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無情 他的悔,她的恨 (2)

冷冰冰的玉雕,突然活過來了。

看得梁潇略微失神。

沉默的間隙,崔元熙飛快地喚來內侍,吩咐去請女醫,生怕梁潇反悔,擋住兩人去路,緩聲和氣地勸:“王妃身子嬌貴,若是傷到哪裏可怎麽好,不若叫女醫仔細檢查一番,圖個安心。”

他看出梁潇是動了怒,多年來也領教過他那陰鸷兇厲的性子,心知若讓他在氣頭上就這麽把姜姮帶走,絕沒有姜姮的好果子吃。

便用了迂回之策,想着把他拖在這裏,先讓他消消氣。

崔元熙見梁潇不語,抓住機會趁熱打鐵:“就讓女醫去觀山殿裏為王妃檢查身體吧。正巧我有政事要與殿下商量,我們就在外面坐一坐。”

姜姮險些撞上的那座單檐歇山三層殿閣就是觀山殿,正近在眼前。

殿前三尺石砌丹墀,敷榮喬木遮出片蔭涼,擺了一張檀木矮幾和幾張絲篾編榻,席榻而坐,觀遠方西山群岚,殿影婆娑,景致飄渺雅清。

崔元熙與梁潇對坐,攬袖為他斟一瓯茶,道:“近來王瑾在金陵內四處抓人,且抓的都是入京趕考的仕子,已然鬧得人心惶惶,再這麽下去,只怕要有大亂子。”

梁潇心不在焉,随意道:“他是樞密院使,輔臣之一,想來心中有數。”

崔元熙的神情驀得幽深起來:“聽這話,殿下是不打算管了?”

“成州戰事方歇,政務甚繁,本王沒空理這些微末小事。”

一陣沉默,耳邊泉水淙淙,敲擊苔石,仙樂般清幽悅耳。

崔元熙的聲音亦如譜奏得當的樂曲,溫和得體:“我只是可憐那些讀書人,千裏迢迢奔前程而來,卻無端蒙受冤屈,若運氣好些,三年再三年,若運氣不好,只怕前途就此蹉跎,再無翻身之望。”

梁潇原先只是疏懶地應付,聽他這樣說,反倒笑起來,俊逸秀瑰的眉間眼底鋪滿諷意:“怎麽?在崔學士眼中本王竟是這般慈悲為懷的人嗎?”

崔元熙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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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是。朝野上下誰人不知,當年梁潇憑借一己之力挽靖穆王府将傾之頹勢,靠得是滿腹韬略,亦是絕厲寒骨的狠。

不擇手段,鏟除異己,刀尖浸染的血,刃下哭嘯的亡魂怕是連他自己也數不清有多少。

話題一時僵住,圓滑善談如崔元熙,也不知該如何繼續下去。

兩人靜靜品茗,在內侍添過三回水後,觀山殿的門敞開了。

梁潇将茶瓯推開,斂袖起身,崔元熙抓住最後一刻機會,将原本想迂回道來的消息低聲告知:“王瑾拿外地入京的仕子做文章,道七年前的新政黨死而複燃,想借機把火燒到殿下身上,畢竟……”

他傾身靠在梁潇耳畔:“新政黨首之一可是殿下的親弟弟,憑王瑾那點道行,若想扳倒殿下,恐怕這是他唯一能想出來的把柄了。”

清風徐來,枝桠震顫有聲,自樹隙間遺落斑駁陽光,落到梁潇面上,顯得幽邃莫測。

他自始至終靜若沉瀾,只在最後,擡頭掠了崔元熙一眼,不屑又敷衍道:“如此,便多謝崔學士提醒了。”

女醫由內舍人指引來到樹下向梁潇禀告:“王妃身子無恙,殿下不必憂心。”

梁潇吩咐賞,和崔元熙一起進入殿中。

裏頭是陽陵宮苑的宮女在侍奉,甫一入殿,便有紅霞帔守在門口,斂衽告知:“王妃正在更衣。”

剛才女醫曾脫光姜姮的衣裳檢查她有無外傷。

崔元熙會意,止步在綦文丹羅帳後,梁潇獨自入內。

隔一道屏風,能聽見裏面衣料窸窣的低微聲響,梁潇轉進去,見姜姮只穿着紅绫抱腹和薄綢褲,露着雪白柔潤的肩背,三四個宮女圍繞她,正要給她披亵衣。

花臺妝鏡前,崔蘭若正托腮看得入迷。

梁潇心中不快,道:“你們都下去。”

宮女們将衣衫擱在榻邊,齊齊躬身告退。

梁潇掃了一眼坐得紋絲不動的崔蘭若,愠道:“出去!”

