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燕雲烈說要五日之後才起程,五日後的清晨,淩青再次到了那家花樓門前。

臉上依然戴著那半截的銀質面具,歸夢執在手中用黑布纏著。

他還是決定隐瞞下自己的身分,既然燕雲烈知道那次事件和自己脫不了幹系,那麽他的身分牽扯到越少人越好,甚至那天和燕雲烈過招的時候,他也刻意不用家傳的套路。

此刻那人悠悠然地從門內走出來,一身銀線走邊,袖襬繡有祥雲飛浪的織錦緞長衫,襯得身形颀長挺拔。他肅著臉和身邊的女子說話,像是在吩咐什麽,然後女子回身向裏面招呼了一聲。

就見門內走出一素衣長衫的男子,五官标致,清麗冷豔,烏黑如瀑的發絲流瀉肩頭,行走間飄曳生風。男子只走到門口那裏便站住了,緩緩擡首,眼神脈脈地望著燕雲烈,似不舍,似依戀。

燕雲烈臉上浮現出一派邪肆的表情,傾身在他耳邊說了什麽,男子垂下眼眸仍是有些黯然的神情,下一刻卻見燕雲烈擡手捏住那男子的下巴親了上去……

淩青握著歸夢的手顫了顫,這樣的畫面他曾無意間看到過幾次,當然他也知道燕雲烈燕大教主有多麽的風流和多情。

那個人喜歡美人,不論男女,只要長相脫俗容貌絕麗的他都喜歡,其中最愛穿白衣的美人,尤其喜歡盈盈淺笑裏一對秋水顧盼生輝的白衣美人。

并非淩青刻意關注眼前這個人,一開始是因為被嘲笑為“劈月公子”而不服氣,然後一門心思全系在劍法上,總想著有一日要讓那個人瞠目結舌一回,于是心心念念久了,便多少會有意無意地注意起來……

河岸柳堤、曉風殘月,數多回地擦身而過,每一次他都會被對方潇灑倜傥的氣質所吸引,忍不住地駐足回首、出神凝望,只是那人似乎從未認出過他來,也不見他停步。

一開始淩青會為對方的無視而氣惱,以為對方仍是看不起他,但是久而久之,他才明白,不是燕雲烈看不起自己、裝作不認識,而是燕雲烈根本就沒注意到自己。那個人眼中只容得下美人,而自己則該是被歸在路人那一類的。

那邊的你情我濃似乎沒有馬上中止的意思,淩青略略覺得光天化日這樣有礙風化、稍嫌紮眼,便一掃衣袖,轉身,徑直向停在一旁的馬車走去。

馬車一側騎在馬上靜候他們的衛禹,臉上平淡冷漠看不到什麽表情。薄薄的晨曦在他身上鍍了一層淡淡的輝耀,勾勒出他硬朗的輪廓,騎在高大壯碩的踏雪烏骓之上,上身挺直如松,玄衣輕飄,氣宇不凡。見到淩青朝他這邊走來,微微颔首算作一禮。

淩青在馬車裏坐了一會兒,又看看外面,想著是不是應該問衛禹要一匹馬來騎,他才不要一路對著燕大教主和那個清豔男子,看他們卿卿我我。

打定了主意正欲起身,忽地車簾一陣抖動,淩青一擡頭,正對上一張眉角斜飛英挺俊逸的笑臉,燕大教主只一個人施施然地上來馬車。

淩青愣了下,接著很不給面子地招呼也不打一聲、禮也不行一個,刷的撇開頭去。

見他如此冷淡,燕雲烈皺皺眉,臉上的笑意頓時沒了,一聲不響地縮到淩青對面的角落坐了下來,堂堂天絕教教主表現得活像個沒人要的孩子,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濃濃的委屈。

馬車行了不多片刻,燕雲烈便耐不住寂寞出聲了。

“不知秦公子……師承何處?”

淩青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青鴻山玉元真人。”

玉元真人實則是東離暮雲的師父,淩青少時曾在其門下修習過內功心法,故而也算是自己的師父了。

燕雲烈摸了摸下巴,“難怪了,青鴻派以修真煉丹為主,武功心法本座确實不曾仔細研究過,無怪乎認不出秦公子的招式。

“不過本座聽說現今的武林盟主東離暮雲便是玉元真人的弟子,這麽說來,秦公子和武林盟主還是師兄弟了,就是不知誰是兄?誰是弟?”

