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小子又跑來偷酒了?!”
“哎呀!哎呀!好疼啊,蓮姨。”
吵吵嚷嚷的聲音把淩青從睡夢中驚醒,帶著宿醉後的頭痛,淩青先是恍惚了下自己身在何處。
日頭很高,照得他有些睜不開眼,而後意識漸漸清楚,終于想起來昨晚兩人後來坐在牌坊下繼續喝,酒勁上來,又夜深露重,便挨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最後什麽時候睡著的卻是不知了。
淩青有些緊張地去摸臉上的面具,還好,還在……然後擡頭,就看見一幅讓人目瞪口呆的畫面。
年屆中年風韻猶存的女子,手裏執了把掃帚,另一手揪著燕雲烈的耳朵,一邊罵一邊打。
堂堂燕大教主雖然抱著頭卻把整個背脊曝露在外,任那掃帚一下下落在背上,還貓著腰,好像生怕自己個子太大,對方揪不到他似的刻意壓低了身子,嘴裏雖然哀哀地叫著,但是憑他那一身深不可測的功力,總不會連這麽一個弱質女流都掙脫不開吧……
淩青歪了下頭,看不懂眼前的狀況,燕雲烈卻像找到救星了一般。
“秦公子,救命……”
這不喊還好,一喊那女子打得更兇,“好啊你,又拐了哪家的孩子?就說你整天拈花惹草沒個正經,好端端人家出來的一個個都被你帶壞,我今天連那些孩子家人的份也一起打了!叫你偷酒!讓你再拐人!”
“啊!疼……我不偷了!我不偷了!哎呀!秦公子!”
不知道這算唱得哪一出戲,淩青還是走上前去,握住那女子的手腕,掃帚停在了半空中,“這位大姐,酒錢多少,我給你,我不知道那酒是偷來的,在這裏給你賠不是了。”
那女子看向他,燕雲烈也看向他,淩青被看得一寒。
沒想到那女子丢掉掃帚一把握住他的手,将淩青上下打量了一圈,臉上挂著喜上眉稍的表情,笑顏如花,“啧啧啧,多懂事的孩子……”說著回身蹬了燕雲烈一腳,“你又說了什麽把別人拐到手的?別和我說是人家非要跟著你的。”
燕雲烈躲過她那一腳,竄到幾步開外,“秦公子,你和蓮姨說,我們不是……不是……”
淩青原先還是看熱鬧的心态,沒想到一下子被扯了進來,還被誤會成和燕雲烈是那種關系,想解釋又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才好,動了動嘴唇,半天才擠出幾個字,“秦某只是被燕教主用毒針暗傷,此際和燕教主一同……”
話未說完,便見那個被燕雲烈叫作蓮姨的女子,已經撿起地上的掃帚去追打燕雲烈,“好啊,現在本事大了,會用毒針傷人了!”一邊追一邊揮掃帚。
“不是啊,是他們先傷人的!我都差點命喪他們手裏!”燕雲烈繞著牌坊底下的石柱逃,邊逃邊解釋。
“你還狡辯?人家這麽乖巧的孩子做什麽要傷你?還不是你做了什麽對不起人家的事?”
“我……那個……”
淩青看著他們一追一逃,顯然又沒自己什麽事了,只是燕雲烈本是向自己求救的,但自己似乎沒說到重點,反而讓一向自恃潇灑倜傥的燕大教主更加狼狽。
轉念一想,自己其實說的也都是實話啊,而且長不大的孩子确實需要人好好管教一番,于是很理所當然陷人于不義的淩青,抛開內疚抱起手臂站在一旁,悠悠然地看好戲。
“秦公子,我們好歹認識一場,你居然見死不救……”燕大教主眼睛青了一邊,另側臉頰上有腫起的掃帚柄印,已經很滑稽的臉還用著極為怨念的表情看著淩青。
淩青很想笑,卻又不得不憋住,不由慶幸臉上的面具遮去不少表情,“秦某見燕教主玩得甚為高興,不便出手打擾。”
“哼!”燕大教主撇開頭去,鼻孔出氣冷哼了一聲,個子這麽大,卻完全是個正在賭氣的孩子的舉動,“你分明就是幸災樂禍……明明那酒你也喝了的,憑什麽只有本座一個人挨打?”
