照,日後好進一步報複什麽的,幹那事的一定是別人,他覺得就是馮在淵,他老早就看上那個娘娘腔了。

“不是我幹的!我沒動那個娘娘腔的屁股!是馮在淵!他早就看上趙紫橋了!他是同性戀!是變态!我就知道……”他這一席話說得屋子裏所有的人都肅靜了,場面一時很尴尬。

彥清更是渾身發冷,可惜他的蒼白沒有看在任何人眼裏。

陳建林再也無法忍耐,一把揪起來就往旁邊書房裏拖,要好好揍一頓,陳安迪大叫:“爺爺奶奶救我!”

陳母就一把給薅下來,護在羽翼下,說:“孩子還小,犯了錯誤好好教育不行嗎?!就知道喊打喊殺的!”

陳建林罵道:“什麽還小還小的!小孩兒誰能幹出這事來?!還有同性戀變态的話陳安迪是誰教你的!”

陳安迪就在他奶奶後面吓得渾身肥肉亂顫,帶着哭腔說:“本來就是!正常男的誰會去想動另一個男的屁股?他們懷疑我就是因為我是同志家庭長大的孩子……”

陳建林惱羞成怒,氣得眼睛都紅了,一把揪出陳安迪就是一頓老拳,打得陳安迪誇張得哀號。

陳家人忙拉着,陳母拉架不開,更是激動地上前不由分說地給了兒子一巴掌,罵道:“作孽喲!安迪好好的一個孩子讓你們給養成這個樣!你還有臉教育他!”

陳建林都傻眼了,他沒想到他媽會從這個角度來理解這個事,非但不批評陳安迪反而拿自己撒氣。

老太太這麽多年的委屈心酸也找到了發洩點,繼續順嘴說下去,“你們自己做的醜事自己還不清楚嗎!小孩不懂事有樣學樣,安迪拿的那些東西、那些手铐啥的,從哪來的你們自己心裏不清楚麽!上梁不正下梁歪,出了這事只會全推在小孩身上!你可真夠出息!”她氣得手都抖了,控訴着兒孫的不孝。這麽多年她也憋屈着呢。

陳建林氣得呼哧呼哧的,竟一時想不出說什麽話來反駁——那個是自己親媽。

陳父這時候拍桌子罵道:“胡鬧!一個比一個不像話!”

陳京萍忙着和稀泥說:“都消消氣,孩子有孩子的不是,大人也有自己的責任……”

陳建林緩過來,結結巴巴說:“出了、出了這麽大的事你們還慣着着他!好!慣着吧!慣子等于殺子!我不管了,你們去管,等把他慣到監獄你們就高興了!”

一家子于是又亂成一團,吵鬧不休。

等到陳建林終于發現不大對勁的時候,大家才注意到——彥清不知在什麽時候不見了。

彥清悄然一步步遠離這一家人多年來積怨的漩渦,他看似未必卷入其中,實際上他正是因其這風暴的誘因——起碼他自己是這樣想的。

陳安迪認為是他和他父親的關系是不道德的,因此自己做下的錯事才被誇張成罪行;陳母認為他的存在既耽誤了陳建林也妨害了陳安迪的成長,他大概就是那個禍水。

再也受不了這嚴峻的指責,他黯然轉身離去。陳家人是如此糾纏在彼此的恩怨中,一時竟沒人發現他的離場。

彥清出了屋子就拔足狂奔,仿佛身後有洪水猛獸追殺,一氣跑出不知道多遠,胸腔被冷空氣刺激得劇烈咳嗽起來,眼淚也飙出來一些。

他手支在膝蓋上,呼呼地喘息着,血液流過耳鼓仿佛大河沖刷頭腦,他茫然四顧,身處不知何處的街頭,一切熟悉又陌生,明明淫浸其中卻格格不入。車輛、路人、冬天裏枝頭的枯葉都失去了色彩和聲音,全世界就只有他急促的喘息聲,擂鼓般的心跳——我在哪裏?我在幹什麽?我來到這個世界上這麽久到底做了些什麽?……所有這些問題好像要将他帶離這裏……将要去哪裏?将要做些什麽?失魂落魄地向前走,毫無頭緒。

剛剛從陳家逃出來的時候彥清甚至沒來得及穿外衣,身上只有一件杏色羊絨衫,沒有錢包,沒有手機,什麽都沒有,深冬的街頭,他這樣差不多是光頭光腳的受到路人的注目,可是他對這些已經無所謂了。

寒冷如孤獨一般漸漸爬進皮膚,滲進骨肉,然而奇怪的是冷到一定程度反而麻木了,身體仿佛泡在福爾馬林裏的屍體。

好冷……好冷……他不記得自己曾經感受過溫暖……

一輛黑色的車在他身邊緩緩地開了一會,然後車終于停下,一個年輕男子下了車,幾步追上來拉住他,“你是景海鷗的朋友吧?”

彥清整個人木木的,他好像知道對方在說什麽又好像不知道,不過他說什麽并不重要——這樣想着他心裏一片輕盈地解脫。

青年說:“你……需要幫忙嗎?”

彥清木然的眼神似乎看着他又似乎看着別處,搖搖頭,他掙脫對方的手繼續踉跄地向前走。

青年想了想,覺得這樣的天氣下放着一個有過一面之緣的人不管畢竟不好,又上前将彥清拉着上了他的車,過程中彥清也沒有過分掙紮。

怎樣都無所謂——他的神态裏似乎透露着這樣的信息。

彥清被拉着上了車,青年把暖風打開大一點,然後遞過一罐咖啡,安慰地笑笑,自我介紹說:“你大概不記得我,我叫王磊,是景海鷗先生的律師,最近在幫他打官司,剛剛在街上看到沒穿外衣的人在路邊走留意了下,覺得有點面熟,後來想起來是上次在法院見過你一面——職業的關系,我的記憶力還可以。”

彥清好像三魂七魄正在逐漸散去,只剩下殘缺的一部分和一個軀體而已。

“謝謝。”他聽見自己機械地說,可是又不确定這聲音是否屬于自己——反正怎樣都無所謂。

王磊有點疑惑地看着他這個樣子,又不像是被搶劫過的,難道是神經方面有問題?

“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彥清現在腦子就像是中了木馬的電腦,反應慢到幾乎死機的地步,“回去……”他喃喃自語,“回去裏?”

王磊微微笑了笑,“你稍等。”

他下車給景海鷗打了個電話,回來便直接調轉着頭往商業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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