也不知是否因為他把最後一句說得過于暧昧,總之話音落下,便結結實實地挨了淩青一記白眼。

淩青是鐵了心不打算在他面前多開口,一來是怕說多必錯,會被識破身分,二來則還是為著早上出發前在青樓門口看到的那一幕。

雖然很多事情很早就明了,那個人風流潇灑又不專情,這幾年裏偶遇了多少回,他身邊跟著的人也就換了多少個。但是這麽近距離地看見他和別人親熱,心裏多少有點說不上的感覺,怪怪的,好像堵了一口氣那樣不順暢。

反正現下淩青就是不想搭理他,免得自己又被當作消遣來耍弄。

但是眼前這位天絕教教主顯然有著比常人更加孜孜不倦的耐心和耐力,挨了白眼也不當一回事,視線又落到淩青的身側那包在黑布裏的歸夢上,腆著臉湊了過去,“這是秦公子的劍?本座能否見識一下?”說著已經伸出手去。

淩青眼疾手快,先他一步拿起歸夢,手腕一轉便是一竿子敲在他的手上,而後将歸夢放到另一側身旁去,“秦某不喜別人随意碰觸秦某的東西,還望燕教主見諒。”

燕雲烈揉著被敲紅的手坐回原來的地方,這回總算是安靜了,直到到了落腳的客棧也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一路上,淩青手支著下巴看自己這邊窗外的景色,燕雲烈則守著另一邊,時不時地回過頭來打量坐在另一邊的那人一眼,因為鮮少被如此冷落,燕大教主又悶悶地轉過頭去。

到了落腳的客棧,晚上躺在床榻上,淩青卻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回想起白日裏燕雲烈的種種舉動,感覺他一個年紀不小的大男人卻還像個頑童,想起他吃癟的表情,心裏一樂,禁不住笑了出來。

床榻的裏側靠著牆,淩青面朝裏側躺著,伸手摸上牆壁。燕雲烈就睡在旁邊一間客房裏……不知他沒了美人陪駕,會否這一路無聊到想要跳車?也不知他沒了暖榻香卧,會否食不知味、輾轉難眠?

感覺自己好像報複到了先前燕雲烈對自己的耍弄,淩青突然心情大好,擁著被褥,閉上眼,卻是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淩青走出客棧,心裏正盤算著不知道那位大教主今天準備玩什麽花樣,自己又該如何對付的時候,卻沒有猜到燕雲烈已經備好了驚喜等著他。

客棧門口,不見了那架華麗麗的馬車,不見了面無表情的衛禹,也不見了那幾十個黑衣勁裝、随護兩邊的教衆,唯有燕大教主牽著兩匹駿馬咧著嘴正朝他笑。

“本座最讨厭坐馬車。”燕大教主這樣說道,于是也替淩青做了決定,“我們騎馬過去。”

扔了一匹的缰繩給淩青,似乎看穿了他尚存疑惑,燕雲烈翻身上馬,一邊控著胯下性子猛烈的大宛名駒,一邊道:“衛禹先回天絕山處理教中事務,本座嫌太多人跟著弄得好像皇帝出巡似的礙事,于是就讓他們和衛禹一起回去了。所以這剩下的一路上只有我們兩個。”

男人坐在高大的馬上,日光從他背後照下來,柔和了硬朗的線條,嘴角挂著的笑裏含著幾分邪氣。

淩青只覺得心裏某個地方像是被人不輕不重地掐了一下,男子出衆的外表、潇灑的舉止讓人不忍移目,但是淩青卻再不敢将視線落到他臉上,只因心裏那莫名的一下子,竟有一瞬亂了自己的呼吸。

大宛名駒腳程雖快,但性子野,難馴服。淩青看看面前比中原馬高出半個頭的名駒,又看了看燕雲烈胯下還在打著響鼻的那匹,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嘴角微微一彎,随即傾身向前。

淩青并不像燕雲烈那樣直接跳上去和它杠,而是輕輕拍了拍馬脖,然後用手指順了兩下馬脖上的鬃毛,又湊到馬兒的耳邊輕聲說了什麽,就見先前還有些煩躁,鼻子裏噴著粗氣不停踩蹄子的塞外烈馬,頃刻安靜了下來。待到淩青跨上去後,只輕輕一抖缰繩便小步跑了起來。

燕雲烈看到跨坐在馬鞍上的淩青回頭微微一揚下巴,有幾分傲然睨人的味道,像是在向自己炫耀他的馴術。于是收起臉上的訝異和驚嘆,挑了挑眉伸手在自己那匹馬腦袋上拍了一下,頗有恨不能成材的意味。