崔蘭若只當自己與被呼來喝去的宮女不同,叫他一喝,臉頰霎時滾燙,覺得屈辱又難堪,想與他理論,可又被他凜冽冷駭的臉色震住,嘟囔了一句,也乖乖地退出去。

她一走,梁潇立即上前,攫住姜姮的腕子,把她甩到榻上。

極悶頓的一聲撞響,縱然隔着榻褥,姜姮還是覺得胸口被撞疼了,她掙紮着想爬起來,陡覺脊背上一股狠力壓下,迫她緊貼榻褥趴着。

上方飄來浸染涼意的嘲弄:“想死嗎?”

姜姮不想死,剛才……剛才只是控制不住奔跑中的馬,她明明依照記憶勒緊缰繩了,可那馬就像瘋了一樣,不管不顧地往殿牆上撞。

她不得不承認,雖然從前的她深谙禦馬策術,可整整荒廢了七年,技藝退步得厲害。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摁着她,問她是不是想死。

姜姮道:“是啊,我想死了,我早就不想活了,你看不出來嗎?”

梁潇不妨她這樣說,噴薄湧動的怒氣霎時堵噎在胸口,沉澀窒悶,半天想不起該說什麽。

他往日總拿“膽敢離開,便殺了你”做要挾,可當她自己說不想活了時,他卻覺得心一陣陣痛,撕裂絞紐的痛。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他皺擰的眉若剔羽,下面一雙烏瞳幽若瀚海,藏蘊着複雜的思緒:“我會替姜家平反,恢複姜國公的爵位,把你失去的一切都奪回來。”

“失去的一切?”姜姮伏在榻上滿含譏诮地問:“我僅僅只是失去了家世地位嗎?就算爵位回來又能怎麽樣?我還是從前的姜姮嗎?是嗎?!”

她說到激動,奮力掙脫梁潇的壓制,想要扭過頭坐起來,梁潇叫她質問得走了神,竟真的被她掙開,她活像瘋了,不顧自己肌膚裸露,從榻上滾下來,還未站穩,便要往外沖。

梁潇慌忙将她攔腰抱回,摁下她的反抗,湊到她耳畔道:“姮姮,別鬧了。死是很痛苦的,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你看看你姑姑,這些年她過得什麽日子。再想想你父親和兄長,特別是父親,他年事已高,經得起嗎?”

姜姮猛地一怔,胡亂撲通的手僵住幾息,頹然無力的垂落身側。

緊繃的那股氣瀉了,身體又變得柔軟可欺。

梁潇趁機将她抱回榻上,傾身親吻她的唇,柔聲道:“世道艱難,生存也難,我給你的日子你過得再不痛快,終歸還是錦衣玉食富貴無憂的。只要有我在,就沒有人敢欺負你,人人都得對你恭敬。”

姜姮的目光空洞且淡漠。

梁潇又道:“我說了,不會再欺負你,我會補償你的,難道離開了我,你能找到更好的歸宿嗎?”

他撫過姜姮瑩白如玉的肌膚,溫涼柔膩的觸感融化在掌心,令他的心逐漸舒緩,增添了幾分底氣,“你身上都是我的烙印,哪個男人會真的不在意?”

姜姮擡眸看他,眸中閃爍微茫,帶一點點天真:“我不找男人可以嗎?我獨自過後半生不行嗎?”

梁潇愣了少頃,覺得荒謬:“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嗎?失去庇護,只會被更多的男人争奪,到時候可由不得你。”

他狠下心幽聲提醒:“你忘了七年前我帶你去過的教坊嗎?”

