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景海鷗正呆在他那間已經基本裝修完畢的酒吧,王磊和他溝通後就把人帶過來了,然後告辭離開。

景海鷗見彥清這個失魂落魄的模樣也吃了一驚,“你這是怎麽了?——陳建林把你攆出來了?”

彥清一徑不說話,神情委頓恍惚,景海鷗從來沒見他這樣,只得把人安頓在店裏悉心開導。

可惜無論他怎麽說彥清就是不出聲,最後只說:“我累了。”倒頭就在長椅上閉目而睡。

景海鷗知道問題的嚴重性,馬上給陳建林打電話,對方正開着車滿世界亂找彥清。

家裏父母孩子亂成一團,這邊彥清也不讓人省心……陳安迪那小子說的話确實讓人心寒,彥清又是那樣敏感的性子……可不是亂上加亂麽!他一根腸子被七扭八扯地,才叫牽腸挂肚!陳建林恨不能有三頭六臂通天的本領,讓自己的親人、愛人都能滿意幸福地活着,可是偏偏生活和他作對,也不知道怎麽事情就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了。似乎所有的人都心有郁結——最想不開的就是彥清!

那麽一個人,光頭光腳地就從家裏失蹤了,他是氣瘋了,自己這邊也快急瘋了。這麽大冷的天怎麽能叫人不擔心?一個兩個地都不省心!

這時候好歹接到景海鷗的電話說人在他那兒,陳建林立刻快馬加鞭趕過去。

陳建林進那未開張的酒吧的時候雖然心急火燎的,卻還來得及注意到裏面的燈光出人意料地柔和,暖暖的光線給一切塗上冬日稀缺的溫度——他還以為景海鷗那種人會走冷豔高貴路線,冷銀暗赭。

酒吧裏就只有景海鷗守着橫躺在椅子上的彥清——他身上蓋着景海鷗的軟羊皮大衣。陳建林才注意到他消瘦得幾乎沒有存在感,連氣息也幾不可聞,他簡直要把自己整個人都隐藏起來。

陳建林心疼地走過去,要把人抱起來帶走,景海鷗攔着他,低聲說:“讓彥清先睡會吧,他說他累了。你跟我過來,我有話說。”

景海鷗把人帶到稍遠一點吧臺的位置,從他那已經似模似樣的酒櫃上拿出一瓶酒,酒保一樣倒在水晶玻璃杯子裏,推過去,“我請。”他看出對方現在似乎确實需要一點點酒精的安慰。

“剛剛是我一朋友在路上遇到彥清,覺得不對勁才給送我這了,要不現在說不定人還在街上凍着。你能跟我說說他這是怎麽了?你們又怎麽了?”

陳建林呷了一口酒,“他沒跟你說麽?”

景海鷗搖頭,“他來的時候整個人很不對勁,什麽都沒說,就說自己累了,躺下就睡——那個樣子真是很不對勁。”

“累了麽?”陳建林心酸。

景海鷗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嘆氣說:“我真想不通你們能鬧出什麽事情來。沒有誰拈花惹草,他還是那麽個溫和的性子,你雖然脾氣有的時候不夠好,不過也沒有那麽差,”——景海鷗不喜歡當人的面贊美,這話已經很難得了,“你們能有什麽問題?”

陳建林的酒杯很快就見底了,他不客氣地往景海鷗那邊一推,示意再來一杯,低頭略微頹喪地嘆氣,“老話說的好——生活本身就是最大的後媽。活着就會有各種各樣的煩惱,只要和人相處就會有矛盾。看着他累——我也累。”

景海鷗一邊順他的意續杯,一邊挑眉道:“這麽喪氣的話可不像你說出口的。”

陳建林苦笑,“也許受了他的影響——”他偏頭看向那仍舊在沉睡的彥清,“如果我能讓他更好地生活就好了。可是人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景海鷗定定地看了他一會,才緩聲說:“人們并不是被問題本身所困擾,而是被看待問題的方式所困擾——這個道理他懂,可是他就是學不乖。可能學乖了的就不是彥清了,就是景海鷗了。”他笑了笑,“不如你還是說點有建設性的話,比如你這次到底對他做了什麽才讓他在大冬天冒着被凍死的危險落魄街頭的吧。作為有幸能成為彥清偶爾傾吐真言的朋友,也許我能幫上忙也說不定。”