淩青想,如果再來一句“你這麽讨厭,我以後再不和你好了!”,那樣簡直就和小孩子吵架吵到翻臉時十成十的像,淩青垂下頭,這想笑又不能笑實在太痛苦了。
“紅燒肘子來了。”蓮姨端著一盤正冒熱煙的肘子進來,此時桌上已經滿滿當當放了很多菜了。
燕雲烈顯然很高興,舉起筷子正要戳下去,“啪”一聲被蓮姨一筷子敲在手背上。
“誰讓你吃的?這是蓮姨做來招待小秦的。”說著夾了一個到淩青碗上,“喝過蓮姨的酒也嘗嘗蓮姨的菜,保證你以後走到哪裏都想回蓮姨這裏來。”
燕大教主揉著手背巴巴地望著蓮姨,只怕下一刻就要眼淚汪汪了。
蓮姨完全不吃他那一套,但還是夾了一個丢他碗裏,“吃完把碗都洗了!”吩咐小厮樣的吩咐,又想起什麽來,“還有,把地窖裏面收拾下,門口的草也長太長了……”
就見燕大教主先還喜孜孜的抓著豬肘子啃,蓮姨說一句他把頭往碗裏湊兩分,再說一句再湊兩分,最後幾乎整張臉都湊到碗裏了。
吃完飯,燕雲烈真的有捧著碗去洗。
淩青覺得白蹭飯過意不去,便打算去幫他。雖然他一少莊主在家有下人伺候,出門有東離暮雲照顧,十指不沾陽春水,不過洗幾個碗應該不是難事。
走進廚房,便見燕雲烈捋著袖子在水缸旁忙活。日光照著他英挺的俊容,劍眉少少皺著,嘴角微微抿起,嚴肅沈斂,完全沒有了先前那股孩子氣。
聽到腳步聲,燕雲烈擡起頭來,見是他,嘴角上揚,沖著他淡淡一笑,“找本座有事?你先在那裏等會兒,本座馬上就好。”
淩青捋起袖子過去,燕雲烈看看沒出聲,但是淩青才沒刷兩只,手裏的碗就被燕雲烈給搶了下來,顯然是受不了他的笨拙,“以前從沒做過吧,還是別添亂了。”
淩青縱然不甘,也沒辦法,擦幹手站在一邊,看燕雲烈動作麻利地刷完一只又一只,一室恬淡而靜谧,唯有水聲輕蕩。燕雲烈手上的動作停了一停,“你一定會好奇那個人是誰?”
淩青點點頭,卻道,“燕教主不方便說也無妨。”
燕雲烈繼續洗著碗,低沈的聲音緩緩道來,“蓮姨是本座的奶娘,年輕的時候是本座娘親的侍女,她們感情很好,一直以姐妹相稱。
“本座的娘親過世後就是蓮姨一直在照顧本座,後來本座不需要照顧了,蓮姨的年紀也大了,前任教主,也就是本座的父親就把她送出天絕山,替她找了戶好人家。
“蓮姨以前過得很好,有疼愛她的相公,還有個女兒……”
燕雲烈沈吟了一會兒,才又繼續說道:“蓮姨的女兒很漂亮,那年正值碧玉年華,卻被鎮上某戶有錢人家的公子騙去了身子,那公子哥又死活不認帳,不願給個名分,姑娘家最重名節,覺得自己沒臉見人,羞憤交加,在某個風雨交加的晚上,趁家人不注意……投河自盡了。
“蓮姨的相公将那戶人家告上公堂要給他女兒讨個說法,結果卻反被誣陷為敲詐,一頓板子打成了半殘,沒能熬過冬天也去了……”
淩青沒有作聲,人在江湖,快意恩仇,但是平民百姓卻不是如此,官商勾結,欺壓平民,尤其在霍賢得勢擴張勢力之後,皇帝一連數月不政,滿朝文武皆都谄媚讨好于霍賢,朝綱盡亂。
蓮姨的事情他聽後也很震驚,但想燕雲烈一定已經做了很多,現在也明白過來,燕雲烈之前種種其實是在逗蓮姨開心,聽蓮姨口氣,燕雲烈也不是十年半載才出現一回,便又在心裏暗暗嘆服,難為他身為一教之主事務繁忙,卻還能時時想起自己的奶娘。
就在此時,外頭傳來一陣喧鬧聲,燕雲烈示意出去看看。
兩人走到院中,便見一個師爺模樣打扮的人手裏捧著賬冊,身後則是幾個衙役。
“霍賢那孫子一年到頭要過幾次生辰?再說他又不是老娘的兒子,他的生辰關老娘什麽事?”
