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再上路時,氣氛已大不如前,燕雲烈雖是難過,但也不知是不是為了逗淩青開心,總還要做些令人困惱的事情。但是沒有人搭腔,幾次下來他也覺得沒什麽意思,之後一路上整個收起了玩笑的态度。

淩青一直自責于他那天沖動之下,打傷衙役才導致那些人報複回來,雖然燕雲烈勸解過很多次,但他依然無法從中釋懷。

行至拾君山下的小鎮時,便遇到了他們要找的人,天絕教的藥師──袁不歸。

對方年紀和他們相差無幾,一身儒衫,綸巾飄飄,說話間和顏悅色、謙遜有禮,倒更像是個書生。

淩青在桌邊坐下,按著袁不歸的要求将手擱在桌上,對方伸手把上他的脈門。

“解個『清風』還需要把脈?難道個把月不見,藥師的醫術退步了?”燕雲烈坐在一旁喝著茶,說著風涼話。

袁不歸瞥了燕雲烈一眼,言辭口氣和衛禹的恭敬簡直天壤之別,“原來教主是生怕屬下醫術退步,故而千裏迢迢帶個人來試煉屬下?”說著又回過頭來看向淩青,“敢問秦公子可有中過毒?”

淩青被問得一愣,朝燕雲烈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道:“秦某為燕教主的毒針所傷。”

袁不歸微笑著擺擺手,“在下的意思是,秦公子在中了『清風』前,可還有中過其它的毒?……或者是毒蠱之類的?”

淩青蹙眉垂首略微一忖,然後擡頭,“不曾。”

“這就怪了。”袁不歸臉上露出疑惑之色,又認真診了片刻,再問,“秦公子平時可有頭痛之症?”似乎怕淩青不明白,還特意補充,“就是腦門這裏猶如針紮,時辰不長,片刻便能恢複。”

這一問,淩青臉上露出訝異之色,點點頭,“确有其狀。”

“多久了?”

“有段時日。”

“多久發作一次?”

“長則數月,短則數日……”

“可有服用什麽克制的藥物?”

“有……”淩青從袖袋裏掏出個小瓷瓶遞給袁不歸。

袁不歸打開瓶塞聞了一聞,“在下能否知道秦公子是如何得到這個的?”将瓶子還給淩青時問道。

淩青略有猶豫,想了想才回道,“是一位世兄……”

“如此看來……”袁不歸面色肅嚴,“『清風』的解藥在下身上确有,但不适用在秦公子身上,要等在下回天絕山後為秦公子另外調制。”

淩青有些錯愕,“是秦某身有隐疾?”

袁不歸笑著搖頭,“秦公子多心了,各人體質不同,只是解藥中有一味藥正好和秦公子所服的藥物相克,都道藥乃三分毒,解毒不慎反而傷人性命。”

淩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裏暗想這藥師倒也謹慎,再回憶起那個言語不多但一看就極為忠誠的衛禹,不禁暗自揣測,燕雲烈手下定還有不少能人異士,若是真和正道反目……

恐怕這就是那放出假消息來,讓他們誤傷天絕教衆人的目的所在。如此推測,能這般清楚了解燕雲烈去向的,怕是他身邊之人。

只是他人教中之事,他不便多加言語,而眼下他連自己都無法自保,“袁先生,秦某身中『清風』已近一月,可能捱不到先生回去後另配解藥。”

“你說什麽?”袁不歸像是沒有聽明白,待淩青把話又重複了一遍之後,便再伸手替淩青診了一遍脈,診完後垂著眼眸若有所思,然後猛地醒悟看向燕雲烈。

只見燕大教主捧著茶盞,看著窗外,好像沒注意他們說什麽的樣子。

袁不歸臉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又回過頭來對淩青道:“無礙,在下可有法子延緩秦公子身上的毒,不過可能還要請秦公子去一趟天絕山才可。”

袁不歸提著藥箱走出淩青的房間,燕雲烈跟了出來。

“不歸!”

