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辰羨 和辰羨圓房……
她今日終于掙脫束縛,短暫地領略了外面的光景,見到了兄長,見到了夫子,還有那群可愛伶俐俏容明媚的姑娘。
被陽光照過,就不會甘于井底。
梁潇詫異于她的突然反抗,眼底浮上冷怒,添一點興味,糅雜成奇異殘忍的光,牢牢将她鎖住。
窗牗上傳來幾息碎響,茜紗上人影憧憧,大約是守夜的侍女聽到響動,卻又不敢進來。
梁潇抄起床邊的出戟方瓶扔過去,一呼散開,天地皆靜。
沒有人敢進來,也沒有人能管,她的生死捏在他手裏,他可以讓她生、死、抑或生不如死。
梁潇慢條斯理地挽袖,上前抓她,她少年時習過一點武,身姿矯捷輕敏,可這并不礙事,至多只是讓他遲些抓住她,他的武藝是在被毆打虐待裏紮根的,在屍橫遍野的疆場上錘煉出來的,對付她,綽綽有餘。
他逮到她,将被衾扯開,把她摁住,任由她踢打掙紮,對上她的雙眸,漫然道:“讓你走?你要去哪兒?”
姜姮雙目通紅,因為過分激動氣憤而胸前劇烈起伏,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我要回成州,我要和我的爹爹、哥哥一起生活。”
“回成州?”梁潇冷然一笑,語帶嘲弄:“你不會真信了姜墨辭的鬼話,覺得你們家人衣食無憂,能供養你這個大小姐?你嫂嫂生孩子,連産婆都請不起,要找鈴醫接生。整整七年,他沒來過金陵看你,你如何能猜得到,是因為他們根本湊不出路費。”
姜姮倏然愣住,止住掙紮,目光呆滞地看向梁潇。
“我給你的錦衣玉食你總是看不上,不當回事,那是因為你自小活在雲端,根本沒有嘗過貧困滋味。偌大塵世,芸芸衆生,有多少人從早到晚辛苦勞作,卻連溫飽都不行。姜姮,你不過是命好,少時靠家族,家族倒了有我接手,除了我,你還有什麽?你就算腦子再少根筋,也該知道現在要做的該是讨好我,別惹我生氣。”
姜姮安靜聽完了他的話,如同聽他講書,甚至面呈思索之色,想了許久,鄭重道:“我要回去,我要和我的家人一起挨餓受苦。我不需要你給的錦衣玉食。”
梁潇霍得揚起手要打她,她不閃不躲,直迎上他的掌心。
巴掌終究沒落下來,梁潇的手在半空中緊攥成拳,握得“咯吱”響,頗有些磨刀霍霍的意味。
他森涼盯着姜姮,連聲稱好:“你既這般有骨氣,我便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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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松開姜姮,挾起散落床邊的衣衫,頭也不回地走了。
到天亮時,姜姮才明白他說的“成全”是什麽意思。
院中所有侍女被驅逐,數個管事婆子進來,裏外翻撿将所有吃食全部搜羅走,香鼎、茶匣、手爐、羅衣……凡是堪享用的物件都被撤走,連床上綿褥、被衾、粟心枕都被拿走,寝閣裏霎時空空蕩蕩,只剩下幾張桌椅和一張床。
姜姮伏在煴香幾上看她們折騰,待折騰完了,侍女給她端進來一點吃食,粗瓷碗裏盛着菜湯,半點油星不見,只有幾片葉子飄在清寡的湯汁上,散出極難聞的味兒。
她蹙眉,把頭扭到一邊。
