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解決“偷”來的地薯。從燒盡的樹葉下扒出已經悶熟的地薯,頓時飄香四溢。

淩青想起來,小時候和東離暮雲兩個在青鴻山上習武時,就常常跑到山下農家的田園裏偷來地薯,躲在後山上烤……沒想到長這麽大後,居然還有機會做這樣的事,不知道算不算是托了某位大教主的福。

“給。”

應聲回頭,燕雲烈将手裏那個剝了一半皮的地薯遞到他面前,“快趁熱吃。”

熱騰騰的白煙蒸了他一臉,淩青有些錯愕,讷讷地接了下來,“有勞燕教主了。”

“那你把面具摘下來讓我看一眼吧。”燕雲烈漫不經心地說著,說完咬了一大口自己手裏的地薯。

本來還心存幾分感謝,又被他後面的話給搞得煙消雲散,淩青有些怨恨地一口咬下去,被燙到了舌頭。

嗚咽出聲,引來那個人的注意。

“怎麽了?燙到了?”

淩青手捂著嘴,眼含水光地點了點頭,于是那人“哈哈哈”地笑了起來,不意外地淩青手裏的地薯直朝燕雲烈飛了過去,幸而燕大教主身手敏捷躲得快。

“本座只是笑笑罷了,犯得著這麽生氣嗎?”

淩青正低著頭苦惱,便見一團黑影罩下來,擡頭,正對上一對曜石一般漆黑深邃的眸子,眸底星澤熠熠、光華暗爍。

燕雲烈不由分說地拉下他捂著嘴的手,命令的口吻,“張嘴。”

淩青一時失神,乖乖聽話照著他說的做了。

“還好,看起來沒事。”燕雲烈捏著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淩青的視線落在對方俊美的臉上,兩人靠得那麽近,彷佛被籠在對方的氣息下,溫柔小心的動作,略顯粗糙的手指按壓下的肌膚,隐隐傳來對方指尖的熱度,讓淩青覺得自己似乎正從被他碰觸的地方一點點融化,綿綿癱軟連動一動手指都有些困難……

上一次如此接近的距離是在青樓的那個後廂裏,但當時兩人間的氣氛卻猶如劍拔弩張,而此刻……輕風卷著帶有甜意的香氣散到天際,枝葉沙沙作響,兩匹大宛名駒在樹底下啃著草根,偶爾擡首頸項厮磨,惬意悠然……

燕雲烈捏著他下巴沒有松開,麽指按上他的下唇,來回摩挲,突然嘴角一彎,笑容裏染上幾分邪氣,俊顏緩緩貼了上來,熱熱的吐息全撲在頸間……

他要……做什麽?

淩青一時反應未夠,但就在燕雲烈的唇快要貼上他的嘴唇之時,淩青突然醒神過來,緊接著用力将燕雲烈推開。

燕雲烈一個不防被淩青猛然推倒跌坐在地上,并大睜著眼睛有些不解地看著他,片刻後嘴角浮現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方才秦公子的模樣,本座還當真以為是在誘惑本座。”

淩青聞言,肅斂起表情,“請燕教主自重。”

燕雲烈單挑了一邊的眉,然後悻悻起身,從那堆葉子下又扒出個幹淨的,仍然動手剝掉了一半的皮遞給淩青,還不忘叮囑,“這回可別再燙著了。”

淩青伸手接了過來,捧在手裏愣愣地看著,半晌才張嘴小小地咬了一口,被燙到的舌尖依然刺痛刺痛,卻覺得有甘甜在舌尖淺淺化開,綿延細流,一直融進心裏。

在賭館和“偷”地薯這之後,再次上路時,淩青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就算燕雲烈再做出什麽讓人驚吓的事情,他都見怪不怪。

重巒疊嶂,煙波浩渺,一路上風景秀麗的地方沒少去。算算日子和路程倒也沒有因為燕雲烈的玩樂而耽擱。故而除了開始幾天的煩躁,接下來的時日,淩青也放開懷,随著燕雲烈邊玩邊走。

相處久了,以前那點隔閡也就漸漸淡忘過去了,燕雲烈本質上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會說笑、愛玩鬧,同桌吃飯時總是把好的往他碗裏夾,一邊夾一邊咕哝,“吶,以後出去了,可別說我燕雲烈仗著一教之主的身分欺負人,本座用毒針傷人确實不對,但這一路上也鞍前馬後小厮一樣地效勞服侍了……喏,雞腿也給你。”