師爺舔了舔手裏的筆,看著手中的簿子道:“霍大人進宮多年,一直以來兢兢業業伺候帝王與後宮,生辰之時各地民衆備禮慶賀實乃人之常情。”
蓮姨手叉著腰站在那群人前頭,朝地上啐了一口,“呸!等那王八羔子出喪時,老娘倒是可以送他一疊冥錢。”
“大膽!”師爺尖著嗓子喝道:“今天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拿不出銀錢來就拿值錢的東西來抵!”
說完,身後的衙役便要往屋裏沖。
“誰敢?!”燕雲烈一聲低嘯,一個箭步上前将蓮姨護在身後,一抖袍袖,霎時飛沙走石。
“你是什麽人!膽敢阻撓官府辦事,可知該當何罪?”
淩青還在為蓮姨的過去惋嘆,又見官府欺人,登時怒火中燒,一拍身邊的桌子,裝筷子的竹筒一下被震得飛了起來,淩青擡手一掃,下一刻只聞一片凄慘哀叫。
那些人紛紛捂著右眼蹲在地上,指間露在外頭的是大半截筷子,其餘筷子刺入他們身後的樹木和籬笆上,齊正正的都大半沒了進去。
“還不快滾?如果連另一只狗眼也不想要的話!”燕雲烈斥道,聲音聽來狠戾冷冽。
那些人連忙從地上爬起來,相互攙扶著退了出去。
蓮姨見出了一口氣,自然不會放過棒打落水狗的機會,還追著出去罵,“你蓮姨備好了冥紙等那王八羔子的祭日。”
淩青不作聲,只是默默地走過去将插在樹身和籬笆上的筷子一根一根拔下來。
“拔它做甚?放著挺好看的。”蓮姨罵完那群人,回身過來,說著已經拉起淩青往屋裏走,“沒有筷子大不了讓那臭小子劈兩雙來,反正他一身功夫沒處使。”
淩青看向燕雲烈,便見他背著手看天,當作什麽都沒聽見。
中午那一桌的美味已經讓兩人撐得可以,卻又被蓮姨強留著吃完點心再離開,不知是不是因為幫著教訓那些官衙的人的緣故,蓮姨看起來十分喜歡淩青,臨走不僅送了一小壇子自己釀的酒,還叮囑淩青,如果燕雲烈欺負他,就來找她,她一定替他狠狠出氣。
燕雲烈在旁一副失寵呷醋的表情。
回客棧去的路上,燕雲烈就一直在打他這壇子酒的主意。
淩青本來就沒打算喝,但面上又不答應,弄得燕雲烈在他身邊轉來轉去連以身相許的話都說出了口。
便想,這人果然不正經,情字在他眼裏或許真的如同玩笑。
“秦公子可知……蓮姨為何要釀這個酒?”有點突然的,燕雲烈的表情到聲音都變得極為嚴肅。
“為了營生?”這酒就算拿到京城的酒樓,也毫不遜色。
燕雲烈搖搖頭,“很多地方都有這樣的風俗,女兒落地之日釀好好酒存于窖中,女兒出嫁之日取出來啓封,十多年的陳釀頃刻飄香滿席,又是滿堂皆紅的大喜事,這便是取作女兒紅的意思。”
淩青恍然大悟,“燕教主的意思是……?”