侍女面無表情道:“殿下吩咐:‘只要餓不死就成。’王妃還是用了吧,這是一天的吃食。”
姜姮不肯吃,侍女也不與她多廢話,撂在桌上就離開了。
閣門重重關閉,落下鐵鎖,阻斷了最後一絲光明。
栖身在黑暗中,滿室清寒,姜姮反倒輕松了,她知道,這些年梁潇總是恨她,不甘,瞧不起她,覺得她不配做他的妻。
一切皆有根源。
當年辰羨出事時,靖穆王府其實提前得到消息了。
是遠在閩南的姜府先被抄,姜國公被秘密押解進京,與姜家和靖穆王府過從甚密的衛王被軟禁,大理寺日夜不休酷刑拷打,從被抓的朝臣嘴縫裏摳出了靖穆王世子。
王府已被監視,逃跑無望,老王妃叫來了姜姮和辰羨,說姜梁兩家藏匿了些勢力在民間,雖救不了辰羨,但可以伺機把不起眼的姜姮帶出去,從此隐姓埋名,安然終老。
但她有一個條件,要姜姮和辰羨當晚圓房,要給辰羨留後。
山雨欲來,王府上下人心惶惶,老王爺病倒在榻,終日昏沉,大廈将傾,王府由內而外散發腐氣。
辰羨素衣墨發,神色淡然,孑然立于一片慌亂浮躁的人中間,他不同意,姜姮亦強烈反對,此事不了了之。
那個時候梁潇二十歲,入職中書省四年有餘,誰都知道,這場禍事不會蔓延到梁潇身上,他不光得淳化帝賞識,崔皇後也對他頗為青睐。
他廣袖善舞,八面玲珑,早早帶着母親搬離王府,避開牽連。
但第二日,辰羨被皇城司押走後,梁潇回到了王府。
他去姜老王妃,送她幾顆人頭,皆是前一夜姜王妃說的,藏匿于民間的家奴。
淳化帝既要動手,打的自然是斬草除根的主意,絕不可能留下任何會複燃的餘燼。
姜姮藏在內室,耳朵貼着門板在聽,她聽不清兩人後來說了什麽,只聽見姑姑嘶聲厲吼,像心有不甘窮途末路的困獸,發出粗嘎駭人的聲響。
她慌忙出來,見姑姑顫手指着梁潇,咬牙切齒:“辰羨絕不會輸給你這個賤種!”
姑姑恨梁潇,一直都恨,在梁潇還是個垂髫稚兒時就恨他切齒,仿佛梁潇的存在是她畢生揮之不去的恥辱。
此刻的梁潇不再是幼年那任人宰割的小可憐,他華服在身,神情冷漠輕蔑,正想出言譏諷,見姜姮跑出來,将那些難聽刻薄的話咽下去大半,撂下幾句奚落,便傾身拉着姜姮走了。
院中松柏蓊郁,亭亭如蓋,梁潇站在樹蔭中,朝陽透過枝桠落下光斑,流轉于面,顯得神情極陰郁。
他沉默片刻,問:“辰羨有沒有碰你?”
姜姮神色恍惚,木然搖頭,搖到一半,覺得奇怪,擡頭看他。
梁潇道:“聖旨已下,姜家男丁斬首,女眷沒籍入教坊為妓。”
寥寥數語,令姜姮渾身涼透,冷顫不止。
梁潇凝着她,又問:“我給你傳的信,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姜姮絞紐着衣袖,嗫嚅:“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抛下一切跟你走,姑父病重,姑姑又時瘋時好,辰羨被抓走了……”
“這個王府有什麽值得留戀的?”梁潇涼聲打斷她,擡袖指向王府重檐,諷道:“你沒聞到嗎?從內而外散發出一股腐氣,爛到泥裏的腐氣。”
姜姮低垂睫羽,哀求道:“辰景哥哥,我們好歹在這裏一起長大,你若有辦法,救救他們吧。我雖然不知道為何兩府會落謀逆罪名,但我爹爹、哥哥和辰羨,他們是不會謀逆的,這裏頭一定有冤屈。”
梁潇的臉色瞬間陰沉,低眸凝着她,像在看掌間獵物,冷诮道:“那是謀逆,我救不了,難不成你希望連我也搭進去,給你的辰羨陪葬麽?”