言語裏依然孩子氣十足。

只是殊不知他燕大教主一路過來,睡要最好的客棧、最好的床,吃要最好的酒樓、最陳的酒。縱然淩青家世不錯,看在眼裏也道這人過奢過靡,于是有時便刻意找點事耽擱一下,使得兩人趕不及進城,只能在郊外或破廟将就一宿。

每每此時,燕雲烈總要擺出不甘不願的臭臉,第二天還總抱怨睡草堆睡得肩酸脖子疼。淩青心情好便伸手替他揉揉,但挨不了兩下,就差點要在燕雲烈笑嘻嘻不正不經的調笑裏一掌劈下去。

兩人的鬥嘴伴著一路的山明水秀肆意開去,偶爾夜晚睡不著的時候,淩青便會不自禁地回想起白天的事情。從小到大除了東離暮雲,這麽親近相處的也就只有燕雲烈了。雖然有時對方的行為舉止讓他很苦惱,可又有點希望這段路途不要太早結束……

明明自己應該很讨厭他的不是嗎?明明應該趁著這段時日好好顯露下身手,日後就算被揭穿了身分也好讓他刮目相看一下。

但是現在他又覺得那些似乎并不是很重要,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會和燕雲烈像現在這樣親近相處,如今這一路走來,打打鬧鬧偶爾拌嘴,卻又有些策馬江湖的惬意和愉快,讓淩青不覺生就幾分留戀。

便想,待到一切都解決,一切都明了,不知燕雲烈是否願意當自己為友人?見面能點頭一笑,偶爾把酒一敘……這麽想著,小小的希望,卻讓淩青驀然感覺胸口有一陣酸澀湧了上來,卻又難以解釋這股情緒從何而來。

而另一邊的燕雲烈,也是覺得這一路走來有趣非常。他向來只愛美人,卻是第一次對個連面貌都不知道的人起了好奇心,看他和自己鬥嘴,鬥不過的時候就會動粗,全然不像以前伺候在自己身邊的那些人那般柔順,但是自己卻不反感和他在一起。

那個名叫“秦林”的人并不介意自己的身分,也不畏懼自己的武功和權勢,在他面前自己完完全全是個普通人,說錯了話要挨罵,惹他生氣會被打,雖然他總是打不過自己的,但是這樣沒有間隙的相處卻是燕雲烈曾經很想擁有,但從未獲得過的。

他的父親是前任天絕教的教主,他生來就受教衆膜拜,至今的人生順遂卻又貧乏,不論是習武還是在江湖上立名。想得到的東西也很容易到手,他喜歡長相漂亮的人,故而身邊總是美人環繞,但每一次的感情都維持的不長。

不是他願意風流多情,也不是他喜歡見一個愛一個。實在是對他來說,再豔麗、再傾國無雙的美人,不過都是面容變了變,他們對他總是一樣的敬畏如神,一樣的溫順聽話,昨日抱著的那個和今日摟著的這個,除了面貌不同卻好像是同個人。

所以這個叫“秦林”的,便在不知不覺間吸引了他。

他是不同的,和他相處過的任何一個都是不同的,他有時沈穩,有時莽撞,有時躍動如一小簇火苗,有時又恬靜如水。總覺得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周遭萬物都染上了清豔的色澤,都像是活的,有了生命一樣。

這個名叫“秦林”的人,在還未足夠了解清楚的時候,就已經闖進了燕雲烈的心裏。

缁衣重,點殘紅,輕風無意碎映月。

淩青坐在窗前,伸手摘下臉上的面具,拿在手裏看著。

想燕雲烈對著他面具下的容貌似乎抱著無窮無盡的好奇,碰到燕雲烈的舊交或者下屬,對方也總用著異樣的眼神打量他,幾乎都誤會了他的身分。

銀質的面具上映出一張清秀淡雅的臉……不知向來喜歡美人的燕雲烈和他身邊那些見慣了美人的屬下看到後,該是露出怎樣失望的表情……

不過,自己堂堂一介男兒為何要去在意容貌?但真要摘下面具露出真面貌,卻又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在介意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原是為了藏起身分而戴上的面具,現在倒好像是為了掩飾一些別的什麽東西,而究竟是什麽,淩青想不透。

總覺得自己在意的東西似乎多了,而在意的中心又統統圍繞著那個名叫燕雲烈的人,即便從官山驿道那次初遇之後,便有意無意地隔著人群關注那個人,卻也不如現在這般……在意得幾乎亂了自己的心神。

心裏這陣拿捏不住的情緒讓淩青不由煩亂,便想著還是早點到拾君山為好,早一日到,這段路程便好早一日結束,早一日結束,自己便也不會如此焦灼和忐忑……

門被敲響,淩青回過神來,将面具重新戴好了去開門。

有些陳舊的木門吱嘎一聲響,男子站在門口,自疏格窗棂中透來的月華灑在彼此間,似染了一層朦胧如紗。

“燕教主這麽晚不睡,還有何要事?”