陳建林于是一邊喝酒一邊将家裏剛剛那一團糟的事撿大概說了,他談到庭陳安迪說同性戀變态的話自己也氣憤得要命,恨不能打死那孩子,太沒良心了,白養他這麽多年了……可是彥清不會這麽想,他只會把錯處都歸咎到自己身上,然後痛徹心扉什麽的。

陳建林等着自己的酒杯再次被斟滿,景海鷗卻收起了酒瓶,“你喝的夠了,我這裏已經收容了一個流浪漢,不能再培養一個醉鬼。”

陳建林捏着手裏空的玻璃杯,怔怔地看着,“那我該怎麽辦?——我真是失敗。”

景海鷗說:“據說男人一生只要做好三個角色就可以圓滿了——第一,做個好兒子;第二,做個好伴侶;第三,好父親。用這個尺度來衡量,我們有多少能成為好男人?”

陳建林咬咬牙,坦承,“我不是。”

景海鷗說:“你當然不是——彥清也不是。我更不是——聖人出現的概率是很低的。”

陳建林輕笑,“如果他有你這樣好的心态就好了。”

景海鷗為着對方的欣賞而心情大好,忍不住又轉身給彼此倒了杯酒,“不過我總覺得事情沒你說的那麽簡單。”景海鷗揚了下手裏的杯子,“你沒見到剛才他那副鬼樣子,如果只是你家不懂事的小孩子說了沒良心的話惹他傷心還不至于到那個地步——你肯定沒有別的理由?”

陳建林的酒杯差一毫米碰到嘴唇,頓住。

景海鷗啧啧感嘆,似乎被自己抓住了現行,“果真有的些什麽吧。說來聽聽吧~”

陳建林滿腦子都是彥清的“不行”,不提還好,一提酒入愁腸愁更愁。那個毛病雖然不似今天矛盾如此表面化激化,可是天長地久的着實更加熬人。

而且這次事件還可以推在第三方身上,“不行”就完全是兩個人之間的問題。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陳建林竟沒有在第一時間否認那眼毒的景海鷗,被他捉住話頭,一個勁地問下去。

陳建林猶豫再三,不是那麽想說。他已經不是互相吹噓比大小的高中生了,何況這種事更沒什麽好吹噓的,說出去也臉上無光,“呃……你還是去問他吧,如果他想和你說的話我沒有意見。”

景海鷗笑得眼睛都彎了,像只狐貍,又撚起酒瓶,“說吧說吧,沒準我還能給你們想想辦法什麽的。”如此勸誘着。

陳建林此時倒是從悲憤傷感的情緒中抽身而出了,警覺地按住了自己的酒杯,“謝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我也該把人帶回去了。”說罷起身穿上大衣向長椅走去。

彥清覺得自己做了個渾渾噩噩的夢,悲傷原來是有顏色的,白色;悲傷也是可觸摸的,濃霧,無邊無際。

他自己像是要融化在這沒有意識的白霧裏,一絲絲一縷縷飛散,什麽都不用思考,放棄自己就得到心靈的安寧,原來是這樣……這樣也沒什麽不好……好寧靜好平靜……

就在意識漸漸消失的時候,一個人在輕聲呼喚他的名字,那聲音如此熟悉,令人眷戀,他瞬間就想起自己是誰,那些因愛而生出的龌龊,那些難以啓齒的過往,已經魂飛魄散的自我又重新一點點凝聚起來,舉目四望他覺得自己身處的一個叫做愛的囚籠,他困在其中不知刑期。

彥清緩緩張開眼,裏面是一張豎版的陳建林頭像,對方正關切地看着他。他眨眨眼,從長椅上爬起,下意識地抹抹嘴角看有沒有睡到流口水什麽的,陳建林連忙扶着,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彥清略有點困惑地看看四周,一時有些弄不清狀況,他發現了在不遠處吧臺上支頤遙望的景海鷗,“我怎麽在這?”他有點昏頭昏腦的,簡直像失憶了一般摸不清狀況。

陳建林耐心地解釋,“你剛剛從家裏跑出來了,連外衣都沒有穿,我發現之後追出去,一時找不到你,後來景海鷗給我打電話,說你被他一個朋友發現送了過來。”

彥清扶着額頭的手頓住,記憶慢慢撿回,雖然當時确實如中邪一般,然而那确實是自己無疑……不是夢,這些都是現實。

陳建林捏着他的手,“你……別和自己過不去。我知道你心裏委屈,陳安迪那小崽子太不懂事了。我們回去再好好收拾他,我……”

