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無情 他的悔,她的恨 (1)

姜姮聽見自己胸膛裏迸發出毫不留情的嘲笑, 裏頭有個小人笑得打滾,幾乎喘不上氣來。

重新開始?他可真敢想啊。

姜姮奮力掙脫他,拎着衣裙往外跑。梁潇幾次攬住她的腰想把她拖回來, 她反抗得太厲害,梁潇生怕傷到她,便放手任她去,只在身後跟着她。

眼見她跑過廊屋、亭閣、無梁橋,竟往正門去,俨然是要出王府,梁潇慌忙上前抱住她,在她耳邊說:“姮姮,你沒有戶籍和路引, 是出不了城的。”

姜姮不管,仍一門心思要出去,手腳并用胡亂踢打。

梁潇緊箍住她,耐心與她講道理:“真當現在是太平盛世嗎?到處都是饑荒和流民,你一個弱女子,是沒有命走到成州的。”

“你已經七年沒有出過門了, 你找得到去成州的路嗎?”

也不知是力氣耗盡, 還是這話起了作用,姜姮的反抗漸漸變弱, 她呆滞地看着王府那朱漆雕花大門, 身體瑟瑟發抖, 潸然淚下。

梁潇萬分的內疚和心疼,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只能擁着她,在她耳邊不住地說對不起。

姜姮麻木地道:“你若真覺得對不起我, 就派人送我去成州,我要去找我的爹爹和哥哥。”

梁潇貼向她的側頰,兩人的淚混濁相融,脂粉黏綢,如多年糾纏難以一把抹淨,梁潇癡迷不舍地去吻她的唇,搖頭:“不行。”

姜姮從未有一刻如此時這般決絕堅定,她要離開這裏,離開這個自私的男人,哪怕拼得一身剮,也要走。

她将自己關在寝閣裏,抱膝坐在地上,環顧四周,羅帳華衾,妝臺明鏡,見證了這荒唐破碎的七年。她不肯再上那張床,夜間梁潇若想将她抱上去,兩人勢必要打一架,動靜太大驚動了薛臯院,許太夫人病好了大半,非要出來看熱鬧。

被梁玉徽好說歹說勸回去。

梁玉徽夜夜聽見那好似拆房揭瓦的響動,又好幾日沒見姜姮,生怕她在自己兄長手底下吃虧,到夜間那動靜再響起來時,她忍不住去看了看。

下人都聚攏在院子裏,沒有哪個不怕死的敢這個時候抻頭逞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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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徽硬着頭皮推開寝閣的門,只見梁潇橫抱着姜姮非往床上送,邊送邊絮叨:“地上涼,睡久了來癸水時會更疼的。”

姜姮強烈抗拒,在糾纏中鳳釵滑墜,絲羅衣袖被撕裂,床帏珊瑚墜飾被拉扯得叮咚亂響,荒唐且混亂。

梁玉徽實在看不下去,上前道:“兄長,您放開姮姮。”

梁潇稍一松神,姜姮像條滑溜的魚兒自梁潇懷中游走,撲下床,抱膝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呢喃:“我要和離。”

此話一出,梁潇和梁玉徽俱是一怔。

寝閣內死寂沉沉,梁潇凝着姜姮,“你再說一遍。”

“我要和離!”姜姮霍得站起身,目光湛亮無畏地與他對視,一字一句道:“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們之間的緣分早就盡了。”

梁潇竭力克制:“你胡說什麽?當年,你為了我可以與辰羨退婚,你分明是愛我的。”他于慌亂中抓到一分安慰,靠近姜姮,想要将她攬入懷中,“姮姮,你愛我,我也愛你,從前只是誤會,我可以讓一切回歸正途,我能補償你……”

姜姮把他伸過來的手打掉,嘲諷地笑起來,她穿一身雪樣素白的寝衣,偏繡了紅蓼燦烈似火,彤彤開在裾底,随她的動作而搖曳。

“你補償什麽?你是能讓時光倒流,還是能把你侮辱我的那些話收回去,亦或是,你能讓我們的孩子活過來?”