袁不歸停下步子回身,“教主有何吩咐?”

燕雲烈走到他面前,“為何要對他說你身上的藥不能用?又為何要他上天絕山?”

袁不歸嘴角一彎,淡笑,“屬下當然猜到是教主故意騙他的,其實只要給他一粒補藥然後讓他自行運功,以他的內力,兩個時辰內就可将餘毒逼出……但是教主帶他來見屬下不是為了那個?”

燕雲烈看著他,皺眉,“什麽那個?”

見他這樣問,這一回輪到袁不歸發懵了,“教主難道不知他被下了『及第』?”

“『及第』?”

袁不歸肯定地點頭,“屬下曾接觸過被下了此蠱的人,中蠱之人脈象和常人無異,然手指指甲根部會生有一道細細的紅線,屬下也是在他伸手讓屬下把脈時才注意到的,詢問之下發現症狀也符合。

“蠱蟲侵腦,蠶食腦髓,初時頭痛如針紮,毒性深時有失明的可能,再嚴重者則會喪失神智乃至癡傻,而他身上所攜帶的藥物便是用來牽制蠱蟲的,故而症狀一直停留在前期。”

燕雲烈皺著眉朝淩青那房間的位置看了眼,“你的意思……他也是被霍賢控制住的傀儡?”

“不像……屬下倒覺得他好似對自己身中奇蠱毫無知覺。”

及第,江湖中人多少聽說過,類似苗疆的蠱毒,被下蠱的人不會立刻死去,蠱蟲鑽入腦內慢慢侵食腦髓,被下蠱的人先是頭痛,繼而出現其它症狀,最後腦髓被食盡而亡。

蠱與毒多有不同,前者縱然醫術高超者也很難診斷得出,但懂得這種毒蠱的人極少,江湖中人又大多以為只是流傳。

“那他可還有救?”

“暫時不會危害性命,但也許是『清風』的關系,又或是蠱蟲喜毒的天性,恐怕他身上的那些藥暫時壓制不住了,屬下需要另外配制一些,而藥材不可能盡數帶在身邊,故而需要回天絕山後才能。”

話音剛落,燕雲烈便一把抓住袁不歸的胳膊,“本座要你救他!”

袁不歸愣了愣,看著燕雲烈焦切的臉,眨眨眼睛,“能讓教主如此驚惶失措的……難不成那張面具之下的是一張舉世無雙、令人一眼便難以忘懷的絕色容顏?”

燕雲烈顯然被噎了一下,松開抓著袁不歸胳膊的手,“胡說什麽?本座壓根沒見過他長什麽樣。”

“那倒是奇了。”袁不歸一雙眼睛眨啊眨的,“屬下第一次見到教主對個不知長相的人這麽關切。”

“好歹是本座傷了別人……”燕雲烈仍是嘴硬地辯解。

袁不歸便也不和他争了,“好好好,教主您對別人一點興趣也沒有。”又問,“您看您是帶著那位秦公子先回天絕山,等屬下采到了魁石蓮以後,回去給秦公子調配可以牽制『及第』的藥,還是在這裏等屬下采好了一起回去?”

燕雲烈有些不耐煩,“魁石蓮還有幾天開?”

袁不歸比了個三的手勢。

燕雲烈皺起眉頭,“那個藥要多久?”

“屬下從未配制過,沒有十足的把握。”

“魁石蓮就這麽重要?”

袁不歸使勁瞪了他的大教主一眼,“教主大人,您還真是只要美人不要那什麽什麽,您知道魁石蓮有多珍貴嗎?您知道這天下有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嗎?您知道……”

“好了好了,別說了!”,燕雲烈的眉頭皺得更緊,然後用著不容商量的口吻道,“你先回去配藥,魁石蓮本座來采。”

袁不歸挑了挑眉,心裏暗暗拍手,那敢情好,魁石蓮下頭連著地脈,誰知道動了地脈會出什麽事。

然魁石蓮百年才有一株,又過百年才開花結籽,果實沾地即腐,一定要結籽的瞬間采收才可,珍貴無比,錯過了就算皇帝老子想要也沒有。既然身懷絕技的教主大人主動請纓,哪裏有不同意的道理?