“蓮姨一直留著這酒,本座有時帶著人來,不管男女,她定是要送上一壇……如此,秦公子你這酒可還要留?”
淩青心裏有些猶豫,但面上卻是雲淡風清,“看來這酒……秦某是不該留的……”說著遞出手去,手卻微微的顫著。
他本就沒有留下這酒的理由,但是在聽了燕雲烈說的話後,卻是很想留下來。這一念頭把淩青自己也吓了一跳,就好像……舍不得将彼此的關系撇得一乾二淨,想要和眼前之人扯上些羁絆,不用太多,只要一點點就足夠了。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念頭?
淩青發愣之際,一隊人馬從他們身側經過,馬鞭揮得呼呼生風。
燕雲烈眼疾手快,在馬鞭揮到他前,将他往身邊拉了一點。
淩青還糾結在那壇子酒上,被燕雲烈一扯,失神之下,酒壇從手中滑落。
那隊人馬飛馳而去,只落下一溜的揚塵。
淩青呆呆地看著地上破碎的酒壇,心裏卻騰然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燕雲烈見他蹙眉沈吟,只當他是在可惜那壇子酒,便安慰道:“以後有機會再來喝好了,蓮姨這麽喜歡你,你開口她一定答應的。”
淩青驀地驚醒,一把抓住燕雲烈的袖子,“我們要回去,剛才那些人……我好像看到剛才那些人的衣服上繡有雙頭赤練。”
這一說,燕雲烈也不由睜大眼睛。雙頭赤練是霍賢手下血滴子的證明,他們剛還傷了官府的人,難保不會……
“回蓮姨那裏!快!”燕雲烈話音落下,已經運起輕功往回趕去。
天被染成血色,烈焰沖天,濃煙蔽日,走時還平靜的小村莊,此刻俨然陷入一片地獄火海中。
奔走逃竄的人,拿著水桶救火的人,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的孩子,交織成一片混亂和絕望。
燕雲烈随手抓了個村人來問,才知是官府的人帶著霍賢的手下前來洗村,不肯繳納貢稅的農戶無一幸免。
“蓮姨!”淩青喊了一聲,已經向蓮姨的住所跑去。
血滴子是霍賢眷養著用來鏟除異己的殺手,個個殺人不眨眼!而此刻他心裏的不安幾乎壓得他透不過氣。
跑到蓮姨的宅子前,突然止步……
烈火裹卷著濃煙與碎屑沖天而起,燒裂的木頭劈啪作響伴随著轟然而塌的聲音。
他不知道此刻心裏是怎樣的情緒,但是在看到那些人提著滴血的刀站在屋外,看到他們面無表情地将點燃的火把一個個扔到屋頂上時,淩青心裏某一處塌然而毀。
彷佛依然可以聞到那飄醉沈醇的酒香,唇齒間也還留著馥郁芬芳,耳邊甚至還回蕩著蓮姨那脆格生生極為好聽的聲音。
“啧啧啧,多懂事的孩子……”
“喝過蓮姨的酒也嘗嘗蓮姨的菜,保證你以後走到哪裏都想回蓮姨這裏來。”
“小燕那孩子從小就缺心眼,見一個喜歡一個,又個個都說是自己真心歡喜的,若是哪一天……記得還到蓮姨這裏來,蓮姨都當你們是自家人……”
淩青站在那裏,微微眯眼,火海冉冉,熱浪熏得他臉上的面具發熱滾燙,好像就要融化,耳邊是凄慘的哭聲伴著沙啞的呼喚。
他拳頭一捏,看見頭上纏著紗布的師爺也在那些人間。似乎看見了他,師爺臉上露出恐懼和驚惶的神色,對那些血滴子說了什麽,轉身就要逃。
“不準走……”淩青低喃了一聲,捏成拳的手指指骨咯吱作響,熱浪一波波掀來,衣袂飄飛。
那些血滴子執著劍圍了過來,素聞霍賢手下高手雲集,卻都個個是沒心肺沒感情的殺人狂!