梁玉徽驚詫:“孩子?什麽孩子?”

梁潇黯然不語,姜姮看向他,“你妹妹問你呢,你說啊,什麽孩子。”

他抓住梁玉徽往外推,聲音都在打顫:“跟你無關,你不要摻和。”

梁玉徽被迫後退,一邊退一邊追問:“什麽孩子?”直到被推出寝閣,梁潇飛快關門,扣上木栓,回過頭,順着門扉慢慢下移,跌坐在地上,頹然捂住頭。

他努力掙紮二十年,不擇手段攀那架青雲梯,只想餘生擺脫那慘烈不堪的命運。可是一夕之間,竟像被打回原形,從未有過的無措、痛苦、悔恨。

沉浸在低沉中許久,梁潇驚覺寝閣內過分安靜,心慌地擡頭,去找尋姜姮。

她就站在床帏邊,碎金璎珞墜下抵在耳鬓間,被明晃晃的宮燈一耀,面容上泛着珊瑚般瑰麗燦紅的暈影。

她已經恢複了冷靜,目光清淩淩的,落到他的身上。

眼中沒有憎恨,沒有痛苦,只有極空洞渙散的一片。

梁潇極度不安,疾步上前想拉她入懷,她後退一步,梁潇探出來的手便落了空。

“姮姮。”梁潇竭力維持他的鎮定,絕不肯在姜姮面前展露他的軟弱,他反複吟念她的閨名,似是要自這閨名中汲取養分,他道:“我可以補償你,我能恢複姜國公的爵位,我能把你們姜家失去的榮耀地位都還給你們。”

姜姮莫名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在過去上演過無數回。

當年把她從王府帶走時,喂她堕胎藥時,逼她嫁給他時……也是這麽對她許諾,會給她三媒六聘,十裏紅妝,風光正娶。

好像每每兩人走至絕路,他總覺得可以用交易力挽狂瀾。

她不說話,梁潇繼續說:“我知道你不在乎榮華,但是你兄長的前途你也不在乎嗎?恢複爵位他便可以如願從戎為國效力,不必四處碰壁。你的侄兒們也可以憑借蔭勢賺一個似錦前程,你父親可以安享晚年。還有……”

姜姮倏然擡頭:“還有什麽?”她唇邊噙起微諷的笑意:“聽上去真誘人。可是,我累了。父親、兄長、侄兒……我實在沒有力氣去肩負一家人的榮辱沉浮,如果不能享受侯門富貴,那麽普通百姓的日子也過得。粗茶淡飯,荊衣釵裙,也沒什麽不好。”

梁潇神色微沉:“不可能。”

他的耐心終于告罄,凝着姜姮的雙目,道:“你心裏該有數,和離是絕不可能的,我們是拜過天地,山盟海誓過的,此生不離不棄。”

他幾分篤定,幾分疲憊地呼出一口濁氣,又是那個矜貴冷硬的靖穆王。他強硬地把姜姮拉進懷裏,伏在她的耳畔道:“我不會再折磨你了,也不會再約束你,我會補償你,給你世上最華麗耀目的日子。只要你願意,選擇順從我,你可以是世上最幸福風光的女人。”

“你仔細想想,我可以等,等到你想通的那一天。”

說罷,他不顧姜姮反對,歪頭印在她頰邊一吻,而後倏然松開她,後退幾步,沖她極柔情一笑,轉身出去。

寝閣外飄來玉徽詢問的聲音,夾雜着細碎的足音,未過多久,衆聲皆歇,只剩梁潇的聲音。

“王妃身體不适,你們要好生照顧,在她病愈前,不要讓她出寝閣。”