男人嘴角淺淺一彎,弧出一抹淡然溫和的笑,“頭還痛不痛?”

白日裏照例為著點小事,兩人嘴上誰也不饒誰,正吵到淩青已經按捺不下,打算一掌上去将那人拍下馬的時候,不想自己的舊疾在這時候犯了,腦門竄過一陣針紮似的痛,淩青只覺眼前一花,胯下的馬又一個颠簸,他身子不穩直接栽了下來。

心裏暗道不好,卻一股勁提不上來,只能眼見自己向地面撞去。

“秦公子?!”

他聽到男人叫了一聲,接著一道風旋過,同時整個人摔在地上,地上的凹凸不平和石子磕得身上腿上一陣疼,但頭部卻被燕雲烈穩穩捧住,沒有撞到地上。

事發突然,燕雲烈來不及多想直接從馬上撲過來,整個人同樣摔在地上。

煙塵散去,淩青躺在地上仍然驚魂未定,然後感覺自己的頭被緩緩地、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放下來,接著一張挂著擔心的俊臉出現在視線正前方,遮住了雲淡天高。

見他沒事,燕雲烈長籲了口氣,頭一低幾乎和他額頭碰額頭,“本座第一次救人都救得如此狼狽……”

淩青沒出聲,只覺才稍稍平斂下的心髒又狂跳了起來。

“本座剛才說了什麽?竟把你氣得摔下馬?”

燕雲烈的聲音沈沈柔柔,帶著熱氣落在他耳邊,莫名的,心底似蕩起了圈圈陣陣的漣漪。

他搖搖頭,“頭痛罷了,是舊疾,但不知何時會發作。”

燕雲烈沒有問他有沒有藥,起身卻仍是坐在地上,兩只手伸過來食指按在他太陽穴上,力道恰好地揉著,“是這裏嗎?”

淩青點點頭,一陣陣酥麻從他碰觸的地方傳來,順著經絡蔓延到全身乃至細枝末梢,有種飄然雲端的感覺,還有種莫名的情緒如春花綻然、如秋月惆悵,正一點點順著兩人相觸的地方盤桓而去……

思緒收回,淩青微微颔首,“多謝燕教主關心,已經無礙了。”

燕雲烈點點頭,然後兩個人互相看著卻都不說話,無言的暧昧在彼此間流轉。

“秦某……”

“本座……”

兩人同時開口,一愣,又同時噤聲。

“燕教主!”

“秦公子!”

再次同時出聲喚了對方。

燕雲烈有些好笑地微微撇開頭去用手撐住額頭,然後又回過頭來,變戲法似地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壇酒,“這是本座來找秦公子的本意,不知秦公子是否賞臉陪本座喝兩杯?”

淩青愣了愣,欣然點頭接受了燕雲烈的邀請。

彼時已過了三更,月涼如水,客棧的大堂裏沒有什麽人,夥計在櫃臺後撐著腦袋打磕睡。

兩人挑了角落的位置相對而坐,一杯接著一杯卻都沈默不語。

淩青從杯盞間擡眼,不自覺地開始打量坐在對面的男子,斜飛的劍眉,高挺的鼻梁,微微上翹的嘴角笑中帶邪……淩青默默在心裏以目光為筆,攀描對方的俊顏,不想燕雲烈突然擡頭,視線交錯,無處可逃。

“本座臉上可有什麽不妥?”燕雲烈笑著問道,給自己又斟了一杯。

“沒有,秦某走神了而已。”淩青有些窘迫地垂下頭,看著自己面前的杯子。清澈的酒液在杯中輕輕蕩漾,照出他戴了面具的臉。

不曾想過有一日能與眼前這個人并駕而騎、踏逐風華;也不曾想過有一日能與他同桌舉箸、舉杯當飲。

淩青覺得自己心裏對眼前這個人似乎有點不太一樣的感覺,但又不知道如何來表達這種感覺,有點歡喜,又有點煩躁,覺得這樣兩人不說話默默喝酒的氣氛很好,但又覺得這個樣子實在說不上來的奇怪。

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在意眼前這個人?

似乎這種在意和以前的那種又有著微妙的不同,想要去探究其中不同,卻又被心裏一個聲音喊停,讓自己和燕雲烈不要過分親密,彷佛那樣就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

于是這種紛亂複雜的情緒像團雜草一樣堵在淩青的心口,悶得他有些呼吸不能。

“這酒……”似乎是嫌氣氛有些沈悶,燕雲烈開口道,“這酒還不夠年數,喝來總覺還不夠味。”

淩青淡淡一笑,想這大教主的老毛病又犯了,“都聞京城某家的女兒紅百年聲譽、十裏飄香,燕教主可曾嘗過?”