再擡頭時,見淩青騎著馬已跑開一段距離,燕雲烈便一夾馬肚揮鞭在馬臀上抽了一下,馬兒一聲嘶鳴抛開蹄子朝那抹鐵蹄揚起的煙塵追去。

淩青聽到身後馬蹄愈來愈近,想是燕雲烈追了上來,便趁揮鞭之時回頭看去,這一看卻聽見自己胸腔裏有什麽咯@一聲落下,然後彷佛石子落進空谷之中,不斷蕩出回響。

黑衣,宛骝,飒爽不羁的身姿彷佛要直直闖進心口一般。

“啪!”

馬鞭甩出一聲響亮,淩青回過神來,見燕雲烈已趕了上來,便回過頭繼續催馬前行。風刮在臉上,掀起袂裾飛揚,但卻吹不滅兩側臉頰熱燙的感覺,只能不斷地催促馬兒快跑,希冀以此讓自己忽略再次陷入混亂的呼吸。

官道兩側野花開得正燦爛,兩匹大宛名駒奔蹄踏塵、風馳電掣,而馬上兩人風姿飒爽,并駕而過,濺起一路飛草香塵。

行了半日路程,兩人到得一城鎮,因守來往驿道,故而熱鬧非常。

燕雲烈執意要進城看看,淩青拗不過他只好下馬。

街道上各色人樣熙熙攘攘,淩青默不作聲,牽著馬緩緩跟著燕雲烈,他對這塊地方一點也不熟,僅僅只能跟著燕雲烈。

男人的背影高大挺拔,即使淹沒在人潮裏也依然醒目。

前方人群有一陣湧動,有些人胡亂從他們身邊經過,走在前面的燕雲烈突然停下,轉過身來面帶微笑地看著他,似乎在等他跟上來。

雲光昱耀,高大英挺的男子占滿了他的視線。

淩青緊走了兩步上前幾乎就要和燕雲烈并肩,突然被人一撞,整個人往前趔趄,卻被一雙大手牢牢扶住。

“小心點……”

男人醇厚的聲音落在他耳邊,幾縷熱氣拂過頸畔,淩青登時渾身僵硬,臉上燒起來一般。燕雲烈拉著他的胳膊将他拽到身前,另只手依然搭在他肩頭,胳膊阻擋了部分推搡。

只能慶幸面具遮掉了不少窘樣,淩青姿勢僵硬呆呆地杵在那裏,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攥著自己的袖子,手心裏的汗水浸濕了布料。

燕雲烈卻是一直保持著那張有幾分邪氣的笑容,他是一點都不在意,甚至剛才的動作都是出于本能,連想都沒多想就自然而然将淩青護進自己的臂彎內。

但是淩青卻很不習慣,這點推擠對于一身武藝的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麽,反倒是這樣被護著,對方的氣息近在鼻端的暧昧,讓他先是不自在,然後便覺得尴尬。

潮水一樣的人群過去,淩青連忙從燕雲烈的臂彎裏退開,突然覺察出有什麽不對,摸了摸身上,發現錢袋不翼而飛。

“他們的手腳還真快,什麽時候下手的都不知道……”聽到燕雲烈開口,淩青擡頭,看到他有些無奈地攤手,便知他的錢袋也未能幸免。

“是剛才那些人!”轉身要去追,被燕雲烈一把拉住。

“你現在追有什麽用,他們早就找地方分贓去了。”

淩青橫了他一眼,當初若不進城也不會發生這種事,堂堂兩個江湖高手竟被一群小賊光顧,說出去豈不是要笑掉別人大牙?

但那個人卻一點都不為意,抱著手臂望天,“你說我們是去前面那家酒樓吃飯好,還是就在這家?我記得那家酒樓的陳年女兒紅不錯,但是這家的糖醋桂魚也是百裏挑一的……”

淩青腦門上青筋跳了跳,黑著臉道,“敢問燕教主身上可還有銀兩?”

“對喔!”燕雲烈恍然大悟地擊了下手掌,然後回頭,“你身上還有沒有?”

“沒!”淩青沒好氣地回他。總覺得眼前名叫燕雲烈的這個人形象早已分化兩極,一半還是那個風流潇灑令人矚目的教主,另一半……讓他很有用手上的歸夢一棍子抽上去的沖動!