隔着門,姜姮只差要笑出聲來。

她真是太高估梁潇的良心了,方才見他那麽愧疚,她一度以為,也許鬧一鬧,刻意提起那個可憐的孩子,可以喚醒梁潇的憐憫,放她自由。

可沒想,兜兜轉轉,最後還是這麽個結果。

梁潇真不愧是将聖賢書讀得爛熟于心的人,無恥至極。

姜姮曾經做過夢,她曾想,如果兩人之間沒有那麽多波折、誤會,沒有那麽多陰差陽錯命運弄人,那麽也許兩人到不了這一步。

從前總以為是命運捉弄,如今才明白,并非上天不垂憐,而是遇人不淑,瞎了眼,愛上這麽個畜生。

她萬萬不該,于幼年時翻過那堵牆,去招惹他。

她扭轉不了這個男人骨子裏的自私涼薄,殘忍多疑。

所以,唯有自救,唯有離開。

姜姮在寝閣裏待了五天,第六天,管事娘子來送朝食時,她坐在膳桌邊,挑起眼皮,柔和道:“我不想吃這些,我想吃蜜煎櫻桃,不吃別處的,要寺橋金家的。”

娘子眼尾堆笑:“王妃且等着,就是要天上月亮殿下也會給您摘下來的。”

這仿佛是兩人多年相互折磨養出來的默契,梁潇是極要面子的,争吵後他不會主動低頭,會使出千種手段逼迫姜姮服軟。

若她開口要什麽,就意味着服軟。

不消半個時辰,蜜煎櫻桃就送來了。油紙層層包着,鮮紅欲滴的櫻桃躺在炒得金黃的蜜糖中,瞧上去便十分美味。

姜姮只掠了一眼,一顆都沒有吃。

吃不吃,已不那麽重要。

管事娘子拂禮道:“殿下要王妃梳妝,去前院書房見他。”

自打和梁潇成婚,姜姮就不被允許去前院,途中所經景致,渠水亭榭,削峰抱山,種種于她而言已是陌生的。

梁潇的書房不算大,布置得很緊湊。

一面黃花梨纏枝蓮紋書櫃,堆滿竹簡卷帙,臨窗設杌桌,擺放着鎏金卧龜五足朵帶銀香爐,書案上摞着小山高的書信封箋,端溪重暈硯墨光瑩澤,上面搭幾根玳瑁紫毫筆。

疏疏淡淡,卻是雅致貴氣的。

梁潇本坐在書案後回一封書信,他這些日子召集各州縣名醫來給姜墨辭治傷——姜墨辭至今還沒有離開王府,郎中每日奉命往他身上塗抹藥膏,只求在姜姮察覺到兄長失蹤前把他身上受過嚴刑而留下的傷全治好。

不然,若是叫姜姮發現他背着她所做的一切,豈不是更恨他,更要與他翻臉。

梁潇十分後悔,當初怎麽也不該那樣對姜墨辭,簡直就是給自己埋下了禍端。

見姜姮來了,梁潇放下手中筆,快步迎上來,傾身拉住她的手,細細端詳她的臉,驀得,輕嘆:“你瘦了。”

語氣之溫柔無辜,仿佛那個下令關她的人不是他一般。

姜姮已經習慣了他的虛僞,默默輕壓下颌,避開他的視線,不做聲。

梁潇見她冷淡,眉目間掠過不滿,但強自壓下去,将姜姮的手蜷起握進掌心,微笑:“今日我得空,叫前越巷的皮影戲人來府中表演可好?我記得你從前最喜歡皮影的,還有蜜藕、白玉霜方糕,哦對了,蜜煎櫻桃,我讓人都買回來,好不好?”

姜姮眼睫低垂,緘默不語。

梁潇握着她的手稍用力,聲音柔潤似水:“姮姮,我在與你說話。”

姜姮幾乎聽見自己手被捏得骨骼相錯,咯吱咯吱響,她忍住疼,道:“母親還在病中,召來伶人在後院裏吹吹打打終歸不好,若……”她嘤咛一聲,去掰梁潇的手,“輕點,我會疼。”

梁潇連忙将她松開,不疊地去翻看她的手,見那白皙若嫩筍的柔荑上布滿紅暈,若桃花開在冰雪上,分外惹人憐惜。

他放輕手勁兒揉了揉,又捏着姜姮的手放在唇邊親吻,縱容道:“好,我輕點,你剛才要說什麽?”