姜姮猛地打了個寒噤。

這麽多年,梁潇琢磨不透她心中所思、所念,卻唯獨對她所懼,如何壓彎她的頸項迫她低頭熟谙于心。

姜姮低眸不語,烏黑柔順的發絲順着白皙肩頸滑落,兩條嬌嫩藕臂蜷在身側,愈發惹人憐惜。

梁潇拾撿起榻邊的衫裙,開始給姜姮穿衣。

緞裙、羅衣、繡帔、披帛……都是軟濡滑涼的料子,柔展在指間,需得細致料理方能不起褶皺。

梁潇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為她整理,指腹不經意會觸到她的肌膚,滾燙帶有薄繭的粗粝摩挲在緞子般滑膩的雪膚上,甚是撩人。

他系好最後一個絲縧結,将姜姮環入懷中,親吻她的頰邊:“姮姮,你真美。”

姜姮任由他施為,漠然看向窗外,心中想:不對,他說得不對。

依照他的話,好像她只有兩個選擇,不是留在他身邊任由他折磨,就是入歡場受人糟蹋。這簡直荒謬。她不信,浩浩人世就沒有一隅寧靜之地容她,世間那麽多女子,有得是清貧卻安樂終老的。

他關了她這麽多年,無非就是想讓她對王府之外心存恐懼,困于囹圄,最終只能任他搓圓捏扁。

這是他一貫的招術,馴服她先從摧毀她的意志開始,她斷不能再上當了。

姜姮默念。

梁潇為她穿好衣裳,便拉着她在妝臺前坐下,為她梳髻勻妝。

姜姮有一頭烏黑如瀑的厚密秀發,梁潇時常喜歡握在手裏把玩,興致上來時也會親自為她梳髻。手藝雖不及女官,但畢竟練了七年,乍一看倒也有模有樣。

簡單的堆雲髻,松松绾起,斜插幾根金簪。他将簪頭墜下的碎金流蘇整理好,提筆輕蘸墨,彎身在姜姮額間描了一朵精美藍蓮花。

她本就生得美,細致打扮後,更是花顏明媚,颠倒容華。

梁潇過後仔細端詳她的臉,眉眼間隐隐含着得意的笑,像在觀賞一件出自自己的手,頗為得意的作品。

收拾妥當,梁潇牽着姜姮的手出來。

崔元熙在外殿喝茶,崔蘭若坐在他對面,撅嘴抱怨着什麽,一見梁潇出來,忙噤聲,忿忿将目光移開,不情不願地起身。

崔元熙頗為關切地凝睇姜姮,問:“王妃一切安好?”

姜姮朝他點頭,還未等寒暄,梁潇已将她拽到身後,敷衍道:“無事,勞崔學士挂念,本王先走了。”

他肆恣慣了,連由頭都懶得想,撂下句話便拉着姜姮離去。

夏風柔靡融暖,吹動階前玉蘭白瓣飄揚如雪,紛紛灑灑,綴上裙裾袖角,顯得美人背影纖秀飄逸,如畫如仙。

崔元熙站在殿中,目送姜姮的身影消失在飛檐闕樓間,嘆息:“真美。”

崔蘭若跽坐在席榻上,托腮看他,一雙明眸忽閃,問:“比我還美嗎?”

崔元熙目中盡是神往癡醉,聞言不由得嗤笑:“你?”

他從一開始就覺得他那姐姐的美人計無法奏效,枉費心機從窮鄉壤的犄角旮旯裏搜尋來這麽一個女人,倒是婀娜昳麗,稚弱楚楚,有幾分驚豔容華,可遠遠不能和姜姮相比。

女人看女人,總是有幾分偏頗,總以為皮相浮豔就能做禍水,殊不知,那幾分眉間眼裏、舉手投足間的清華曼妙的神韻,是如何矯揉造作都拿捏不出來的。

崔蘭若立即瞪眼,口不擇言起來:“有什麽了不起的?你可沒見着那王妃的身子,嗞嗞,都不知靖穆王在她身上玩過什麽……”

話音猝然而止。

崔元熙斂袖低眉,慢條斯理地把潑光了茶水的瓷瓯放回去,擡眸看她,目中浮有碎冰,偏語調溫和耐心:“清醒了嗎?能好好說話了嗎?”