袁不歸裝作為難地考慮了一下,然後勉為其難地答應,“好,那屬下回天絕山,教主您留下。”簡單說了下魁石蓮的位置以及采摘時辰和需要注意的事情,袁不歸便樂颠樂颠地去收拾東西準備回天絕山了。

次日清晨,淩青走出客棧,從燕雲烈手中取下馬缰繩,因為沒看到袁不歸而有些奇怪。

“不歸先回去了。”燕雲烈解了他的疑惑。

淩青看著他,還未開口,燕雲烈已經說在了前頭,“我們還有別的事要做,做完之後才回天絕山,不歸給你的藥吃了沒?”

淩青點點頭。

其實淩青并不知道那就是“清風”的解藥,而他們去天絕山,實則是為他身上所中的毒蠱。

燕雲烈抿起嘴笑著回身催馬上路,淩青沒有多問,翻身上馬一夾馬肚,讓馬兒跟了上去。

在客棧遇到袁不歸時他突然意識到,只要自己身上的毒解了,他就要和燕雲烈分道揚镳。

往後天高水遠,他是挽月劍淩青,那人則是天絕教教主燕雲烈,再無瓜葛,甚至遠遠相見連點頭一禮都不可能……再不會在荒郊野外一起烘烤偷來的地薯,也不可能一起把盞對飲暢所欲言……

彼此間所有的聯系都會随著“秦林”的消失而煙消雲散,不留痕跡。

不知過了許多年以後,那人還會否記得,有一個叫作秦林的人,和他一起度過這段不長的時日,游歷過山水,在歲月裏刻下身影……

也許那個人轉身就不記得了,但是淩青知道,自己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突如其來的惆悵,掩蓋過了失去蓮姨的悲傷,淩青覺得自己不該如此,他不該涉足進這個男人的世界,那是自己所不認識的一面。但他又阻止不了自己,在對與錯之間,他似乎正義無反顧地往著失落的方向而去。

一如袁不歸提議要他去天絕山時,他沒怎麽思索便同意了下來。

心裏有個聲音在喊著,淩青,你該回頭了,再往前便将是萬劫不複。但是他卻像沒有聽到一樣,他的心似乎拴在了燕雲烈身上,想和他在一起……

想要……和他在一起……

拾君山的山崖上,一黑一白兩道身影長身而立,山風斜刺裏吹來,掀起衣袍獵獵,袂裾翻飛。

“就是那個。”燕雲烈指著崖下一突出山表的斷層給淩青看,那盤石狀的東西灰溜溜毫不起眼。

淩青上前了一步,微微探身,“那個就是傳說中的魁石蓮?怎麽……”這麽難看?後面那幾個字沒有說出口。

“覺得難看是不是?但有時候外表并不是足以斷論一切的标準。”

淩青聽到燕雲烈這麽說,心裏略帶澀意地嘲笑,在這世上,唯獨你燕大教主說這話最不在理。

“現在要下去采嗎?”

燕雲烈擺擺手,“花開還有兩日,而采摘只在一瞬。本座只是帶你來先看一下。”

淩青沒有再多問,環顧了下四周的山勢,又看了看山崖下,“此地地勢還不算兇險,要下去也非難事。”

燕雲烈聞聲側首,只見身邊白衣的青年背手身後,言語裏坦然自若,顯然對自己的輕功十分自信。

青年露在面具外的下半張臉輪廓柔和,下巴到頸脖勾出流暢溫潤的線條,只見他嘴角微翹,似笑非笑,山風揚起衣袂和發絲,清風如沐,飛花攜袖……燕雲烈不覺心裏微微一震。

兩日後再來,兩人帶了繩索。山下那塊大盤石已經裂開幾道縫,隐隐可見其中光華流轉。

燕雲烈将繩索拴在不遠處一棵有一人合抱那樣粗的大樹樹身上,另一端正要系到自己腰間,被淩青取了下來。

“秦某自認輕功還行,願意請燕教主指教。”