姜姮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心情平和:“若殿下想尋些消遣,不如帶我出去看看,時移世易,我十分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變成什麽樣了。”

“你要出門?”梁潇臉色微沉,目光若藏刃,銳利罩住姜姮。

姜姮心底犯怵,可還是要硬着頭皮走出這一步,“我不想看皮影戲,也不想吃果子,只想出門看看。若殿下覺得不妥,若您覺得我合該一輩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權當我沒說過。”

梁潇當然知道她沒做錯過什麽。

這場曠日經年的陰謀裏,姜王妃有錯,他有錯,可唯獨姜姮沒錯,她自始至終都是無辜的,完完全全的受害者。

但他就是不願意放姜姮出門。她如今這副若菟絲花般內向軟弱,離開他難以生存的樣子,是他花了七年時間才揉搓打磨出來的。若放她出去,任她自由生長,變回從前那般活潑爛漫,會不會漸漸脫離他的控制……

可兩人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梁潇依稀感覺所有缱绻柔情不過是假象,實則兩人已走到懸崖峭壁邊緣,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姜姮與姜王妃翻了臉,兩人又沒有孩子,她更不在乎家族爵位榮耀,這帝都,這王府,其實已經沒有任何能牽絆住她的東西了。

梁潇陡覺煩躁,煩躁之中夾雜恐懼,他皺眉問:“一定要出去嗎?”

這其實是一種震懾,每當姜姮的行為惹梁潇不快,但又實在稱不上是過錯時,梁潇就會暗中給她施加壓力,迫她罷手。

他有無數種方法折磨她,讓她懼,迫她退。

可這一回,姜姮沒有退,她面容平靜,淡淡道:“我今日只想出門,若您覺得不妥,那便這樣吧,我不打擾您了,要回後院乖乖待着。”

梁潇很不喜歡她這副模樣,看上去溫馴,卻是暗生反骨,莫名的像極了辰羨。

表面潤澤如玉,仁義謙遜,一轉身,卻是什麽捅天的叛逆大事都敢做。

若是從前,梁潇現在就該翻臉了,但現在的他對姜姮有愧,急于修複兩人之間殘破不堪的關系,所以只能妥協。

他命人套馬車,讓姜姮伺候他換了一身墨藍便服,給姜姮戴了一頂帷帽,層層疊疊的白紗翩然垂落,遮住了傾城絕豔的美麗容顏。

梁潇隔着白紗吻姜姮的側頰,輕聲說:“不要叫別的男人看見你的臉。”

姜姮縮在袖中的手抖了一下,窩在梁潇的懷中說:“我知道了。”

臨上馬車時,梁潇在姜姮耳邊嘆道:“這世道變得比七年前還不如,姮姮,你當真願意看嗎?”

姜姮沒說話,她正像浸沉湖底多年的游魚,乍一浮出水面,只覺得憋悶和懼怕。

這些年,起初是梁潇約束她,令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做賢良,可慢慢的,時日長了,是她自己懼怕外面陌生的世界,懼怕陌生的人。

漸漸的,就會變得反應慢,沉默寡言,逆來順受,徹底被梁潇掌控。遇見事情,除了向梁潇乞憐哀求她再找不到別的處理方法。

若要改變,走出這座王府是第一步,也是艱難的一步。但這一步再難,也得邁出去。

姜姮溫順地靠在梁潇懷中,問:“您不會反悔吧?”

梁潇笑了幾聲,染上涼意:“你再說幾聲‘您’,叫幾聲‘殿下’,我就真的反悔了。”

姜姮猛地一滞,侍女已将車前帷幄掀開,她将手擱在梁潇掌心,幾分恰到好處的柔弱和依賴,嬌滴滴說:“辰景哥哥,你扶我上去。”

梁潇縱容而寵溺地道:“好,王妃娘娘。”

兩人總是在即将崩壞的時候有着絕佳的默契,一方擺好臺階,另一方迅速下。

姜姮恍然發現,原來經歷這麽多,她已能面不改色地與梁潇做戲。

這很好,只要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她能徹底騙過他,徹底擺脫這瘋子。

馬車微微颠簸,駛入熱鬧的街巷,道邊有攤子在賣朝食,冒煙的羊脂韭餅,滾燙的梅花湯餅,叫賣不斷,流連徘徊的人中有許多青衫綸巾的文人打扮。

梁潇順着姜姮撩起的車幔掠了一眼,解釋:“今年是大考之年,南北仕子齊聚帝都,只等着秋試。”

姜姮低頭反應了一陣,努力搜尋自己記憶裏關于大考的片段,奈何寥寥,她身邊的人都不用參加科舉,覺得乏味,随口道:“哦,主考官是誰?”