崔蘭若被潑了一臉滾燙的茶水,水順着腮下滴滴答答,巴掌大的臉蛋上白煙缭繞,她發懵地直愣愣看向崔元熙。

“将你從鄉下帶到京城,讓你享受了這榮華,可不是讓你來做長舌婦,整日說人閑話的。”

崔元熙的語速慣常舒緩有序,不摻雜喜怒,卻極有震懾力。

崔蘭若吞咽下委屈,垂眸不語。聽他繼續問:“你陪王瑾手底下那個平章軍國事睡了幾回了,就一點東西都沒打探出來嗎?”

平章軍國事陸究乃王瑾心腹,按照大燕官制,此職掌軍機要務,權勢滔天。只不過梁潇在位,多年來把着軍權不放,彼此消長,這個官職所轄權柄也要大打折扣。

但破船還有三斤釘,終究不能小觑。

數月前,崔元熙邀陸究來府中宴飲,趁他喝醉,讓崔蘭若去伺候枕席,從那以後兩人便暗自通起了款曲,崔元熙只當看不見,命崔蘭若打探消息。

崔蘭若道:“什麽也打探不出來。這老狐貍成了精,只知道占便宜,問他什麽都說不知道。”

崔元熙的手指一下一下叩着矮幾,神情顯得高深,良久,才道:“越是打探不出來,越說明近來必有大動作。”

崔蘭若用帕子擦幹臉,問:“什麽動作?他當真要對付靖穆王?”

崔元熙不屑地冷笑:“憑王瑾?我今日試探過梁潇,他根本沒把王瑾放在眼裏,只怕任王瑾有什麽動作都瞞不過梁潇。”

“那你還擔心什麽?”

“他已經是輔政王,位極人臣了。若另一個輔臣倒了,那這大燕豈不是他梁潇的天下了。”崔元熙拿起折扇,遠眺宮苑雕闌,幽幽嘆道:“京城的天怕是要變了……”

**

梁潇和姜姮回王府的途中,姜姮裝作不經意地撩開車簾,去記他們走過的路。

整整七年,金陵的街巷已面目全非,于姜姮而言十分陌生,再怎麽看也找不回半分記憶中的輪廓。

她想要逃,總先要認清金陵的路吧。

梁潇端坐在橫榻上,見她這副樣子,只當她不想理自己,面色沉郁,冷眸睇她,僵持了一刻,終究還是沉不住氣捏住她的腕子把她拉到自己懷裏,道:“有什麽好看的?”

姜姮心想,好看啊,這人間煙火氣,熙攘忙碌的行人,平靜安穩的生活,都是她闊別已久的。

也不知餘生還有沒有機會重新得到。

她不說話,安靜伏在梁潇的懷裏,面容浮上疲倦,像只游走于迷途而茫然困累的小狐貍,軟綿綿的,美麗無害。

梁潇低眸看她,雖然心裏還有氣,卻不由得攏緊臂膀,将她穩穩圈進懷裏。

馬車行駛得平緩,四面車壁與簾幔隔絕掉外面的喧鬧,偶有幾縷雜音傳入,愈發顯得車內靜谧。

這方小小的空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相互依偎,氣息交融。

梁潇握住姜姮的手,問:“姮姮,當年你真的愛我嗎?不愛辰羨,只愛我?”

