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辰景 他的悔,她的恨

從浚儀橋大街往西, 路經紙畫時行、花果鋪席,再轉過三個樓子,經過绫錦院和法酒庫, 便就是桑荊瓦子。

暮色将至,桑荊瓦子裏的伶人便裝扮上,調試管弦鼓瑟,于熙攘人群中不時飄出幾段唱腔。

姜姮點名要看的傀儡戲在蓮花棚裏,幾頁槅扇窗,竹簾半卷,在二樓隔開幾格雅間,而一樓便是露臺勾欄,專做表演之用。

梁潇和姜姮一落座, 露臺上早就候着的伶人便開始動起來。

木偶身牽數根線,粉墨登場,或築球舞旋,或舉棹劃船,伴着伶人的唱和樂作,鋪延出一場有聲有調的大戲。

梁潇從來對這些消遣的玩意沒有興致, 有一搭無一搭地聽着, 低頭剝榛子,細致地把薄衣搓掉, 放到姜姮的嘴邊。

她乖乖地吃到嘴裏, 目光緊凝着露臺上的木偶, 全神貫注,心無旁骛。

那樣子卻也不像多喜歡,臉上不見愉悅,目光癡怔悵惘, 像透過那小小的木偶看到了別的什麽東西。

梁潇輕聲問:“怎麽?他們演得不好嗎?”

姜姮目不轉睛,道:“乏味極了。”

梁潇失笑:“那你還看得這麽專心?”

姜姮道:“我小時候陪玉徽來看過。”她偏了頭,姣美瓷白的面龐半掩在青絲後,眸中明滅閃爍,辨不清哀樂:“前些日子進宮時,崔元熙說他當年在這裏見過我,他說我與從前相比變了許多,我想自己回想一下,當年的我究竟是什麽模樣的。”

梁潇的表情微僵,緘默片刻,握住了她的手,道:“從前怎麽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來,人總要往前看的,對不對?”

姜姮看他,長長的睫羽若蝶翼,微微忽閃,在眼睑投下薄弱的陰影。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姜姮莞爾:“是,你說得很對,重要的是将來。”

說完,她站起身,月白绫裙流水般翩然垂灑,柔滑細膩,勾勒出纖腰肩線,曼妙身姿。她道:“我看夠了,剛剛走來時好像經過了會仙樓,我餓了,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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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坐了一炷香,凳子都沒焐熱,就站起來要走。

蓮花棚內伺候在側的兩個戲調度悄悄相互遞眼色,這靖穆王妃生得美貌,性子卻頗有些任性乖張。為着今天這場傀儡戲,王府的人提前十天便上門找來,要清場謝客,要請技藝最娴熟老到的伶人出門來表演,給足了銀子、排場,就為王妃來沾沾地嗎?

這麽辦事,不光他們,豈非連靖穆王的面子都折在腳下?

他們偷觑梁潇的臉色,卻見這傳聞中狠戾的殿下未有半分不豫,煞是縱容寵溺地攬住王妃的腰,柔聲道:“好,只是我們要換個地方吃飯。”

姜姮不解:“為何不能去會仙樓?”

梁潇的神情變得有些古怪,支吾道:“反正那地方不是你去的。”

他越這樣說,姜姮越好奇,反倒非要去。

還是姬無劍看不過眼,湊上前輕聲說:“那地方不是單純的酒樓,有妓子在內待客。”

姜姮“哦”了一聲,旋即看向梁潇,問:“你去過啊?”

梁潇驀得緊張起來,道:“從前……我剛供職中書省時,上峰宴客時陪着去過,後來就沒去過了。”

後來,扶搖直上,就不必看人眉高眼低、逢迎捧場了。

姜姮說:“我就想去那裏,我想去看看。”

梁潇也不好再阻攔,攔得厲害,倒好像他心虛似的。

出了蓮花棚,天色比來時更暗,灰沉沉的蒼穹似浸染墨汁,慢慢吞噬夕陽周圍的最後一點餘晖。

棚檐已挑起珠珀絹燈,淡紅的光暈相互交融,伴着絲竹弦樂,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

露臺上正有相撲表演,女相撲。

姜姮頓足看了一會兒,見兩個姑娘摔摔打打,換來臺下一聲聲喝彩,銅盤裏堆積着些銅錢和碎銀子,精彩時,更有人直接往臺上扔銀锞子。

梁潇觀察着姜姮的神色,覺得她并不會真的喜歡看兩個女人有辱斯文地扭打在一起,花殘粉褪,滿身橫肉,傷及風化,有什麽看頭?

他猜度了一陣,輕聲建議:“你若覺得她們可憐,我讓人給她們送些銀子。”

姜姮面露詫異:“銀子當然要給,只是不是可憐,而是看表演的彩頭。”她目光溫柔地凝睇着臺上的女相撲,帶着欽羨:“她們靠自己的本事吃飯,有什麽可憐?若要可憐,也該她們來可憐我。”

梁潇一時語噎,不知該如何接這話,所幸姜姮說完,斂了斂披帛,就轉身走了。

他心裏沒由來的不安,不願放她離開自己的視線,緊緊跟上,攥住她的手,用力地攥緊。

會仙樓正是最忙碌的時辰,堂倌在樓內迎來送往,杯盤碗碟盛着熱氣騰騰的珍馐佳肴,流水似的送往各個雅間。

竹簾掩映下,可見翠袖羅裙,可聽莺歌燕語,風流窈窕的美嬌娘侑酒助興,食客們既滿足口腹,亦享受美色。

梁潇不想讓姜姮看這些,拉着她走得快了些,姜姮卻笑:“比這更香豔過火的我都見過,區區食樓還能比得過教坊嗎?”