“這下要怎麽辦?”燕大教主露出一臉為難,但是在淩青看來,這個表情很沒覺悟、也很沒有誠意。

淩青正在腦海中搜尋附近有什麽舊交,無奈人生地不熟,所能想到的最近的那個,離這裏也有四、五日的路程。

燕雲烈突然笑嘻嘻地一邊叫著“秦公子”、一邊湊過來,“秦公子身上可還有值錢的物事?”

淩青心裏有不好的預感,但還是言聽計從地翻遍全身,只找到一塊玉。

玉的玉種和水頭都不算上品,雕工也一般,但卻是東離暮雲自己挑的石料、自己刻來予他做生辰賀禮的。禮輕情重,所以他也一直帶在身上。

燕雲烈拿起玉佩看了看,不怎麽入眼的表情,将玉佩拿在手裏輕輕一抛,又接住,眉角飛揚,“跟我來。”

淩青皺了皺眉頭跟著燕雲烈走,以為燕雲烈會把玉佩拿去當了,結果沒想到……

風吹得那塊黑底的招牌嘩嘩作響,裏面喧鬧的人聲一波波傳出來,而那個人臉上再清楚不過地寫著四個大字──興致勃勃,淩青緊了緊握著歸夢的手,還是跟著燕雲烈進了這家賭坊。

燕雲烈一進去就直撲向賭大小的桌子,将玉佩往桌上一丢,“押小!”

莊家瞥了他們兩人一眼,喊了聲“買定離手”便搖開了骰子。

“嘩啦嘩啦”骰子甩動的聲音夾在賭徒一片“大大小小”情緒高昂的喊聲裏,只有燕雲烈一個人背手身後一派氣定悠閑。

裝骰子的骰盅被啪的一聲扣在桌上,随之的是圍在這張桌子邊的人都噤聲屏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骰盅,連淩青也被這氣氛感染,不自覺得緊張起來。

骰盅被緩緩揭起……

“小──”莊家拖長了音報道。

于是有人長籲、有人暗喜,燕雲烈從桌上拿回做本的那塊玉佩朝淩青揚了揚,像在炫耀自己的本事。只是淩青愠怒未消,燕大教主沒得到人家的贊賞反倒是白眼又挨了一記,倒也不氣餒,接著投入到桌上的賭局裏。

不多時,燕雲烈面前的銀兩便越堆越多,有些人開始跟著他下注,莊家一言不發地搖著骰子,又一局結束後,有人從旁邊走上來,一身華服,幾分桀骜。

他取下莊家手裏的骰盅,笑著道,“這位爺看來是個中好手,不介意和在下玩兩手?在下坐莊,一賠十。”

誘惑越大,陷阱越大,只是淩青還不及阻止,那人已經應聲同意。

“好,但是我只賭大小。”

對方做了請的姿勢,“你是客,你先請。”

燕雲烈将面前的銀兩推了一部分到桌子中間,“我還是押小。”說完接過那人手裏的骰盅搖了起來。

淩青看著燕雲烈,卻見他露出極認真的表情,眉頭微蹙,仔細聽著骰盅裏的聲音,和方才嘻笑玩鬧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淩青看得不由失神,卻見燕雲烈猛地将骰盅往桌上一扣……揭開……三個骰子三個大紅的圓點──最小!

燕雲烈嘴角一彎将骰盅遞還給對方,“看來這局最多平手。”

“那倒未必。”對方同樣笑臉盈盈,不慌不忙地接過骰盅,卻是往上一抛,衆人一片驚呼。

那骰盅在空中轉了幾個圈,然後定定落回他手裏,男人接到骰盅就往桌上一扣,揭開……

全場訝然,連燕雲烈臉上也露出了不敢置信……那骰盅底下的三個骰子竟然疊起來排成了一列,最上一顆是一點!

“願賭服輸。”男人笑著揮手示意,原先的莊家将燕雲烈面前的銀兩統統納入囊中,連帶之前已經贏回來的那塊玉佩。

“走吧。”淩青見燕雲烈“大勢已去”,根本不可能扳回本來,便在身旁輕聲說道。

但見燕雲烈眉頭糾結的表情明明白白昭顯了他的不服,于是淩青輕扯了扯他的衣袖,誰知燕雲烈将手往賭桌上一撐,偏是不肯走了。

“我和你再賭一局!”燕雲烈道。

一瞬間淩青很想丢下他不管,但到底沒那麽做。

對方挑了挑眉,“不知閣下用什麽來做本?”

燕雲烈想了想,突然伸手抓著淩青的肩膀将他往身邊一拉,手指著,“就押他!”