姜姮聽這話只覺得厭煩,合上眼假寐,悶不做聲。

梁潇等了許久都沒有等來她的回話,便自顧自道:“我派人找到了當年姜國公府的舊人,證明姜氏所言非虛,姮姮,你是清白的,是我錯怪了你。”

聽着他的話,姜姮心中半點漣漪都掀不起。

清白不清白,他相不相信她,就如同她是不是愛過他一樣,再也不重要了。

“我們可不可以……”梁潇生了一副尖利唇齒,不語便罷,但凡開口必戳人心肺,此刻卻支支吾吾難說下去。

猶豫了許久,他道:“別的都不重要,只要你在我身邊,不離開我,我們有得是時間,我們總能找回從前的感覺,重新開始的。”

姜姮覺得荒謬,這話梁潇自己都不會信,竟一遍遍說來要讓她信。

自欺欺人,起碼要先做到自欺啊。

她不回話,梁潇也不逼她,兩人交頸相依,真像一對缱绻情深的眷侶。

等快到王府時,梁潇突然開口:“我不希望今日的事再發生,命只有一條,容不得你糟踐。”

姜姮心中詫異,從前他總威脅她,若膽敢離開他就要殺了她。可當她真做出一副要死的模樣時,他反倒絮絮叨叨地勸她惜命。

這個人,可真是矛盾。

她不語,梁潇接着道:“你若還這樣,我以後就不帶你出來了。”

姜姮遲滞片刻,立即反應過來,仰頭看他,目中閃爍着期冀驚喜的光。

梁潇笑了笑,撫上她的臉頰,柔聲道:“你可以出門,但是,必須要和我一起。”

說罷,他拉着姜姮的手下馬車。

王府雕花漆門大敞,兩人正走上石階,忽聽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四駕銅毂錦蓬馬車堪堪停在府門前,梁玉徽撩開簾子從裏面鑽了出來。

她衣袍飛卷,風風火火走上前來,沖着梁潇冷聲質問:“兄長,你是不是扣押了墨辭,根本就沒有放他回成州?”

梁潇面容镌刻愠色,甚至不敢看姜姮的反應,道:“你發什麽瘋?胡說什麽?”

“我往成州派了幾撥人,皆音訊全無。前幾日我打聽到廢置司往成州有公幹,托裏頭的人去成州探聽消息。他們說姜墨辭連同謝夫子根本就沒有回成州。”

梁潇狀若平常道:“許是他們師徒貪戀沿途風景,耽擱了也未嘗可知。”

梁玉徽怒道:“林芝芝快要生産,成州又剛剛經歷戰事,墨辭會把大着肚子的女人和殘疾的父親留在家裏,自己出去游山玩水嗎?再者說了,就算是游山玩水,也至少會往家裏遞個信,不至于音訊全無吧。”

梁潇原本是想抵賴到底的,但觑見姜姮正目光灼灼盯着他,忽而改了主意,嘆道:“事已至此,我便不瞞你們了。”

他道,他确實留了謝夫子在王府商議要事,至于姜墨辭,早就放他回家了,若她們不信,可讓謝夫子親自跟她們說。

謝晉被關在王府三個月,雖說好湯好水招待着,但心中惴惴,眼瞧着消瘦憔悴了許多。

梁潇将他放出來的時候,他腿腳都是虛的,趔趄了幾步,忙抓住梁潇的胳膊問:“墨辭呢?姮姮呢?你把他們怎麽了?”

梁潇甚是耐心恭敬地攙扶起他的夫子,将事情原委說與他聽。

“我正在給墨辭治傷,我也不再為難姮姮,煩夫子受累,只希望這件事快點過去。”末了,他微笑道:“您也知道,若姮姮非要跟我鬧,受罪的總是她。您若愛惜徒兒,便照我說的話做。”

幾句話下去,軟硬皆施,謝晉權衡過利弊,選擇服從。

說到口幹舌燥,好容易将梁玉徽糊弄走,外府遞來信,說中書省有要務,急需梁潇決斷。

梁潇知道這些日子王瑾興起不少風浪,兼之陽陵苑裏崔元熙一通旁敲側擊,心裏是有數的。

他攬住姜姮的肩,溫和地沖謝晉道:“夫子,我有政務在身,怕是不能繼續作陪。”言下之意,謝晉也該走了,不要再跟姜姮多說什麽了。

謝晉略作沉吟,和緩道:“我與姮姮許久未見,想跟她多說幾句。”他見梁潇面露不豫,鎮靜地補充:“我既是長輩,就不必守那套外男止步的規矩了吧。你若不放心,就讓姬都監守着我們便是。”