說得十分含蓄,但燕雲烈很清楚對方這話顯然是從他這邊出發為他著想。雖然關鍵時候還是要看飛檐走壁那門功夫的造詣,但像那樣要懸于山崖間的情況,确實五大三粗如他會相對笨拙些。

他有些喜歡平時不怎麽掩飾情緒、和自己像朋友那樣相處的秦林,也喜歡像現在這樣将小心思不著痕跡地暗暗收藏起來的秦林。總之眼前這個人讓他心生好感,第一次不是因為對方的容貌而産生這樣的情感,而是因為秦林這個人。

于是燕雲烈也不和他争,主動伸出手去替他将繩索系上,不忘多打了幾個結,試了試牢度,“魁石蓮下接著地脈,下去的時候要小心,如有萬一先顧自己。”

淩青點點頭,燕雲烈沈沈柔柔的聲音似在他心裏化開一陣陣的漣漪,淩青不由生了幾分窘迫,慌忙撇開頭去。“多謝燕教主叮囑。”便轉身身子一展,如鴻翔天。

看著那道白影在岩崖間輕盈騰挪,燕雲烈不自覺握緊了手裏的繩索,雖然知道那個人的武功不俗,卻仍是有一絲絲的擔心,不禁心裏暗暗後悔,應該和他一起下去才對。

心思百轉千回間,淩青已經下到了突出山體的斷層上,不大的岩石平面,腳剛沾地就有碎石嘩啦一陣崩裂滾落。

淩青暗暗一驚,不由得抓緊了吊住自己的繩子,卻感覺手裏的繩子也是一緊。擡頭,便見燕雲烈半個身體探出崖外,手裏纏著的那根繩索幾乎把他吊起,不讓他将所有的重量都壓在那塊幾欲斷裂的崖石上,而眉眼間,滿是擔憂。

淩青有一刻的錯神,又被耳邊窸窸窣窣碎裂的聲音給招回了神思。低頭一看,卻原來是那魁石蓮最外層如風化石壁一樣的花瓣綻了開來,外表粗糙不堪,裏面的花瓣卻晶瑩如玉,然後一層層一瓣瓣,帶著青紫色的光華流轉,露出粉嫩的花蕊。

淩青看得出了神。

魁石蓮幾乎是傳說中的神物,相傳其原長于天池,果實遺落人間便于石上生根,百年才長成一株,再過百年才開花結果,因其果實乃天庭之物,沾不得地氣,落地即腐。相傳其果實乃世間靈藥,可活死人,肉白骨,卻從未有人見過。

燕雲烈告訴他這便是魁石蓮時他還不信,如今親眼所見這一奇狀,不得不相信眼前這會開花的石頭便是傳說中的魁石蓮。

花瓣盡綻,光華逐漸褪去,淩青看見花蕊之中有幾點瑩瑩爍爍的光點,初時只如螢火,随花瓣一點點的凋零,那光點兩兩相聚,越彙越大……

淩青略松了些腰際的繩索,俯下身去。

小小的螢火最後聚成六顆魚眼大小、琉璃一樣的紅色珠子,瑩潤剔透,熠熠生輝。

淩青看準時機正要伸手,忽地一陣地動山搖,他一個不穩,身體向後倒去。

“秦林?!”