淩青赤手空拳,又因著“清風”內力不濟,正要躍身入殺陣,卻聽燕雲烈一聲低咆,黑色的身影在眼前一晃。
時間彷佛定格了下,接著十幾個人頭齊飛,血雨如灑。
有溫熱的液體濺到臉上,淩青伸手抹下,指尖一片绮麗荼靡的豔色。他突然想起什麽的就要往屋子裏沖去,卻被人死死拉住。
“晚了……”燕雲烈低沈的聲音落在他耳邊。
淩青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火光四耀,搖了搖頭,嘴唇輕嚅,“不會的……”
不會的……蓮姨不會死的!
“蓮姨還在裏面……”淩青意欲從燕雲烈手裏掙脫,被燕雲烈死死按住,“放手!蓮姨還在裏面!快去救她!放開我!”
“秦林!”燕雲烈卻将他抓得更緊,“晚了……已經來不及了……”
淩青又掙紮了兩下,直聽到燕雲烈說已經來不及了,突然安靜了下來。
回頭,火光熠熠下,男人緊蹙的眉,抿起的薄唇,俊逸的臉上是強壓下的悲容與憤怒。
“那些人即使賠上性命也不可能讓蓮姨再回來了……”燕雲烈淡淡的說。
才只一轉身,煙消人逝。
燕雲烈靜靜地看著那座屋舍在大火中化成灰燼,以及那個照顧自己長大的純樸女子,再也看不到她風華燦爛的笑顏,再也聽不到銀鈴似的脆耳聲音,還有那十八年陳醇的女兒紅,一手好廚藝,和著她不幸的過去都在大火中燃燒殆盡。
是幸?抑或不幸?
事世無常,也無絕對,燕雲烈冷眼看著面前冒著冉冉青煙的廢墟,最後一縷日暮沈了下去,将披蓋在地面上的金輝紅霞如卷簾一般收走,災禍之後,則便是……逢魔時刻!
他也難過亦是悲憤,但對于蓮姨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這個說要代替她的相公和女兒活到人世最後一刻的女人,這個說要看盡人世每一個日出、嘗盡人世間每一夜甘露的女子,這一下,終于可以和自己的家人團圓了……
兩人回到客棧,燕雲烈看著淩青默默上樓,看著他默默走到自己房門口。
“秦公子……”
淩青手把上門,回頭。
他的銀質面具遮住了他半截面容,但是這一路上将近一個月的相處,燕雲烈都辨得清那面具之下藏著怎樣的表情,暗喜,又或著隐怒,都可在那雙清澈的眼眸底下反映出來。此刻即使不開口,他也能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悲痛,甚至比他還甚。
淩青的嘴唇動了動,彷佛有些艱難地才擠出聲音,“燕教主,若是秦某當時并未出手傷了官衙那些人,蓮姨是不是就……”
燕雲烈搖搖頭,“你不出手,本座也會動手,只是本座不會只取一只招子這麽簡單。而那些人……是早有預謀。”然後安慰他,“別多想了,這件事,本座自有安排。”
淩青垂下頭沈默了一下,然後推開門走了進去,門輕聲合上,燕雲烈望著那緊閉的門扉良久,才回去自己房間。
蓮姨雖已不是天絕教的人,但怎樣都是他的奶娘。霍賢一介佞臣擾亂朝綱,本和他們這群江湖中人無甚關系。然先前被正道人士當作是霍賢而誤傷,此際又害了他的人,他燕雲烈若是再忍,便枉為人了。
站在窗前,從腰際取出一截短笛,擱到嘴下吹出綿長與短促交織的笛聲,清亮悠轉,即便隔山隔水也迂回不絕。
片刻後,一道身影從窗口逸進房內,跪在地上行禮,“屬下來遲,請教主吩咐。”
燕雲烈背手身後,聲音冷冽,“傳令下去,将此地縣衙一幹人等連同其親眷擒至……”