梁潇煩躁不安地冷睨他,這個當口卻不敢過分明顯阻攔,生怕惹姜姮疑窦。他想與謝晉不着痕跡地周旋,勸他趁早離開,內侍又進來催:“王院使抓了許多秋試仕子,大考在即,朝臣争論不休,急需殿下主持大局,萬萬耽擱不得啊。”

他的目光在姜姮和謝晉之間逡巡一番,起身将姬無劍招到跟前,低語吩咐了一番才離去。

梁潇一走,姬無劍就到他們跟前寸步不離地看着。

謝晉靈機一閃,透過窗棂看向庭院,沖姜姮道:“我瞧這院中景致不錯,我們出去走一走吧。”

中院院落步步是景,堯峰石堆疊出錯落有致的山巒,藏一曲徑通向觀魚池,池中建有敞榭,池畔木槿迎風搖曳,落花飄階,逐水而流。

謝晉引姜姮上了假山,趁姬無劍還沒靠近,假裝攙扶她,往她掌心裏塞了一樣東西。

不過數息,姬無劍便趕來,站在小山堆上,視線将兩人緊緊攫住。

姜姮攥緊手縮進袖裏,掠了一眼姬無劍,問謝晉:“夫子,我的兄長真的沒事嗎?”

她對梁潇半點信任都沒有,他說的話,她一個字都不想信。

謝晉沖她微微一笑,眉眼間盡是慈和憐惜:“沒事,你要信夫子,大家都會好好的,以後你要多為自己打算。”

夕陽西落,金燦燦挂在枝頭,蘊然光華投落在面上,顯得容顏澹靜而模糊,好似一幅信意揮毫的丹青。

兩人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謝晉才告辭回西廂客房。

姜姮回寝閣,趁梁潇未回來拿出謝晉塞給她的東西仔細翻看,是一個小小的紙包,裏頭盛着一小捧細□□末,還有一個小紙團。

紙團上寫着,這是迷藥,吸食後會讓人昏迷兩個時辰左右。

姜姮将寫着字的紙團投入香爐中,親眼看着火焰如舌将它卷噬幹淨,才捏着藥包放心走開。

夜間,姜姮一直沒睡,在珠燈下制香,一邊制香,一邊等梁潇。

現如今梁潇倒是不會再阻攔她做些喜歡的事消磨時光,甚至還特意給她尋來一些香料、燒香器、香卷,任她擺弄。

自從知道真相,他就一心想修複兩人之間的關系。

調香用的玉杵、銀勺、瓷碗擺了滿桌,姜姮一直忙碌到三更,才等來梁潇。

他臉色不太好,眉間浮着倦色,見姜姮這個時辰還沒睡,額間紋絡更深,道:“給你這些東西不是讓你不睡覺的,若還這樣,我就都收回去了。”

姜姮在熠熠燭光裏擡頭看他,緩慢地舉起手,手中拿着一只香囊。

二目魚濮院綢面,繡着極簡單的折枝牡丹,綴着嫩黃的穗子,繡工略微有些粗糙,但是極香,在姜姮手中悠悠晃蕩,便有一股清馥香氣飄轉而來。

姜姮道:“送你。”

梁潇一下子怔住了,愣愣看她,半天沒想起來說什麽。

姜姮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婉秀的面上一派認真地說:“這是我自己繡的,繡得不好,但是香是極好的,是我照着古籍做的敕貢杜若,如果你不喜歡,那就算了。”

她作勢要拿回來,梁潇先一步奪過,抓在手裏,道:“我說不喜歡了嗎?你怎得一點誠意都沒有。”

他如得了稀世珍寶将香囊放在腰間比劃,姜姮看了他一陣,道:“我給你系上吧。”

梁潇坐在太師椅裏,低眸看姜姮蹲在他腿邊擺弄他腰帶上的環佩墜飾,她那纖秀白皙的頸項低垂,柔嫩小手撥弄玉珏香囊,不時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

他不禁擡起手想摸一摸她的頭。

手還未落下,底下便傳來姜姮的聲音。

“我想求你一件事。”