姜姮忙要說不是,可梁潇沒給她這個機會,撂下這句話,便拂袖而去。
自那日起,靖穆王府便被兵馬司重重看管起來,府中人都再出不去。
失去自由固然煎熬,但最可怕的是就此與世隔絕,再也沒有關于辰羨和父兄的消息傳進來。
姑姑終日颠三倒四,瘋瘋癫癫,靖穆王病重,府中根本沒有可主事的,一切都等着姜姮拿主意。
她才十六歲,何曾見過這等陣仗,只得強撐着精神不讓自己倒下。姑姑病得越來越重,她還得買通護衛幫着尋醫問藥。
白天太過招眼,只能晚上謀事。
可有一夜,那個幫着她請郎中的守衛喝醉了,颠三倒四地将銀子揣入袖中後,竟來拉扯姜姮,色眯眯地說:“反正你遲早要進教坊的,不如先讓我嘗嘗……”
府中年邁的老管家拼着一條命才幫她把人趕走。
那夜,姜姮徹夜未眠。
她害怕了,真正地開始害怕,府中壯丁早已被鎖拿下獄,只剩下老弱婦孺,這一回她僥幸逃脫,下一回呢?
整個王府皆是戴罪之人,如俎上魚肉,就算進來一個守衛,奪走她的清白,也不會有地說理。
她靠在院中的榕樹下,冥思一夜,清晨微光落下時,有人輕拍她的肩。
她像是受驚的雀兒,渾身瑟縮,慌忙爬到樹後抱緊自己的身體探頭看去。
梁潇站在朝霞爛漫裏,華美的鲛绡紗袍随晨風微微後曳,整個人從容清貴,同府中各個如喪考妣般的頹喪全然不同。
他唇角噙着虛僞的笑,問:“姮姮,你這是怎麽了?”
姜姮望着他不說話。
他又道:“你的衣裙都髒了,你可是最愛幹淨的,怎得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狽?”
姜姮腦中轉過許多念頭,混亂紛雜,理不清楚,唯有一點清晰透亮,面前人興許是這一場滔天禍事裏唯一可置身事外的,亦是大船傾覆溺于浪濤中唯一的浮木。
若清白遲早要失,失于他手,換回些東西,總比毫無價值的失掉要強吧。
她猛地一怔,立即為自己的卑劣而羞愧,深埋着頭,輕輕啜泣。
梁潇聽見她哭了,沒有來給她擦淚,而是高高站着,低視這個蜷縮成一團嬌弱無依的小姑娘,面上是一切盡在掌握的怡然自得,慢悠悠道:“姮姮,我昨日去大理寺了,幾個死囚被押赴上庸臺斬首,因為親人也獲罪,無人給他們收屍,屍身被野狗啃咬,慘不忍睹……”
姜姮哭着捂住耳朵。
“姮姮,你痛苦嗎?因為見不到父親和兄長。你猜,他們是不是和你一樣,身陷囹圄,不知你的安危,終日煎熬,生不如死。”
姜姮哀求他別說。
梁潇只當沒聽見:“我可以帶你去見他們。”
姜姮止住哭聲,淚眼朦胧地仰看他:“辰景哥哥……”
梁潇搖頭:“我冒巨大風險帶你出去,可不是要你做我的妹妹。”
姜姮低垂下頭,淚珠無聲滑落面頰,哽咽道:“我姑姑病了,得看郎中,得喝藥。”
“好。”
“我想見父親、兄長還有辰羨。”
“好。”
“我……我不想去教坊。”
梁潇笑起來:“傻姮姮,我怎會舍得送你去那種地方。”
姜姮說完,那股勁連帶着自己一直堅守的東西仿佛頃刻煙消雲散,她疲軟乏力地跌坐在地上,目光空洞,散于塵中。
梁潇上前将她抱起來,她說想去看一看姑姑。
那日姑姑恰是清醒的,好似有所察覺,神色疲倦,喟然道:“你今日就跟他走,我知道,你和辰羨未将生米做熟。留得清白身,好好活着。”這話自然是說給梁潇聽的。
姜姮跟着梁潇走了,她自五歲住進靖穆王府,來時坐着黑鬃奇駿相連的錦蓬馬車,行囊裝了慢慢五兩騾車,呼仆喚婢,浩浩蕩蕩,走時卻只穿一件素衫,身無長物,伶仃影只。
梁潇将她安頓在一座不起眼別苑裏,夜間帶她去了大理寺天牢,見了爹爹、兄長和辰羨,雖然狼狽,可是都活着。
她天性爛漫單純,行至窮途,總覺得不至于太壞,應該還有希望,當夜輾轉反側之際,不停安慰自己,安慰着,察覺到寝閣的門被推開,一個人影走至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