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頭

梁朔放開了我,眉宇間皆是濃得化不開的悲戚。

他說,哥,別這樣。

無力感忽而如潮水般席卷而來。

我用指尖點着梁朔的胸膛,笑得像個風塵客:梁朔,我有兩個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梁朔稍微偏偏頭: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嗯。

壞消息。

壞消息就是……我想入古剎當僧人,你準不準?

梁朔不置可否: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

我微微踮起腳尖,恰好夠到了梁朔的耳朵邊:梁朔,從今往後,我的一顆心都是你的。

你想蹂躏也好,想丢棄也罷。都随你。

梁朔的指上關節泛着白。

他開口,嗓音比以往都要生澀:梁韞,說清楚。

我道,說的已經夠清楚了,只是你不願意相信。

我發誓,梁朔的臉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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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拳頭不知何時握在了一起,緊緊的,我看了心驚。

從他的牙關裏,擠出了這麽幾個字:每個人都在騙孤,每個人……

我耐心聽他講完。但其實我已經很疲憊了,因為那個藥。

從小到大,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待孤的!梁朔像一頭困獸,眼底猩紅。他聲音混濁:那個蠻族女人說要看我長大,結果自己跳下城樓;四哥說要與我看盡世間繁華,結果作繭自縛犯下不可饒恕之錯;三哥,現在就連你,就連你都要欺騙孤嗎?!

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勉強扶着眼前的梁朔才沒能倒下:梁朔,我累了。

你說清楚。

梁朔像個得不到心愛之物就哭鬧的孩子,固執地不肯走。他捧住我的臉,語氣中竟然帶了一絲哭腔:哥,你說清楚。

我癡癡地撫了撫他的臉頰:梁朔啊,你懂得什麽是情愛嗎?

它能給人歡愉。不是像這樣,一味地讓人痛苦。

我想到那晚梁朔和逐月在床上鴛鴦交頸,一晌貪歡,便覺深陷泥沼中。越是不願想,這畫面就越是在我腦海中浮現。我手下突然加重了力氣,一把推開梁朔:但是,從此往後,我不願意再喜歡你了,梁朔。

梁朔楞楞地看着我的手,竟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

我的臉上是練習多次的笑容:因為你迎娶了逐月,也因為你背叛了我。

是我小肚雞腸嗎?不是。愛這種東西,是經不起消磨的。

梁朔回過神來,他好像又回到了白日裏執掌大權的狀态,眼眸晦暗不清:哥,你把手拿開。

我的手正在捂着我的嘴。我剛才又咳了,全身都在顫動,就像要把內髒都要咳出來似的。

他見我不肯動,上前想将我的手強行扳開。我“嘶”了一聲,梁朔的手頓時軟了下來:就讓我看一眼,就一眼。

我搖了搖頭,眼神無比堅決:梁朔,你不配。

梁朔好似被強行喂了一口他最厭惡的菜肴,表情無比精彩。

我披好狐毛大氅,款款走進屋裏:這宮裏最渺小的一只蝼蟻,破天荒地向高高在上的蟠龍耍了威風。

應當記入史冊。

我的腳尖一頓:梁朔沒跟上來。回頭一看,他還是維持着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我忽而想起贈他羅傘的那一天,絲絲細雨,滿身寒氣。現在沒有雨,梁朔的寒氣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搖搖頭:在想什麽呢。

不過,我又想到了一點。梁朔當晚在床上跟逐月說的人名,當真是昱哥嗎?

昱哥,韞哥,仿佛念着念着,就成了一個人。

我的眉眼不自覺地彎了起來,但很快就又恢複原狀。

梁朔的眼裏容不下沙子,我又何嘗容得。除非他肯置與蒙古不顧,執意将逐月送往遙遠的關山外,永世不得相見——對了,他還得與我結下山盟海誓,将這皇後的鳳冠,親手給我戴上——那麽,我與梁朔之間,才有可能。我是男子,本不該雌伏。

梁朔會這樣做嗎?我不知道。不過既然是做夢,那當然要做那種能令我感到開心的夢。

宮中迎來了第一場雪,我的好時光又少了一些。

梁朔自那晚後,再也沒來過後宮。逐月公主的雲影殿,我的南館,他都沒來過。他似乎在養心殿住下了,但時不時地會去佛光寺求神拜佛。每當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嘴角總會浮現起一抹嘲諷的微笑:佛光寺的僧人,個個腦滿腸肥,不知私吞了多少金銀財物。青燈古佛,他們應當早已抛之腦後了。

我願住在深山中,捧一卷泛黃的經書,細數當年犯下的罪孽。

如若大雪封了山,那我便等雪化了以後再下山,去體味一下人間煙火氣。

梁朔,到那時,你千萬不要再來打擾我。

離愁是剪不斷的,唯有擱置下來,才能慢慢淡忘。

一夜過去,地上鋪了一層薄雪。軟履踩在上面,酥酥麻麻的感覺,很是舒适。我忽而有一種願望,希望有一個人,能陪我一起賞雪。聊聊天,喝喝茶,沒有言語間的刀光劍影,就像我從未降臨在帝王家。

湯婆子,暖手爐,銀絲炭,該有的我都有了。

我打發走了鳶兒,一個人,慢慢地走着。

我想看看淩霄殿。它是不是已經荒涼得不成樣子了?

細雪飄飄,我幹脆收起了羅傘,任由它們飄落在我的發絲間,融化成水滴。一頭黑發經由水的潤濕,倒真有點青絲萬裏的意味,我抿起嘴笑了笑:年輕一點總是好的。

淩霄殿的院子沒上鎖,我輕輕一推就進去了。沒有我想象中的灰塵撲面,應該經常有人來打掃。

我站定,不相信眼前的場景。

梁朔肩上頭上皆是淡淡的薄雪,像是一夜間白了頭。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他再也不穿以前深黑龍袍,上面還鑲着細細的金邊,顯得貴氣逼人。

配上他一張異域風情的俊美臉龐,更是邪氣逼人。

梁朔如今愛穿玄色衣裝,龍也不是張牙舞爪的,收斂了好多。

玄色,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我原本打算輕咳一聲,但想想還是作罷。緩緩地,我又拖着蹒跚的步伐,回到了南館。

他是假白頭,我是真白頭。

從前不覺得,以為李夫人傻,臨死都不肯讓武帝見最後一面。

但如今,卻能漸漸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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