燕雲烈一聲低吼已經順著繩索滑了下去,待到快接近時,腳踏上岩壁身體一轉,繩索在腰上繞了一圈,繩索陡然繃緊。而燕雲烈則幾乎橫在半空,手上緊抓著繩索将淩青拉住,四周崩裂的山石不斷落下。

淩青剛從前面的驚險裏回神,卻見燕雲烈如此這般,心中不知該喜該悲,自己腰上綁了繩子的,只要繩子不斷就不會有事,結果那人自己也下了下來,這一下,待會上去可要費番工夫了。

正想著,魁石蓮落下最後一道光華,就見已然綻放的蓮瓣在一瞬間光耀全失,迅速枯敗。淩青顧不得猶豫,伸手一抓将那六顆火紅琉璃一樣的果實囊入手中,幾乎同時,魁石蓮最後一瓣花瓣落下,枯萎敗盡。

“拿到了。”淩青笑著擡頭,卻見燕雲烈握著繩索的手正滴著血。

淩青一驚,對方卻是安慰他般嘴角一弧,“拿到了就快上來,本座英明神武,可不想讓別人看見現在這麽狼狽的樣子。”

淩青暗想,難道被我看見就不打緊?

從袖袋裏掏出一個羊脂白玉瓶,小心将那六粒東西收入其中,封口,半透明的瓶中,幾粒火紅的東西依然有隐隐的光耀。

将瓶子收好,伸手抓上繩子,卻又是一陣晃動,較之之前更甚,伴随天際陣陣轟鳴。

淩青只覺頭頂上罩下一團陰影,擡頭……

燕雲烈看見淩青擡頭一剎那神色驟變,眼睛倏忽睜大,還不及開口便見淩青一把扯斷腰際的繩索,接著翻腕一掌打上來。

他本能朝旁邊一躲,幾乎同時,巨大的山石伴著震耳的聲響,擦著他的身體滾了下去……等他回頭,就看見巨石直撞上淩青!

淩青張嘴便是一口猩紅噴在巨石上,身體一歪,直直栽了下去。

“秦林?”

燕雲烈伸手去勾,但已經來不及,眼見那抹白影如風中凋零的落葉那樣飄然墜落,不及多想,燕雲烈旋身從繩索裏松脫,也墜了下去。

山風在耳邊呼呼刮過,犀利如刀刃割在臉上,四周依然轟鳴震耳,但他眼裏只有那抹白色的身影,撤去內力後在百丈高處急速下墜。此刻燕雲烈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救他!他不會讓他就這麽死的!

淩青只覺胸口一陣悶痛,腥甜的液體從喉間直往上湧,他想施展輕功,否則鐵定會粉身碎骨。然內力潰散,意識也逐漸不清,視線模糊裏只看見一片黑影向自己這邊撲過來,且越來越近。

燕雲烈伸長了胳膊,盡力去勾淩青的衣袖,幾次才終于勾到,便一用力将他往自己懷裏一扯,只覺淩青身軟如泥,胸口衣襟上染了大片的猩紅,而此時離地不過數十丈。

燕雲烈摟緊了淩青,旋身踏過崩落下的山石,借力躍起,再踩過另一塊石頭,在崩落下的山石間騰挪,還要小心不被砸到,看見山間有一棵橫出枝來的矮松,燕雲烈幾下躍到那裏,一把抓上矮松的枝幹,整個人懸空在半山間。

山體的搖晃和轟鳴稍有平息,但周圍依然有山石落下。燕雲烈長出了一口氣,低頭,便見靠在懷裏的人咳了兩下,咳出的猩紅在彼此的衣服上點點化開。

“秦林?秦林?”

懷裏的人眼睫顫了顫,而後悠悠地醒轉過來,似迷茫了一下,然後緩緩擡頭,看見他時眼睛裏有一瞬間的光亮,澄澈的眼眸上映著點點晶瑩的粼光。

淩青張了張嘴,一縷血絲順著嘴角蜿蜒而下,氣若游絲,“燕教主……?”

“還好麽?”燕雲烈沈聲問道,無奈一只手要抓著矮松,另一只手則圈在對方的腰際,否則他一定會伸手替他抹去嘴角的血。那種紅豔紅豔的顏色,紮眼得很。

淩青看著面前的男人,無暇顧及此刻彼此間姿勢的暧昧,也沒有多想那個時候燕雲烈竟自己跳下來救他,只是想著這裏危險,不能讓他陪著自己等死。

“燕教主……燕教主不用管秦某……自己上去好了……”

燕雲烈眉頭皺了皺,訓斥道:“說什麽渾話?!本座是那種只顧自己生死的人嗎?”