“我沒事。”彥清笑了笑說。

陳建林就知道他那“懂事”的毛病又犯了,低聲順氣地勸說,“我知道你很生氣,我沒教育好陳安迪——我這次不管他了!他是自作自受。”

彥清連忙勸着,“那怎麽行。孩子畢竟是孩子,再說他說的那些話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

陳建林說:“什麽道理!你不用替他想那麽多,真的!雖然是孩子……”

彥清自顧自說:“想想我們像安迪這麽大的時候已經覺得像是經歷了整整一生那麽長,也為大人的問題苦惱——我們一直帶在身邊的孩子,所以不知不覺中就看輕了他的心思,替他想想,也許孩子這麽多年跟着我們也受了不少委屈——孩子的錯誤總是能在大人的身上找到根源,雖然有的時候我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因為這件事情罵他了,遇到那種官司他已經吓壞了,看着怪可憐的。”

陳建林嘆氣,沒招沒招的,“你真是這麽想的?你難道不傷心不洩氣?連我都氣得受不了,所以你……”

“所以這次的事情是我一時想不開了,其實回頭想想安迪童言無忌,說者無心,哪至于那麽嚴重呢。我們做大人的應該有點大人的樣子。”彥清微笑說。

陳建林捏着他的手,一時默然。

倆人就這麽呆坐着,過了一會,陳建林說:“你若是真的能想開就好了,就怕你……你有沒有覺得這一陣子事情特別多,是中年危機還是2012快到了……”

彥清搖頭,老實地回答,“不知道啊。”

陳建林捏着他的手,微微用力,“有一點是肯定的——2012的時候我們還會在一起。”

“嗯。”

“我過一陣子轉職你看怎麽樣?”

“……你決定的話就做吧。”

“你是不是太放心我了?……我這幾天就在想,開始做這個工作是為了生存,為了讓你們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現在已經基本能達到了,為什麽我還要坐飛機到處跑,過常常不能和家人一起生活的日子呢?再這樣下去真的不妙了——所以是時候重新考慮生活規劃了。”

彥清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淡淡地說:“我很羨慕這樣的你,好像明天随時都可以重新開始。”

陳建林說:“是我們一起重新開始,我和你。”

彥清說:“那安迪要怎麽辦呢?”

陳建林說:“誰要管他!沒良心的!等這件事情一結束,我看他也不能在這裏呆下去了,趁早送到F國去算了,我們眼不見心不煩。”

彥清低聲嘀咕:“去他媽媽那裏了麽。”

陳建林說:“什麽?”

彥清搖搖晃晃地站起裏,陳建林連忙也跟着站起來。

彥清說:“該回去了,安迪正是需要你這個爸爸的時候。”他向景海鷗走過去,“海鷗你的店真是不錯。什麽時候開張?”

景海鷗說:“還沒定呢,想找個好師父幫看個日子——你現在好點了?”

彥清說:“我沒事,沒什麽大不了的。謝謝,還有你那個朋友,多虧了他,今天我失态了。幫我謝謝他。”

景海鷗眼睛笑彎彎的,“今天你和那個王磊也算是緣分,他只見過你一面居然就記住你了,可見他對你印象不錯哦,想想還真挺像小說裏的情節——一對怨侶在鬧矛盾的時候遇到了各方面條件都十分優秀的有力候補,然後候補轉正牌和主人公開展了一段新的感情什麽的……”

陳建林已經對他恨得咬牙切齒了,“你是想當着我的面策反我們倆的關系麽?”

景海鷗笑眯眯地說:“我怎麽敢——我是勸彥清看開點,老話說的好——獨木不成林,獨燕不成春麽……”

陳建林已經忍不住要揍他了。

景海鷗很欠揍地笑說:“開玩笑的……不過彥清你要知道人有時候不能太懂事了,那樣就是對自己不人道。下次陳建林的胖兒子敢那麽對你說話你就不用客氣地反反正正給他兩個巴掌教他什麽是規矩就好了。”

彥清笑說:“小孩子是不能打的。”

景海鷗撇撇嘴,“我是沒養過小孩那種玩意,不過看你們養就覺得夠了——而且為什麽不能打,難道不是欠揍麽?如果你今天不揍他,明天他也會因為別的理由挨揍——這次的事情就是個例子。欠揍的人是早晚都要挨揍的。”

彥清了解自己朋友,但笑不語。

景海鷗也了解自己的朋友,言盡于此。

那天從景海鷗的店裏出來,陳建林猶豫着是回自己家還是去他父母家。彥清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情還是解決安迪的問題,大家在一起商量出個結果,還是回他父母家。

陳建林不放心說:“可是你……”

彥清說:“是我不好,正好回去給陳叔陳嬸道個歉。”

陳建林說:“那你就更不用去了,你有什麽錯?”