梁潇輕笑:“我啊。”

姜姮一怔,印象中科舉主考都是髯髯白須的老學士或是位高權重的當朝宰輔,梁潇這個輕狂樣實在難以與“科舉主考”四個字聯系起來。

梁潇瞥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麽,道:“先帝剛剛駕崩,朝局不穩,我先當一任主考,殺幾個人,平一平朝野內外浮動的人心。等以後我就不當了,我也不愛與這些文人打交道。”

他這話說得好生奇怪。姜姮心想,他自己明明也是文人,當年經史子集讀遍,滿腹經綸,甚至連自小被寄予厚望的辰羨都比不上他的文采。

雖然他後來是以軍功震朝野,但最初的最初,他就是靠着一身聖賢才學開啓宦海仕途的啊。

姜姮突然發現,其實她并不了解梁潇。

她了解的只是芙蓉帳內的梁潇,了解他喜歡什麽姿勢,要如何才能被取悅,有什麽樣的惡劣趣味,可一旦走出帷幄,穿好衣裳,涉及朝堂政務這些嚴肅的事時,她根本看不破那一抹幽冷笑意背後究竟藏着什麽。

姜姮覺得無趣,她早就對有關于梁潇的一切都失去興趣,可她突然想起兄長對她說過的話——

“從今天開始,你不能自暴自棄,你要對這世間重燃熱情,要抓住一切機會了解外面的訊息。”

她與外面的牽扯,也只剩下梁潇。

姜姮斟酌着問:“為什麽會有人心浮動啊?”

梁潇道:“科舉是選官任官的手段,若有人想在朝中安插黨羽,可不就要在這上面做文章了嘛。”

“那你做主考,就可以阻止舞弊嗎?”

“阻止不了,但我可以殺參與舞弊的人。有一百我殺一百,有一千我殺一千。”

姜姮想起了辰羨,想起了那個和辰羨交好的衛王,想起七年前整座帝都株連無數,血流成河的樣子,不禁脫口問:“殺人竟是這麽容易的事麽?”

梁潇嘴角噙着得意且涼薄的笑:“別人不容易,于我來說,不過一道诏書,幾筆藍批的事。”

姜姮問:“那救人容易嗎?如果當年你就有這樣的權勢,你會眼睜睜看着辰羨去死嗎?”

梁潇的臉霎時冰冷。

姜姮也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這麽多年,她怕梁潇已成本能,哪怕早就下了決定終有一日要擺脫他,這種懼怕跗骨入髓,卻是沒那麽容易丢掉的。

她覺得手心裏沁出絲絲冷汗,不自覺将手指合攏。

這樣的動作是瞞不過梁潇的,他眼中戾氣森然,緊抿薄唇,霍得伸手把姜姮的手拉了過來,強硬平開纖纖玉指,與她的掌心相貼。

他問:“姮姮,你當年是真的想與辰羨退婚嗎?”

這是幾天來他一直想确認的事,但他實在不願與姜姮提及辰羨,但兜轉了一個大圈子,發現辰羨是他們之間避不開的。

梁潇的掌心冰涼,貼着姜姮的,如冰霰入骨,讓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這一點點涼意順着肌膚滲入,于肌底下蔓延,像極了這些年他如何一點點澆滅她對他的愛,涼透她的心。

姜姮垂眸沉默半晌,忽得擡頭,眉眼間有恰到好處的哀怨:“不然呢?你可知道,我提出退婚面臨着什麽嗎?我與辰羨定的是娃娃親,是兩個家族的聯姻,一旦退婚,面臨的并不只是姑姑和姑父的責難,恐怕我的父兄也不會給我好臉色。”