淩青閉上眼微微搖頭,然後卻是淺淺地笑了起來,“燕教主英明神武……不怕被人看見這般狼狽的模樣……?咳、咳!”

燕雲烈只覺心裏某處微微一撼,不覺緊了緊圈在他腰際的手臂,讓他更貼近自己,“知道這座山為何叫『拾君山』?”

淩青沒有回應,胸口仍是悶痛,真氣在身體裏亂竄,猜想自己恐怕受傷不輕,又打量了下四周,想若是燕雲烈自己一個人,憑他的功夫上去也許不是難事,但是再加上他的話……

又一口腥甜湧上喉口,淩青竭力壓下血氣的沖湧,微微側首,卻是正巧碰到燕雲烈的肩頭。直至此時,淩青才發覺自己正被燕雲烈抱在懷裏,那樣的近,對方的氣息萦繞一身……

果然還是撐不下去了……想到這裏,心裏卻是微微松了一口氣。人生自古誰無死?淩青是早已看開的,于是這口氣一松,真氣便洩得更快,身體漸漸冰冷,意識也趨于模糊。淩青索性将腦袋靠上了燕雲烈的肩頭,想起他的問話,“是為何?”

燕雲烈并不知曉淩青放棄了求生的念頭,只是緩緩開口,“相傳從前有個商人,路過這座山的時候遇到了山匪,賊寇劫了錢財殺了商人,将他的屍首分成數塊抛在這座山不同的地方。商人有位賢慧持家的娘子,見自己的相公外出數月卻遲遲不歸,便心生不安,一日做夢,夢見自己的相公為人所害并棄屍山中。

“醒來後,她到縣衙把夢到的事情一一陳述,但是別人只當她思念丈夫而變得癡呆。女人堅信自己的夢是真的,便帶上些銀子外出尋夫,兜兜轉轉數年,終于有一天她來到這座山,四周的景物和她夢裏的一模一樣,甚至在夢到夫君遇害的地方撿到了一個錦囊……那是她出門前親手送到他手裏的平安符。

“于是女人在山裏住下,每天在山裏翻著找著,要把她相公的屍骸一點點找回來。年複一年,青絲化成了白霜,終于感動了上天,天庭派下仙君替她将遺落山裏的屍骸都找了出來,還懲治了那些賊人……仙君走時囑咐女人,她夫君的屍骸需要供七七四十九日方可入土,女人便守在相公的碎骨旁,一邊折著紙錢一邊說著以前的事情。

“七七四十九日那一天,女人早上醒過來,卻不見了她相公的碎骨,她急忙跑出去找。晴天朗日吹來一陣和徐的清風,拂起她鬓畔褪雪還鴉的青絲,抹去她臉上的風霜和滄桑,兜轉飄落的花瓣黏上她的衣裙化為天底下最華美的絲帛。

“女人沒有注意到自己容姿煥然恢複了年輕和美貌,她的眼中,只有屋外大樹下的那一抹青色的身影,一如多年前轉身離去時的模樣……

“後來人們就把這座山叫作了『拾君山』。”

燕雲烈說完,低下頭,沈沈的眼眸飽含溫情地看著淩青,淩青也沒有開口,只是擡著眸子和他對望,視線交錯,眼波流轉。

然後燕雲烈嘴角一揚,醇厚的聲音在淩青耳邊一點一點化開,“本座如何能不救你?即使你粉身碎骨了,本座也會一片骨一片骨,一根發絲一根發絲地将你拾回來……”

聞言,淩青的身體輕輕一顫,他似乎聽明白了燕雲烈話裏的意思,又似乎沒有明白,正要撇開頭去,不想燕雲烈突然湊了下來,還不待他反應,已經擒住了他的雙唇。

對方的氣息一下将他淹沒。

四唇相貼,柔軟而陌生的觸感,以及內心的惶惶不敢置信,還有一絲無法解釋的情愫,似乎一直窩在內心的某個角落裏沒有被發覺,但是卻在這個時候被他注意到了。

那究竟是什麽?