梁潇的手僵在半空,慢慢地收攏了回來。

他心道,這就是送香囊的目的吧……他有些失望,可昏黃燭光裏美人纖腰媚影,柔順細致地在伺候他,這情狀又太過溫馨,他實在不舍得打破。

“你說吧。”他放松地舒展身體,心想,只要不是什麽過分的要求,他都會答應,畢竟,自兩人成婚後姜姮從來沒有待他這麽殷勤過。

姜姮一邊撥弄香囊的穗子,一邊說:“嫂嫂快要臨盆了,兄長又遲遲未歸,我有些擔心她,想讓棣棠和籮葉去成州照顧嫂嫂。”

要求還真不過分,且梁潇早就看這兩丫頭不順眼,尤其是那個棣棠,送走最好。

但他仍有一絲疑慮,擡起姜姮的下颌,望入她眼中,問:“你不是很喜歡這兩個丫頭嗎?怎得這會兒舍得送走了?”

姜姮目光澄澈明淨,面上的擔憂亦十分深切生動:“我實在擔心芝芝,畢竟……生孩子是一件很危險的事,萬一小産……”

“好了!”梁潇打斷她,松開她,将目光移開,顯得有些煩躁:“我答應了,正好成州的戰事也停了,明天跟姬無劍說一聲,讓他安排把人送去。”

姜姮唇角微彎,複又低下頭去整理梁潇的配飾。

低頭的瞬間,梁潇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不解地擡頭,幽惑燭光裏,梁潇的眼睛裏淺漾着脈脈情愫,他輕聲說:“姮姮,你再對我笑一笑。”

姜姮默了片刻,沖他勾唇、彎眉、凹出一對柔媚笑靥。

梁潇的目光卻黯淡下去,鋪滿失望:“不是這樣笑。”

姜姮歪頭看着青石磚上浮雕的紋絡,說:“我現在只會這樣笑,如果笑得不好看,那你教我,該怎麽笑。”

梁潇不說話了,捏着她的手腕半天沒有動作,直到司寝侍女端進來寝具,才将這一頁掀過。

羅帳垂下,兩人共枕而眠,姜姮翻了個身,想不着痕跡地離梁潇遠些,誰知他随即黏糊糊地從身後靠了上來,摟住她,在她耳邊道:“姮姮,我們生個孩子吧。”

這是老生常談,且是令姜姮厭惡的老生。

她不想說話,因拿不準梁潇的情緒,在棣棠和籮葉沒有離開之前,她不想再招惹他。

梁潇繼續說:“有了孩子,王爵才能後繼有人,我們就和世間所有尋常的夫妻沒什麽兩樣了。稚子繞膝承歡,圓圓滿滿。”

他想:有了孩子,也許姜姮就可以認命了吧,過去的事是他的錯,可終歸已經過去了,若是能慢慢遺忘,總能死心塌地地和他過日子吧。

懷中良久都沒有回應,梁潇蹭上去親姜姮,拉扯她的衣帶,輕聲說:“姮姮,你說話。”

姜姮略微繃身,掙開他的拉扯,道:“我不想生。”

梁潇的手停滞在她的身側,木然僵立,聽姜姮的聲音飄蕩在寂寂夜色裏,恍若嘆息,又帶着決絕。

“我很怕,你根本不知道一個五個月大的孩子從我身體裏流走是種什麽感覺,很冷很疼……你永遠都不能理解,那是一條活生生的命。”

梁潇是不能理解。不過是個将将成形的嬰孩,就算沒得冤枉,也不過是他福薄。好,是他這個父親做得不對,是他殘忍,可已經過去七年了,還不夠麽?難道要為這個錯誤獻祭一生?

但梁潇沒有說出口,因為他察覺到臂彎裏的姜姮開始輕微顫栗,雖然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但是他知道,她在哭。

梁潇環住她,探向她的臉頰,果然觸到一手淚,他喟嘆:“好,你不想生就不生。但你不能自己偷偷吃避子藥,你不通藥理,搜羅來的藥涼性大傷身,我讓太醫正經開幾副湯藥,每回事後讓侍女煎來喝。”

他脫姜姮的寝衣,脫到一半,姜姮摁住了他的手。

她的聲音近乎哀求:“別碰我,我現在沒有這個興致,我不想,不想……”

梁潇的動作停了片刻,默默地給她把寝衣拉上去,系好。

他隔衣抱她,力道越收越緊,像要将她嵌入骨血,他将下巴擱在她肩頭,問:“姮姮,你心裏在想什麽?”