聽他這麽一說,燕雲烈倒是來了興趣,“你真覺得那家的女兒紅好?”搖了搖頭,“本座倒覺得,盛名之下難符其實。”

淩青只是輕笑但不接口,心裏暗想,說起這些果然就他在行。執起杯子正要遞到嘴邊,被燕雲烈握住他的手阻止了。

“別喝了,本座帶你去喝真正的十八年陳釀女兒紅。”還不待淩青點頭,已經拖著他向外走了。

蒼穹碧黛,幕掩疏星,晚風撲面輕。

燕雲烈帶著他到了郊外的牌坊下,囑咐他在這裏等著,自己則一轉身消失在了夜色裏。

淩青看看天,看看周圍,又百無聊賴地在牌坊底下轉了一圈,心裏暗想,燕雲烈那家夥不會是故意把自己丢在這裏喂蚊子,而他自己則躲在暗處看笑話?

于是捏了捏拳頭,如果真是這樣就把他打成豬頭丢河裏喂魚!

但是顯然這一次是淩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燕雲烈很快就回來了,手裏捧了一個大酒壇,遠比在客棧裏拿的那個要大得多。

走到淩青跟前,手指指牌坊上頭,“我們上那裏去喝。”身子一展已經躍到牌坊上,淩青搖搖頭只能跟著他上去。

“這酒啊,尋常人還喝不到……”燕雲烈在牌坊上坐穩,一邊說一邊拍開封口,登時濃郁醇香、飄撩醉人。

淩青并不貪杯,卻也聞得出來此真為上品佳釀,忍不住伸手,卻又遲疑,“燕教主可有帶杯子?”

燕雲烈被他問得張嘴一愣,然後笑,“要什麽杯子?酒要這樣喝才對。”說完舉起酒壇,半仰著頭,張開嘴就著壇口灌了一口,喝完用袖子擦了下嘴,将酒壇抛給淩青。

淩青接過酒壇,卻有些為難,自小家規甚嚴,一言一行都須講究禮教,這些粗魯的事倒是真做不來。捧起酒壇,微微擡頭,才剛張嘴,突然酒壇被人往前一推,醇香的酒液傾洩如瀑,澆在臉上的倒比喝進嘴裏的多不少。

“你?!”

淩青惱羞成怒放下酒壇,那個人倒是不怕死地湊過來用袖子給他擦臉,言語裏有笑意,“有過一回,下回就熟練了。”說罷已經從他手裏取過壇子又灌了一大口,然後握著壇口伸到淩青面前,眉尾一挑,“不喝可惜了。”

淩青再次接過那壇子,這一回有豁出去的意味,擡頭,張嘴,酒壇微傾。

琥珀色的液體在月華下落成一道金色的水簾,經久來年的醇香濃烈,馥郁芬芳。甘洌的酒液滑過喉口,帶起一陣辛辣嗆人,捱過之後便是綿延無盡的沈醉。

“果然好酒。”淩青贊道,同樣無所顧忌地用袖子擦去嘴邊的酒液,将酒壇遞還給燕雲烈。

于是你一口我一口,邊喝邊閑聊,親身經歷的或道聽旁說的,寂靜無人,蒼穹如蓋,偶然傳來幾聲爽朗大笑,驚飛一林子雀鳥。

“可惜有酒無歌尚不夠盡興……”半壇子酒下去,燕大教主咕哝了一句。

淩青從他手裏取下酒壇,笑言,“最好還是在畫舫之上,堕髻如雲、長袖如煙,晚風過處,淡抹著碧荷的暗香……”

“哎?你怎麽知道這是本座最愛?”燕雲烈挑了挑眉,一臉的興味。

淩青被他這一問,反倒問得懵了。

他當然知道這是他的最愛,挽月山莊就在江南,每年春夏最是游湖泛水的好辰光。他在岸邊見過了許多回,雕欄畫棟絲竹缭繞的畫舫船頭,燕大教主一身墨色深沈,手執杯盞憑欄而眺,神情惬意,姿态潇灑,不知吸引了多少眼神。

見過了第一次,又見過第二次,然後一年複一年,偶爾彼此的畫舫錯舷而過,偶爾同行數裏然後各分東西,好像有了約定一同結伴出行一般,不過僅僅是淩青單方面的。但是不論春雨綿綢還是暑夏難耐,對淩青而言卻似多了一件樂事。

總不能實話告訴燕雲烈,自己是因為這樣才知道的……便遲疑了一下說道,“難道不是每個風流成性之人都愛這樣的排場?”