這暗藏在心底的彷佛觸犯了某種禁忌樣的東西,好像藤蔓那樣會長出細細綿綿的枝梢,然後悄悄蔓延開,無聲無息地纏繞上心間……

到底是什麽?

淩青想知道,但又害怕,兩種不同的念頭在腦海裏對峙,然就在他彷徨迷惑的時候,對方的靈舌探進了他的嘴裏。

溫柔卻又極為強勢地搜掠,攪起滿嘴的血腥。雖然也曾和女子有過不多的幾次經驗,但此刻卻是被同樣身為男子的人用著全然不同的方式侵犯,異樣的酥軟伴著陌生的感覺沿著背脊攀了上來。

并不讨厭這樣的感覺,甚至……還覺得心口那裏漾起些甜甜軟軟的溫柔來……

自己究竟是怎麽了?

卻沒有時間多想下去,因為對方顯出的退意,緊貼的唇舌就要分開,但淩青卻是留戀。這種被疼愛的感覺,好得讓他心裏一陣陣悸顫,因著內力潰散而逐漸流失體溫的身體被對方的溫度所包圍、浸染,有種淌漾在無風無浪的水面之上的平靜與安心……

不要這麽快離開。淩青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吶喊道,讓我……再多感受一些!

于是略顯生澀地探出舌尖,碰觸到對方的柔軟,輕輕地勾挑。

就當是一場夢好了,因為,再不可能有第二次的……淩青的眼前再次被水霧所漫。

毫無技巧又帶著怯意的生疏挑撥,讓對方愣了下。燕雲烈鼻子裏哼了一聲,攬著他腰的手更加用力讓他的身體緊貼上他。

唇舌再次被對方毫不客氣的卷了去,攪繞糾纏,然後沈溺其中……

四周的崩亂不知何時停了下來,燕雲烈松開他的唇,一時血色嫣然,而他自己也嘗了滿嘴血的味道。在這命懸一線的生死時刻,他的心卻是緊鎖在這個人身上,不知面容、不知身世,他只知道他叫秦林……卻又如何?

“本座先帶你下去。”燕雲烈說著,抓住矮松的手一松,同時腳往岩壁上一踏,抱起淩青禦風而下。

山下有個不大的湖,細風拂鏡,粼光微微,湖的四周圍了一大片茂密的林子,鳥雀歌歡,嘤嘤弄韻。

燕雲烈借著枝葉減緩落下時的沖力,再一個旋身已經安然落地。站穩之後便連忙将淩青放到一塊平整的地上,卻見因著剛才那一陣颠簸,他又嘔了幾口血出來,胸襟被染紅了一大片。

“秦林……秦林?”輕聲喚道。

淩青有些艱難地睜開眼,眼睫顫了顫,唇色蒼白,聲如蚊蚋,“燕教主……”對方眼神裏的擔憂他看得一清二楚,燕雲烈會親吻他,他也似乎有些明白其中包含的情愫,但是他又不願意相信。

燕雲烈不是向來只喜歡美人的嗎?但他卻連自己真實的樣貌都未曾見過,又怎麽會……?

如果他看見了自己面具下的臉,也許就……死亡将近都未曾感覺到的恐懼卻在這一刻籠罩心頭,卻是為了這樣一個看來有點可笑的原因。

“別說話,本座看下你的傷勢。”燕雲烈自然看不出來淩青心裏正想著什麽,只是一心挂在他的傷勢上,伸手正要扯開他的衣襟,手卻被制住。對方的手掌微涼,指骨纖細,覆在他的手背上。

“燕教主……”淩青搖了搖頭示意燕雲烈不必多此一舉,“秦某傷勢如何自有分寸……只請燕教主待秦某命絕後,随便找一處地方埋了……切不可……切不可摘下秦某臉上的面具……”近乎用著僅存的全部力氣握緊了燕雲烈的手。

這一刻,淩青突然明白自己為什麽不願摘下面具,在經歷這些時日的共處之後,身分如何早已不是問題關鍵,只因為他害怕,或者……該說是自卑……

燕雲烈身邊站的從來都是容顏無雙的美人,自己能和他并肩而行,甚至讓他說出那樣的話,但是面具下的自己,不過是生了一張平淡普通的臉……

不想讓他看到,也不能讓他看到!