姜姮似傀儡任他揉捏,心道:自然是想離開你。

她不語,梁潇卻低低呢喃:“我有些害怕……我怕你還是想離開我,我怕我會失去你。”

姜姮冷漠地想,怕又如何呢?這七年裏她也是怕的,她怕梁潇的壞脾氣,怕他的暴虐狠戾,怕他折磨她羞辱她,可是怕有什麽用?該來的還是會來,一點都不會少。

如今這些溫柔關懷不過是他的愧疚,他未必真覺得自己有錯得多嚴重,更不可能一夜之間轉了性子,只不過愧疚使然,加上她在陽陵苑瘋了一場,讓他害怕了。

姜姮恍然發覺,随着逐漸接觸外面的人和事,她的腦子漸漸靈光起來。

又或許,是心中有了念想,才願意打起精神細細琢磨這些事。

她想起兄長曾經對她說過,不管什麽時候,都不能失去對這世間的熱情。兄長冒死見她遞來的箴言,她不能辜負。

她安靜冥想的時候,梁潇又在她耳邊絮絮念叨了許多,始終未得到回應,他不禁有些煩躁,側首輕咬姜姮的耳廓,怒道:“我在與你說話!”

姜姮敷衍地“嗯”了一聲,卻又覺得今夜的他有幾分詭異,她問:“你怎麽了?”

梁潇不輕不癢地折騰了她一陣,重新靠回她肩上,輕聲道:“我要殺人。”他頓了頓,補充:“殺很多人。”

姜姮乍然想起七年前那場禍事,想起上庸臺木樁上幹涸凝固的刺目血跡,想起辰羨……她的聲音有些發抖:“不要濫殺無辜。”

梁潇卻笑了,今夜他總揣着甸甸心事,直至此刻才真正開懷:“不無辜,我不殺他們,他們就要來殺我。入得此局,早該料到會有什麽下場。”

姜姮不再贅言,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眠。

清晨醒來時梁潇已不在身邊。

姬無劍動作很快,火速辦好了路引,令門房套馬車,棣棠和籮葉各自收拾行囊,生怕梁潇反複無常,再改了主意,兩人都很利落,只帶換洗衣衫、幹糧和銀锞子,其餘能省則省。

主仆三人早就通好氣,兩人出去後該做什麽姜姮也吩咐好了,只是防着梁潇多疑,棣棠還是哭了一場。

原先是做戲,可哭着哭着卻情真起來,涕泗橫流,拉着姜姮的手抽噎:“我們都走了,姑娘怎麽辦?”

姜姮捏着帕子給她拭淚,邊拭邊笑:“我怎麽辦?我有得是聰明伶俐的丫頭伺候,比你勤快,比你話少。”

棣棠哭得更厲害:“我也不想話這麽多,可我有時候看見姑娘安靜坐着,能坐一天什麽話都不說,我怕極了,就聒噪着想引你多說幾句。明明從前,你是那麽活潑明媚的姑娘,怎麽會變成這樣?”

話不知覺越了界,籮葉十分敏感地上來拉扯她,看了一眼候在一旁的姬無劍,忙道:“你瞎說什麽?姑娘如今是靖穆王妃,身份貴重,自然該端莊沉穩。”

棣棠手背挨了幾下掐,也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抽了抽鼻子,讪讪噤聲,依戀不舍地抱着姜姮磨蹭了一會兒,終于趕在太陽落山梁潇回府前和籮葉起程前往成州。

晚間梁潇回來,先去暗室看了看姜墨辭。

梁玉徽鬧了那麽一通,雖說有驚無險地糊弄過去,但梁潇心裏還是含糊的。他怕姜姮知道,總覺得頭頂懸一柄劍,十分不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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