任憑彥清一力保證,再三勸說,陳建林終于還是帶着他回到自己家。

路上陳家的電話就打來,大概是問他在哪什麽時候回去,陳建林說:“你們把安迪送回我自己家,這事我自己解決。”

對方不知道又說了什麽,陳建林壓低聲音略側過去隔音似的說:“行了,你們別跟着參合了,淨幫倒忙。那兔崽子不回來也行,讓他自生自滅,我不管他。”說着啪地挂掉電話。

彥清在一旁跟着擔心。

陳建林勉強地笑笑,“你放心,我不會不管他,不過是讓他回家,他怕挨揍就唧唧歪歪的。”

彥清說:“小孩子是不能打的,特別是不要再我面前打……我很難做的。”

陳建林說:“我知道……所以他才被慣壞了吧。”說完又怕彥清多想,就此打住。

那天遲些時候陳京萍果真把安迪送了回來,陳建林經過和兒子的“溝通”,“統一了思想”—

—當然是在書房不在彥清面前進行的,然後陳安迪對彥清“真摯”地道了歉,說自己說話沒腦子,沒想那麽多BLABLABLA……反正他對檢讨書那一類的文體頗有心得,聽起來似模似樣。

彥清淡淡地笑,說了幾句得體的體現大人覺悟的話——事情似乎就已經終結了。這一天之前發生的種種不快随風而逝,仿佛這只是個可忽略的插曲,仿佛人類心靈傷害的自愈能力就是如此強大,大雪無痕,大愛無疆。

陳建林也知道彥清未必就此釋懷,然而他把這份心疼和體貼都埋在心理,等日後容他從長計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時半刻的他也分身乏術。實在是因為這次陳安迪闖出的禍事太大,首要的還是解決這個糾紛——涉嫌強奸什麽的,如果定罪的話夠少年犯資格了。

陳建林威逼利誘讓安迪說實話,結果安迪都快崩潰了,堅稱自己真的沒幹。

“我要是幹了就是狗是豬,下輩子做五百斤的肥豬!永世為豬!減肥失敗!”他發毒咒力證自己的清白。

彥清也說要相信孩子,如果這個時候你都不相信他他還能指望誰呢,要對他有信心,把這件事堆孩子的陰影減到最小。

陳建林也是沒辦法,再不成器也是這輩子唯一的一個孩子,自己的基因在這孩子的身上得以延續,總不能扒光了扔到大街上讓他自生自滅。

之後的幾天他開始動用各方面的關系開始極力為孩子找出一條出路來。

還是市局的老胡,不愧是系統裏的,給他指點迷津——這件事難就難在涉案的幾方都在積極運作,而且能量都不小。

受害的趙院長就不用說了,他做三甲醫院院長多年,擁有豐富的人脈,市長省長部長也是人,是人就有生老病死,人的親人也是人也要有生老病死,所以他的能力絕對不容小觑。而身為苦主的趙院長更是有如神助,黑白兩道開大無敵狀态。

老胡語重心長地對陳建林說:“我給你說個以前的事,你可能也聽說過,幾個警察便裝的時候在酒吧和一個小混混口角起來,小混混嗑藥把警察開了瓢,警察沒吃過虧反手把小混混連踢帶踹給打死了,也不是故意的。結果那個小混混還是個富二代,大開發商,幾個警察知道這件事後當晚就每人帶着五十萬摸到死者家裏,提出私了。結果——你也知道的。”

“對方不缺錢啊。”

“的确不缺,死者父親說:‘我不要你們的錢,我就要你們幾個人的腦袋。’”

“……那幾個警察不是也沒判死刑麽。”

“是沒死刑,不過代價慘痛。——你要知道,那幾個警察也都是有深厚背景的,其中一個馬上就要去B市政法幹校進修,回來就要提的。這下子不僅大好的前程泡湯了,還成了階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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