燕雲烈拍了拍他的手讓他不要激動,但淩青得不到他的承諾便不肯松手,而剛才說話間又有大量的血從他嘴裏湧了出來。

“本座不會讓你死的!”燕雲烈不容分說地掙脫開他的手,再次去扯他的衣襟,但卻被淩青又一次握住。

“燕教主……秦某在這裏求你了……求求你……”虛弱的聲音,懇求著。

燕雲烈心頭一軟,這一路上将近一個月的相處,他還未見過他服軟,縱是“清風”毒發、眼見要命喪他的刀下時,他也是一派坦然不畏,但現在卻為了一張面具幾乎是在求他,不,分明就是求……到底為什麽?那面具之下有什麽秘密?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本座答應你……不看。”燕雲烈沈著聲音,語氣溫柔地說道。

淩青大睜著眼睛看他,似不相信,燕雲烈又肯定地點了點頭,才去掰他的手指,一點點,一根根,總算将他越發冰涼的手從自己手上扒下來,再擡頭時,淩青已失去了意識。

容不得耽誤,燕雲烈解開他的衣襟要去查看傷勢,卻發現自己的雙手不自覺地微顫。

他不想才認清了自己的心情便要面對分離,他還有很多話沒和他說,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和他一起去做。他還想帶他回天絕山,看看湘西獨有的奇石嶙峋,看看天絕山的雲霧缭繞,然後一起在山頂等旭日東出……

“秦林……你不可以死!本座不許你死!”他已經失去了蓮姨,不想連他也留不住。

左手繞到他背後,貼著他的背脊,灌了點真氣給他,只覺他體內內息空空蕩蕩,真氣亂竄,越發感覺不祥。

淩青上半身的衣衫盡解,露出他大片白皙的肌膚,肌骨勻實,纖瘦卻不顯單薄,看得出來是自小便習武的人。被巨石撞到的胸口泛起一層薄紅,胸口微弱的起伏。燕雲烈伸手在他胸口處按了按,确定了骨頭沒有斷裂,但是內傷看來十分嚴重。

而眼下又要上哪裏去找療傷的靈藥?

眼見淩青的氣息越來越弱,燕雲烈有些煩躁地站起身,不慎踢到腳邊的什麽東西。低頭,卻是雙眸一亮。

那掉落一旁的不是別的,正是放了那魁石蓮果實的白玉瓶子。想是剛才解他的衣服時從衣服內掉出來的。此刻瑩潤剔透的瓶子靜躺在地上,裏頭火紅如琉璃一樣的果實正隐隐放光,一閃一閃,彷佛有生命一般的脈動。

燕雲烈看著地上的瓶子,似乎猶豫,沈吟了片刻,才下了決心低下身将那瓶子撿起來。

剔去瓶塞倒了一粒在手掌中,傳言生自天池的仙草,果實可活死人肉白骨,不知傳說到底能否相信。

他又低頭看看人事不省的淩青,唇如白紙,露在面具外的臉看起來面如死灰……

燕雲烈将手掌一握,蹲下身去,動作極為小心地将淩青抱起,讓他靠在自己懷裏。

事到如今,也只能賭上一賭了!

“秦林啊秦林,當日賭坊內你一招讓死局也活了過來,這一次也不可教本座輸了啊……”

燕雲烈将魁石蓮的果實含進嘴裏,然後捏住淩青的下颚送了進去,舌尖輕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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