話未說完卻聽見隔壁“咯嗒”一聲,燕雲烈開了門來探看,卻見淩青那間的房門無力地擺動。
房內沒有人,燕雲烈走到窗邊,只看見一抹白影策馬而去。
隐約猜到他想做什麽,燕雲烈連忙下樓從馬廄取了馬追出去。
遠處濃雲滾滾,烏黑壓頂,道道閃電撕破天際,伴随著陣陣低沈的轟雷,燕雲烈一路策馬狂奔。
又一道電閃雷鳴之後,豆大的水珠砸了下來,冰冷的,帶著泥土的腥氣以及血的味道,越來越多,頃刻滂沱。
四周一片漆黑,狂風烈雨裏枝葉大幅搖動,呼嘯出尖銳的聲響,宛如鬼魅的號泣。
城鎮就在眼前,卻是死一樣的寂靜,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碎濺起半人高的水花。
燕雲烈直往縣衙而去,卻在縣衙門口收了缰繩勒住馬。
血氣彌漫……
燕雲烈翻身下馬,才走了幾步,便看見地上有嫣紅的液體,流到自己的腳前,又分成兩股順著腳邊流過去。血水是從縣衙門口蜿蜒而出的,被雨水沖刷過,淌成汩汩鮮紅的溪流,燕雲烈松開缰繩,緩緩朝裏走去。
粉牆黑瓦的縣衙被重染了另一種顏色,腥紅奪目,頭上包著紗布的衙役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臉上是驚愕如見鬼的表情,皆都被一招斃命,心口的小洞還在突突的向外冒著血。
走進中堂,燕雲烈擡頭,然後愣在那裏。
堂上站了一個渾身血紅的人,手裏持著黑布纏繞的東西,嫣紅的液體不斷從黑布上緩緩滴下。
一滴,兩滴……
落在地面上的破碎聲音,在外面風馳電掣下依然清楚可聞。
燕雲烈的視線越過他看向前方,縣太爺座位後的牆上血跡像是被潑灑上的茶水,正一道道流下來,再往上看去……便看見師爺被刑棍釘在“明鏡高懸”的匾額下,驚恐的眼神和那塊浩氣凜然的牌匾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視線再次落回到那個渾身血紅的人身上,那是血的顏色,大片大片的嫣紅在他飄逸的白衣上綻放如蓮。
“秦公子……”燕雲烈走了上前。
淩青靜靜站著,銀質的面具上映出的是血腥慘烈,良久,他才好像從失魂的狀态中回複過來,擡頭看了眼,然後淡淡開口,“多謝燕教主提醒,往後若再碰到霍賢那老賊的狗腿逞威揚惡,秦某定不與其廢話……”頓了一頓,而後一個字一個字說道……
“直、接、了、結!”
過于血腥慘烈的一幕,和那個白衣上血蓮如綻,神情卻淡定如常的人,兩個極端的反差讓燕雲烈在接下來的行程裏,久久忘不了這一幕。
他一直以為他本質上是個有點莽撞但本性溫潤随和的人,但是那一刻他體會到了他深埋在心底、沒有表現出來的強烈情感。就彷佛原本總是漾著微瀾的水面,卻有一日突如其來掀起了驚濤駭浪,那般沖擊,讓燕雲烈深深地撼動。
其實他根本不必這樣做,縣衙那些人,自己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但是沒想到那個人會比自己先動手,和蓮姨認識其實還不足一日,态度上卻好像已經是他的親人一樣。
是一個善良的人……燕雲烈暗暗評價道,不知為何,卻是越來越不想這麽快的就找到袁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