衆人一片“切”聲。

對方臉上仍是客套的笑,“若是閣下輸了,這麽個大活人不是還要在下養著?這怎麽看都是賠本生意啊?”

淩青先是愣住,等反應過來那個家夥确實要拿自己當賭注後,正準備一掌劈上去,燕雲烈已經先一步控住他的手,對那人道,“天下第一美人……就算不留著自己享用,賣去南館也值不少銀兩。”

聞言,對方的視線在淩青身上打了個轉,估計是想他戴著面具遮住半張臉,便是為了藏起絕世容顏,于是欣然同意,“可以。”

燕雲烈取過骰盅,“還是賭小。”

淩青掙了掙被他控住的手,不敢相信自己的命運在片刻間,就押在了那三個小小的骰子上,更不敢相信那家夥在明知道對方有那招之後還依然押小。

見燕雲烈正要搖那骰盅,他猛地擡腿一腳踹上去,燕雲烈一個不防被他踹到地上,控著他的手松了,那骰盅也從他手裏飛了出去,淩青伸手接住,往賭桌上一按……

“秦某還輪不到你來做主!”冷冷說罷便握著歸夢轉身,賭坊的打手上前意欲阻攔,手還沒沾上他的衣衫就被一道內勁震開,紛紛飛出去撞在人堆裏。淩青看也不看那些人,信步走了出去。

莊家過來揭骰盅,卻是用上幾分力氣的。那骰盅嵌進桌中,待到拿下來時,衆人又是一陣驚嘆,原來那三顆骰子已化為一堆細粉,當真是比一點還小。

燕雲烈從地上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灰,莊家兌了銀票給他,而那個人則立在那裏笑笑而言,“看來這天下第一美人的脾氣可不小啊。”

燕雲烈接過銀票,“你不覺得他這樣的……嘗起來才有味道。”

兩個男人彼此看看,突然同時大笑出聲。

對方戲谑道:“燕教主這會兒可得了個妙人。”

燕雲烈将銀票往懷裏一塞,“是不是妙人還不知曉,『天下第一美人』那個倒是真的唬你的,本座也沒見過他長什麽樣。這銀票先謝了,回去以後讓人給你送來。”

對方擺擺手,“燕教主當真客氣,若需要銀兩只管差人說一聲,多少在下都給教主您送去。”

“你不怕本座借了不還?”說著想起什麽,手指了指桌上,“那塊玉可否給本座?”

對方拾起了抛給他,燕雲烈接下之後拱手一揖,道了聲“告辭”便轉身大步出門去追淩青。

淩青窩了一肚子的火,牽著馬出了城。

那什麽狗屁教主,根本就是個市井無賴!

淩青的好修養統統丢到了天邊,心裏罵罵咧咧後悔著自己怎麽一頭腦熱就答應跟他走,這哪裏是要帶他去找藥師的樣子?分明就是尋了借口游玩來的!

出了城門,淩青放慢了腳步,他不知道要去哪裏,再回去找燕雲烈他絕對拉不下這個臉,也不想留下什麽貪生怕死的形象。但是就這麽回擎雲山莊,說不定一向疼愛自己的家人還有從小就很照顧他的東離,會帶著人去鏟平天絕山……

不禁長嘆了一口氣。死,他自然是不怕的,但是死得如此沒有意義,讓人多少有些無奈與沮喪。也許對于燕雲烈來說,玩得開心才最重要,而自己到底是個無關緊要的人,死不死其實都與他無關。

悶悶地踢著面前的石頭,一腳又一腳,石頭骨碌骨碌朝前滾,滾到一雙黑色的皂靴前停了下來。

同時,一道清悠脆亮的笛音陡然拔起,清越無比,如抛至雲霄的弦樂琤音,又婉轉如水,劃過天際。

淩青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視線直直地落在那雙皂靴,有幾分驚訝,還有幾分不敢相信,然後視線向上挪去……是繡有曲水紋的衣襬,再往上,九銙玉帶纏腰,再然後……

日光在那個斜倚著樹幹的男子身上勾勒出了一圈柔淡溫和的金邊,男子側面的輪廓硬朗如刻,他閉著眼睛,指間夾了一片樹葉放在唇邊,悠悠的曲調便從那裏流淌開來。

淩青的視線落在他臉上便沒有再挪開,一陣風過,帶起那人順垂在肩的绛色發帶,張揚狂烈,伴著葉笛音,輕風飛舞。

一曲畢,男子睜開眼,擡頭,朝他這邊看過來,沈黑的眸子似染了魔性……

淩青像是被下咒了一般,挪動腳一步步向他走去,胸口那裏“撲通撲通”的感覺複又而至。

男子的眉尾斜飛,嘴角微微勾著,看到他走到自己面前,他沈著聲道,“這城有兩個門,本座和自己打了個賭……若是秦公子不走這個門,本座就要在這兒一直等、一直等……”

