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欲雪

我是男寵,按道理可以不用向新來的娘娘請安的。但我思忖了一會,還是挑了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去了。

要選陽光明媚的日子很不容易,這已經是暮秋,再過一會兒,便要入冬了。

逐月公主不用向比她位份高的嫔妃請安,因為這宮裏根本就沒有。說來也好笑,梁朔的那些莺莺燕燕,從前還是我的。他看也沒看一眼,全部貶為世婦,吃穿用度自然比先前要差些,但也算不錯了。

逐月的舉止間,透露着不好惹的氣息,不過說話倒還平和,還派身邊的宮女為我沏了杯茶。不僅她是蒙古人的打扮,連身邊的宮女都是。據說,逐月看不慣閹人的做派,大婚後的第二天就讓梁朔把她宮裏的所有太監撤下了,梁朔倒也由着她。

她是主位,我坐在她下手。

我原本不用特意來自取其辱的,但架不住內心的好奇心,還是稍稍擡頭望了一眼。

只一眼,便足以驚心動魄。

我恍若看到了一個更年輕貌美的梁昱。

她眉宇間有英氣,但更多的是揮之不去的陰霾。看樣子,她好像不想讓我多呆一刻。也難怪,這般驕傲的公主,怎麽會瞧得上一個半男不女的人。

梁朔騙了我,她不愛笑的。至少她沒對我笑一下。

幸好她沒有笑,不然我真以為是梁昱借屍還魂了。

我欲告辭,結果她來了一句,聽說陛下之前很是寵幸你。

言語間透露着傲慢。我想,要是此刻承認的話,我與安樂公子又有什麽區別。于是我搖了搖頭,說君王的寵幸如鏡中月水中花,娘娘大可不必介懷。

也是,你看起來比我老多了。逐月開心地笑了,她跳下座椅,似又回到了當年在大草原上馳騁的小姑娘,為我理了理衣領。我有些不自在。

現在,她終于肯笑了。說得不錯,笑聲如銀鈴般清脆。

她天真地對我道,昨晚陛下不知說了多少遍梁昱,韞哥兒,你知道那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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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糾正她,她不該叫我韞哥兒的,要叫韞公子才對。

但我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逐月又捂着嘴笑彎了腰:沒關系,反正那也是過去了。我比那個梁昱,肯定要好看的多,你說是不是呀,韞哥兒?

我搖了搖頭,但那是假的。逐月笑起來确實光彩照人,當年的梁昱比不得,現在的我更比不得。我其實不老,只不過憔悴多了。

她嘴上笑意濃厚,眼珠子還是平直的,根本沒有半點笑意。她道:撒謊,你一個次品,有什麽資格跟我擺架子。只有蠢貨才奢求愛情。如今,我有了陛下的寵幸,将來,我的腹中還會有融合着大周與蒙古血脈的孩子。至于我是不是替代品,那已經無所謂了。幾十年過後,我會坐擁高位,而你會終老長門。懂了麽?

她眼中帶了些憐憫和不屑:不想晚景凄涼的話,就不要同我争。韞哥兒,你明白嗎?

她這般咄咄逼人,我也不會給她好臉色。

我歪了歪頭:只怕娘娘看不到我終老長門了。逐月公主,你在擔心什麽呢?

我對她的稱呼忽而變成了“逐月公主”,她有一瞬間的恍惚。

我向她告辭。

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顯得有點凄涼。這深宮裏的路數,不知是誰教她的。抛去她的地位不看,她其實只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罷了。紅牆黃瓦是個旋渦,專溺貪心人。我嘆了口氣,快步離開。

逐月,你當然看不到我終老長門。五年後可能是你風光正盛時,而我卻要與世長辭了。我的心忽然一陣緊揪,咳嗽了幾聲,趕緊拿出帕子擦了擦嘴。上面的一抹血跡很是紮眼,我想了想,應該是喝藥的緣故,随即迎着風将帕子一扔。

梁朔,這紅應是世間最正宗吧。

我以為梁朔會漸漸淡忘我,出乎意料地,就在咳血的那天晚上,梁朔又來了。

他的眼睛下方有一抹青黑,我調笑道,陛下要注意身體。

他示意我坐下,手中随意捧了一本書讀。好像,我們又回到了曾經。他讀的往往是兵法一類的書,我呢,就在旁邊吃點點心,偶爾還搭搭話,梁朔也并不煩。我無事可做,只能借着燈光偷瞄梁朔,想把他烙在我的心裏。燈光隔着一層琉璃,顯得有些暧昧不清。我的手不自覺地描摹着:這人的眉眼,可真是好看啊。鮮衣怒馬少年時,長安曾有四公子。梁朔屈居第二,因為他總板着一張臉,不愛笑。

我私心覺得梁朔應該當第一。

他的視線突然從書上離開,看着我。我來不及移開目光,猝不及防地與他對視。他勾了勾唇角,很喜歡的樣子。

但是,他又皺了皺眉。

他的手指在我的唇上抹了一下,道,怎麽這麽紅。

我對他笑道,聽說你要來,我特地塗的胭脂。鮮豔一點,不是更好看嗎。

他失笑,你這張臉還要敷什麽粉,塗什麽胭脂。

我也笑。但我其實是在笑,梁朔真傻,血和胭脂都分不清。

他定定地望向我:韞兒,我想讓你和逐月好好相處。

他的眼眸是深情的,可這深情是為了另一個女人,我頓時一陣反胃。

我也望向他:梁朔,今日吹的是朔風。

梁朔不易察覺地蹙了蹙眉:韞兒,不要轉移話題。

我沒理他,兀自下座,打開了木門。梁朔在我身後無聲地嘆息了一下,想關上:你身子不好,經不起風吹。

發絲被風吹得有些散亂。我一步并作兩步,跑到庭院中,映着月光,對梁朔笑:梁朔,吹朔風了,離下雪也不遠了吧。

潔白的牙齒閃着晶瑩的光。

他從屋裏為我拿出了一件狐毛大氅,為我披上。我笑着讓他不要系:不要,太熱了。

梁朔把我緊緊抱住,他吹出的氣息是熱的,打在我臉上,一陣酥酥麻麻:哥,對不起。

我怔住了,任由他擺弄。梁朔說這話時,心裏應該是有幾分難過的吧。

不僅是難過,可以說,有幾分掙紮。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幾個字:我已經負了你,便不能再負她。

好啊,我感覺說出來的話都不屬于我自己的了。

梁朔,祝大周千秋萬代,祝你子孫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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