“那是孤注一擲的。”

梁潇詫異:“可是那個時候我們并沒有彼此坦誠心跡,我也沒有給過你任何承諾。”

姜姮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察覺到我并不愛辰羨。我愛的不是他,所以不能騙他,不能與他成婚,就這麽簡單。這與你有沒有給我承諾,我有沒有替自己尋好退路并不相幹。”

她說完,噙一抹天真笑意看向梁潇,“辰景哥哥,你看,我其實是個挺好的姑娘,從小就知道不能朝秦暮楚。可你偏偏堅信我不清白,我是個騙子,這麽多年竟連我自己都恍惚了。”

這話是一柄刀,十分精準地插入梁潇的心窩。

他只覺本已結痂糙硬的心又生出了絲絲縷縷的裂紋,血肉模糊,痛徹心扉。

再開口時,聲音已有些沙啞:“為什麽啊?你為什麽不喜歡辰羨,竟要來喜歡我?”

姜姮也想知道為什麽,若時光能倒流該多好,她絕不會動心。

但面上還是要裝出惆悵:“是呀,辰羨哪裏都好,血統高貴,溫善敬則,他永遠都不會傷害我,我為什麽偏偏就不愛呢……”

梁潇抵在她掌心的手倏然繃緊,嗓音亦如拉滿的弓:“你可是後悔了?”

姜姮再裝不下去,噗嗤笑了:“這問題問得多好,辰景哥哥,若換做你,整整七年,你後不後悔?”

梁潇攥緊她的手,道:“我會……”

“會補償我的,我知道了。”姜姮不耐煩地接道,慢條斯理道:“你是輔政王啊,翻雲覆雨無所不能,我知道,我都知道。”

梁潇被她一嗆,沒有着惱,而是靜默地觑看她的臉。

自是美豔絕倫的仙姿佚貌,鬓如烏緞,眸似曜石,偏臉上挂着深濃的倦意,仿佛是對周遭一切都失去了興趣,頹靡厭世,連本該有的怨恨都是淡的。

懶得恨,懶得怨。

那種難以言說的不安再度襲來,梁潇總覺得自從那一日從姜王妃的口中得知真相後,姜姮就變了。

從前她再厭煩他,也會裝出一份樣子應付,雖然那應付在他看來是極敷衍拙劣的,可畢竟是存了一分心思的。

如今,連那一分心思都找尋不見了。

梁潇想不通,既然已倦懶到這份兒上,為什麽還要折騰着出門?她當真有心思再看這滾滾紅塵的風貌嗎?

沒有,姜姮當然沒有。

她早就對這塵世厭惡透頂,她甚至想過死,不止一次,可就是有一絲不甘心在牽引着她,推着她繼續活。

她犯了什麽罪?竟要過這樣的日子,還要在無望痛苦裏潦草結束生命。這不該是話本中大奸大惡之人該有的下場嗎?

她奸嗎?她惡嗎?

她都不,那她憑什麽?

她想再試最後一回,看看拼盡全力能不能從梁潇手中逃脫,若能,她定要好好活,若不能,她就拉着梁潇一起死。

多麽簡單的抉擇,這麽多年,她好像就差了一層點撥。

兩人各懷心事,一路無言,馬車駛過朱雀街,又拐過幾道巷衢,踏着蹄子慢悠悠停下。

姜姮率先撩開簾子出來,将帷帽素紗翻上去,環顧四周,問:“這是哪裏?”

梁潇沉默着跟她出來,仔細觀察她,見她雖然一副迫不及待興趣盎然的模樣,但那幾分生氣都是浮在表面的,她的眼睛冰冷空洞,半點鮮活之氣都沒有。

她根本不在意這裏是哪。

梁潇卻不說破,只含笑執起她的手,也裝作極具興致的樣子,道:“這裏是陽陵苑跑馬場。”