醇厚的聲音,如酒醉人,柔和的話語,如毒蠱惑……

淩青看著他俊逸隽朗的臉,張了張嘴,很想問,若是我走的是另一邊的門,你真的會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下去嗎……?但是聲音在喉間打了個轉兒,還是吞了下去。

這種事情……不是自己應該在意的。

燕雲烈笑著看他,突然伸出手來觸上他的臉頰,“本座還打了個賭,本座賭……在你這張面具之下,一定藏了張舉世無雙的絕美容顏……”

淩青有一瞬間的失神,就在燕雲烈的手指将要勾下他臉上的面具的時候,他突然驚醒過來,“啪”的打掉燕雲烈的手。

燕雲烈臉上有諸多不解,淩青則用手按著臉上面具,冷聲道:“燕教主錯了,這下面沒有什麽絕世容顏,秦某長相粗陋,怕吓到旁人,故而才以面具示人。”說著,擡頭看向燕雲烈,燕雲烈也正低著頭看他,黑沈沈的瞳眸如一汪深潭。

雖然自己說得有些誇張,但是燕雲烈這個賭确實押錯了地方。如果面具之下真藏了張舉世無雙的絕美容顏……淩青忽然失神,如果面具下的自己真有張絕麗的容顏,是不是今時今日彼此的關系會有所不同?

只是自己為何會有如此想法?倒像是在……期待什麽。

片刻,對方了然一笑,卻又悠悠嘆息,“本座卻覺得……你只是不願讓本座瞧見罷了。”

淩青一個怔忡,沒想到燕雲烈會說出事實來。

他确實不願讓他看到,也不想讓他知道,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六年前他谑稱為“劈月公子”的挽月劍淩青,雖然如今他的劍藝幾乎登臨巅峰,燕雲烈也可能早就忘記了當年的戲言,但是淩青卻放不下這一點。

“燕教主誤會了,其實秦某……”話還沒說完,已被另一個聲音取代。

咕嚕──咕嚕嚕──

兩人一陣面面相觑,燕雲烈突然哈哈哈地爆笑了起來。淩青頗為尴尬和懊惱,怒道,“有什麽好笑的?”

“确實……”燕雲烈肅了肅表情,從樹枝上取下缰繩,“本座也餓了,我們去找點東西祭祭五髒廟。”

淩青沒再出聲,只是牽著馬跟著他走。只是說是去裹腹,燕雲烈卻依然往城外走。

路過一片農田,燕大教主突然來了精神,将手裏的缰繩一丢,捋起袖子跑進地裏,而後很沒形象地蹲在那裏奮力刨土。

淩青站在一邊黑臉地看著,燕大教主在地裏哼唧哼唧地忙活了一陣,脫下外袍将挖到的東西放在上面,拍拍手,然後兜著一臉興奮地跑回來,“快走,快走,別讓人抓住了。”

淩青看看他衣服裏兜著的東西,倒抽了一口冷氣,堂堂天絕教教主竟然……竟然偷地薯!

不知道說出去誰會相信……

“燕教主……”淩青只覺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

“嗯?”對方應道,還在催促,“有什麽話換個地方再說,被抓住就不好了。”

淩青伸手按了按抽痛的太陽穴,“燕教主,你這是偷……”

燕雲烈一愣,竟然還用著很無辜的表情問他,“不可以嗎?”

握著歸夢的手顫了顫,淩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還算平和,“當然不行!你這行為和竊賊盜匪有何不同?”

燕雲烈臉上的欣喜頃刻煙消雲散,洩氣一般,然後用一只手抱著那些地薯,騰出一只手來,摸遍全身翻出塊碎銀,将地薯遞給淩青,自己又跑回地裏,哼唧哼唧地把碎銀埋在他刨過的地方。

淩青很無語地站在那裏,但又很想笑,雖然印象裏的燕大教主高深莫測難以捉摸,真的相處下來卻發現他直率有趣,還帶點孩子氣,雖然孩子氣過了頭,變成脫線的時候讓他很有一腳踹上去的沖動,但是淩青覺得,自己其實并不讨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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