面對淩青的挖苦,燕大教主只撇撇嘴不以為意,然後嘴角淡淡一勾,“不知為何,本座總覺得你并不只認識本座這些時日的樣子。”

淩青一愣,不由抱緊了懷裏的酒壇。

燕雲烈沒有發現他的緊張,繼續往下說道:“但是本座素來不喜與人結交,又想不出來有這樣舊識……”難得的,燕大教主臉上露出可以稱之為認真的表情。

淩青将目光落在燕雲烈俊挺的臉上,片刻後收回視線低下頭,“數面之緣罷了……”

“是嗎?”

卻沒有得到響應,于是一陣沈默。

碧空萬裏橫呈,酒香纏綿醉人,燕雲烈突然起身,淩青只看見身旁人影一晃,那人已經踩著夜風飛身落下牌坊。

江湖中人,多豪放不羁,酒興酣時,常不自禁放聲長嘯或執劍起舞。

燕雲烈便是如此,只是此刻身邊并無劍器,便以掌風為劍,兜身回轉,剛烈之氣,撼山搖海,四周枝叢皆随其之勢左右擺動,樹影晃晃,輕塵旋舞。

淩青坐在高高的牌坊上,凝眸而望,高大英挺的男子,飒爽如風,招式間,燕飛留影、水瀉留聲。看得出神時,但見燕雲烈手伸向他,五指一張,胳膊一收,便有一股強力驀地将淩青擱在腿邊的酒壇吸走。

見狀,淩青也是一躍而起追了上去,在酒壇落入燕雲烈手前,手往壇底一探,旋身,輕巧落地。

燕雲烈手上撲空,愣了一下,而後嘴角一彎,劈掌再出。

淩青單手托著酒壇,另一只手背在身後,只是躲閃但不出招,酒壇彷佛黏在了他的手心上,擦著燕雲烈的掌風而過,偏是不把酒壇給他。

初時,燕雲烈還有所保留,然見淩青一派悠然,白衣飄飛,幾乎有在耍他的意味,不覺招式裏動了幾分真,掌風掃過,葉落枝殘。

見狀,淩青便有收勢之意,誰知燕雲烈趁他疏忽,已是伸手直朝他面門刺來,淩青躲避不及,情急之下舉手将酒壇擋在面前。

便聞“匡”的一聲,燕雲烈擊破酒壇,掌風破空,手停在他面前。

瓊液汩汩而流,四周靜谧無聲。

淩青緩緩睜開眼,只覺心髒怦怦亂跳,還沒從前面的驚險裏緩過氣來。

站在面前的男子眸子沈黑,嘴角斂著邪氣的淺笑,手停在他的面前一直沒有收回來。見淩青睜開眼時臉上有一瞬的茫然和驚惶,燕雲烈便拳心向天,緩緩地一點點地攤開手掌。

幾只流螢,自他手中飛出,飒沓矜顧,撲朔著瑩瑩亮亮的輝耀,先是聚成一團,彷佛天上摘下的星子,待到燕雲烈的手掌完全攤開,它們便都四散著飛走,一閃一閃,隐進四周的草叢裏。

“能在本座手下躲過十多招的,秦公子還是第一個,不知秦公子還有多少驚喜等著本座去探究?”低沈醇厚的聲音在靜夜裏淡淡鋪開。

淩青何嘗不知,方才燕雲烈只是最後一招用上了幾分真力;淩青又何嘗不知,燕雲烈這一番話裏含著滿滿的恭維之意,但是顯然,他已經醉了,所以欣然接受了燕雲烈的贊賞……這些年,難道自己等的不就是這一句話?但……

好像又不僅僅如此……

“只可惜了這酒……”淩青低頭看看已經殘缺的酒壇。

燕雲烈走到一邊,從樹上摘了兩片葉子下來,撚轉在手裏又走了回來,他将葉子圈成漏鬥狀,然後從壇子裏舀酒,“這樣……就能繼續喝了。”

看著面前飒爽的男子,以葉為盞舀酒而喝,淩青心裏那陣難以言喻的情緒越發濃烈,好像再有一點就能想明白,但同時又有一陣寒意籠罩下來。他感覺得到,自己這是在害怕。

有些事情,以前只是懵懂,或為別的情緒所掩,如今漸漸雲散天清,彷佛只隔重紗,他卻不敢去承認去面對。

因為這世上總有那麽一些,是他淩青承受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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