淳化帝在位的最後幾年,耽于美色荒廢朝政,崔皇後和梁潇為了步步侵蝕皇權,商量出來個好辦法,撺掇淳化帝撥巨資修建陽陵苑。

依山傍水的歇山頂重檐宮殿,廊橋流水,花樹葳蕤,在西南邊還辟出一大片校場,專門蓄養從大宛買來的名駿。

淳化帝常年流連于此,荒廢政事,大權逐漸旁落,梁潇得以趁勢而起,說起來這座別苑功不可沒。

梁潇邊拉着姜姮走,邊向她說這別苑的來歷,待說完了,兩人也沿着蓄馬的草廄走完一圈。

別苑內侍十分殷勤地過來揖禮:“殿下的馬單獨養在禦園裏,奴們日夜小心伺候,近來尚監給小主子新打了一副馬蹄鐵,雕鞍亦是新換過的,殿下要騎嗎?”

梁潇點了點頭。

幾個內侍小跑向禦馬園。

梁潇偏頭沖姜姮微笑:“我記得你小時候是喜歡騎馬的,一會兒想不想騎一騎?”

姜姮已經把帷帽戴好,隔素紗看出去,黛山雲影皆變得模糊暗淡,她興致缺缺,卻強逼自己打起精神:“好。”

內侍牽來馬,彤紅似血的高頭奇駿,額間一點雪白,嶄新锃亮的辔頭和鞧帶。

梁潇将姜姮抱上馬背,自己拉着缰繩慢慢走。

馬背上視野開闊,清風迎面撲來,夾雜着泥土與青草馨香,衣袂飄飄,頭頂無垠湛藍的天,甚是惬意。

姜姮已經七年沒有騎過馬,縱然曾經騎射俱佳,如今卻有些發怵,她緊扯着缰繩,扯出一手黏膩的汗。

“姮姮,不要怕,有我在。”梁潇甚至都沒回頭看她,就知道她在怕。

姜姮沒接話,默默由他牽着馬繞了半圈跑馬場,才道:“有些熱,我想摘下帷帽。”

梁潇皺眉,甚是不快,強按捺下去,逼自己冷靜考量了一番,說:“摘下來吧。”

姜姮飛快解開絲帶,生怕他反悔。

沒有了這層紗的隔檔,精致愈加清晰明媚,夏風也更纏綿柔軟,姜姮伏在馬背上迎陽光閉眼。

忽而,傳來疾踏的馬蹄聲和女子嬉笑聲。

她睜開眼,見一翠衣女子騎馬朝他們過來,女子身量纖巧,穿藕絲琵琶衿袍子,窄袖寬裙,梳得驚鹄髻随颠簸而略微松散。

走到近前,才發現她身後還跟了個男子,也騎馬。

姜姮起初只覺得他們面熟,聽內侍恭恭敬敬喚那男子“崔學士”,才想起這兩人是曾在崔太後寝殿見過的崔元熙和崔蘭若。

兩雙馬蹄踏塵而至,在他們面前停下。

姜姮看見梁潇執缰的手緊繃,指骨凸起,顯然是對這場偶遇感到不悅。

崔元熙頭戴皂紗折上巾,依舊一副儒雅文人氣質,含笑款款上前,躬身為揖:“今日天氣晴朗,蘭若鬧着要出來騎馬,我便帶她過來了……”

他目光落到姜姮的臉上,略微失神,滞愣片刻才反應過來,重新和梁潇說話:“我讓舍人備了些茶點,不知殿下可賞光?”

梁潇顯然是不想與他應酬,正要回絕,崔蘭若坐在馬上笑吟吟道:“我聽聞王妃出身武将世家,必然擅長鞍馬,不如我們比試一二。”

姜姮僵硬地看向梁潇。

崔蘭若嘟起嘴:“怎麽這一點點小事還要殿下點頭啊?”

崔元熙拍了拍崔蘭若的愛騎,笑說:“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才學會騎馬沒幾天就敢跟靖穆王妃比,她當年可是京都世家女子中的佼佼者,閨門中無人可比的。”

說完,他凝目看向姜姮。

不比那一日宮中刻意濃妝污面,今天她薄施脂粉,妝容瑩透淡妙,便将容色都顯了出來。瓷白甚至有些缺乏血色的膚質,五官絕美,雲鬓高挽,皎潔若月光,将高貴清雅浸潤到骨子裏,這麽安靜坐着,帶一點木讷茫然,輕而易舉便令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世間當真有這樣的美人,像是浮在雲端裏養出來的,不染半分塵間俗垢,有幸睹之不由驚嘆。

梁潇狀若不經意地挪了幾步,擋住崔元熙看向姜姮的視線,道:“崔學士過獎了,姮姮今日有些累了,本王正準備帶她回府,改日吧。”

說罷,他朝姜姮伸出手,要攙扶她下馬。

姜姮坐在馬背上不動,道:“我不累,我想再騎一會兒。”

出口的話比腦子轉得快,也不知是不是被剛才崔元熙那一句“當年可是京都世家女子中的佼佼者,閨門中無人可比的”刺激到了。

一陣尴尬的靜默,崔元熙體貼地打圓場:“既然王妃不累,殿下,那就讓她們女孩們玩去吧,我正有幾件政事要與您商量。”

梁潇不理他,看向姜姮,“下來。”

姜姮平靜與他對視片刻,自馬背囊袋抽出馬鞭,勒住缰繩調轉馬頭,狠抽馬背,一雙前蹄高高仰起,嘶聲哀鳴,遽然甩開梁潇,疾速朝前方奔去。

梁潇被那股疾風掼得踉跄後退,待站穩,姜姮已經騎馬朝西奔去,跑馬場周圍設有步障,馬頭将步障撞倒,咣當咣當脆響,姜姮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能掉下來。

梁潇臉色極沉,搶過崔元熙的馬,翻身上去追她。

崔元熙也變了臉色,忙把崔蘭若從馬上拽下來,自己騎她的馬,緊追梁潇而去。

陽陵苑宣闊奢華,一步一景,姜姮縱馬馳騁在甬道上,軟山秀水自兩側飛掠,篆壑長廊,渠水潆洄,耀得人眼花缭亂。

這感覺真好,好像掙脫了所有桎梏,變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鳥。

風吹歪了她的發髻,她幹脆撥下金簪,随手扔出去。

如瀑長發翩然垂散于身後,與衣袂袖角一起在狂風中亂舞,她連抽幾下馬鞭,刻意忽略身後緊随而至的馬蹄聲和怒吼。

梁潇幾乎要追上她,伸手去抓她,柔滑的披帛在掌心搔了一下,被風刮走,姜姮加快了速度。

該死!

他怒喝:“姜姮,你到底想幹什麽!不想要命了嗎?”

姜姮不理他,沉浸于策馬狂奔的潇灑,奔過幾條甬道,面前是單檐歇山三層殿閣,眼看着就要撞上去。

馬速極快,若撞上去,姜姮十有八九就要沒命了。

梁潇微眯眼,用力踩腳蹬,甩開坐騎騰躍而起,撲上前面的馬背,環住姜姮用力拉扯缰繩,馬前蹄高高揚起,嘶聲哀鳴,終于在殿門前堪堪停下。

于馬背上沉靜片刻,驚魂稍定,他抓住姜姮的手腕,把她生生拖下馬背。

他臉色陰沉如鐵,箍在姜姮腕子上的手不斷收緊,姜姮吃痛,嘤咛低吟。

梁潇正要發作,崔元熙騎馬追過來了。

馬蹄揚起浮塵,他跳下馬,急色匆匆快步到兩人面前,滿含擔憂地上下打量姜姮,問:“可有受傷?”

梁潇怒氣罩頂,懶得應酬他,一把将崔元熙推開,拉扯着姜姮要走。

崔元熙趔趄後退了幾步,叫道:“殿下,王妃臉色不好,別宮裏有女醫,讓她來給王妃看看吧。”

梁潇止步,回頭看姜姮。

她沒有臉色不好,相反,因為剛剛縱馬疾馳而出了些汗,發絲濡濕被貼在鬓角,白皙臉頰染透兩團紅暈,細長玉頸纖柔微垂,一雙眸子黑亮清澈,毫無懼色甚至還有幾分得意挑釁地斜乜梁潇,倒比來時多了些生氣。

好像一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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