她說的是七年前,梁潇為了迫她低頭,死心塌地跟他,帶她去教坊看沒籍入樂的官女接客。

梁潇自知理虧,不能與她計較,生生受下她的嘲諷,一言不發。

行至花廊拐角處,有一雅間的簾幔被吹斜了一角,恰将裏面的光景展露無餘。

花娘只穿抹胸綢裙,露出兩條瑩白柔嫩的藕臂,坐在客人腿上,用嘴喂對方喝酒。

席間數位陪客,皆哈哈大笑。

姜姮定住不肯往前走,直勾勾看着裏面。梁潇登時不是滋味,退回來捂住她的眼,氣道:“不許看,你是國公嫡女,是靖穆王妃,這不是你該看的。”

任由他捂着,姜姮卻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禁不住笑了。

她笑得鬓邊金釵微顫,流蘇嘩啦啦響,她撲到梁潇的懷裏,勾住他的脖頸,踮起腳在他耳畔輕聲說:“我跟她們有什麽兩樣?不過她們的客人夜夜換,而我的客人只有你。”

梁潇終于生氣了,自齒縫間擠出兩個字:“姮姮。”

姜姮恍若未覺,幽幽輕嘆:“你現在知道我是清白的了,就又想起我是國公嫡女,靖穆王妃了。辰景哥哥,我有時候真懷疑,你口口聲聲愛我,是愛我這個人,還是愛我的身體。”

梁潇的臉沉如水,薄唇緊繃成線,正要發作,姜姮卻将話鋒一轉,靠在他懷裏懊惱嬌柔地嘆息:“我好像說錯話了。今天明明挺開心的,我為何要提這些事?我真笨,總是喜歡幹些不合時宜的事。”

他将要發的火霎時堵噎在胸口,幾乎要将髒腑燒灼起來。

姜姮無辜地仰頭凝望他,“辰景哥哥,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梁潇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冷靜,擡手撫着她的唇瓣,勉強勾唇:“不會。”

說話間,姬無劍過來了,道:“雅間已安排好。”

早在姜姮停頓下看相撲的時候,姬無劍就派人來知會了店掌櫃,早把二樓花廊盡頭最安靜隐蔽的雅間空出來,周圍不再接待生客,吃食也不必由店裏的堂倌遞送,而是王府侍從重重查驗,檢毒、試吃後,才送進來給梁潇和姜姮享用。

店掌櫃知道靖穆王殿下駕臨,非要來磕頭請安,被姬無劍給攔下了。

他一路跟着梁潇和姜姮,覺得兩人雖然不至于像從前似的,說不了幾句話就争吵怒罵,成日裏劍拔弩張的,但如今看似溫和融洽的氛圍卻有着說不出的古怪。

特別是王妃,像個精心雕琢玉質瑩透的偶人,美得驚心豔目,卻給人一種虛假至極的感覺,假到好像稍一眨眼,她就會化作煙霭消散。

他總感覺一切都很脆弱,若再經一點波折風雨,就會坍塌成一地殘壁垣屑。

姬無劍打了個激靈,強迫自己收起這些荒唐遐思,親自進屋奉膳。

會仙樓有幾品招牌菜——魚鲊、梅花脯、粉煎骨頭、酥骨魚。

雅間裏靜谧,姜姮優雅地輕斂绫袖,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皓腕,金镯子在上面晃蕩蕩,顯得手腕剔透纖秀。

她擡起象牙銀筷箸,慢條斯理地夾了塊酥骨魚放進嘴裏。

梁潇和姬無劍都小心翼翼看着姜姮,神色緊張,見姜姮細致地合唇咀嚼過後,喉嚨輕滾,梁潇才輕聲問:“好吃嗎?”

姜姮将筷箸放下:“還行吧。”卻不再吃第二口。

梁潇攬着她的肩,柔聲說:“若你不喜歡,我讓他們再上別的菜。若這裏的都不喜歡,就讓人出去買你喜歡的。”

姜姮掠了他一眼,就跟沒聽見似的,擡手去拿瓷酒盅。

高高擡起,琥珀色的酒水自壺嘴汩汩流出,斟了滿滿一樽,她仰頭灌下,只覺一股辛辣灌湧而入,順着喉線流竄,嗆得她咳嗽起來。

梁潇忙自袖中掏帕子,一邊輕捶姜姮的後背,一邊給她擦拭嘴角。

姬無劍在一旁愣愣看着,忍不住捂唇偷笑,叫梁潇涼瞥了一眼,他不得已忍住,卻将臉漲得通紅。

姜姮勉強止住咳嗽,光潔瑩潤的額頭上滲出點點冷汗珠,極為不快地看向酒盅,“這酒不好。”

姬無劍又偷笑。

梁潇攬着姜姮,偏頭睨他:“行了,別笑了,去換盅口感綿柔甘冽的酒來。”

姬無劍忙碎步下樓,吆喝堂倌上酒。

不肖一刻,廚房便呈出來一盅桂花釀。

這時節正是喝桂花釀的好時候,甜白釉瓷盅配幾只綠瑩瑩的翡翠酒樽,甘醇的清酒中糅雜着桂花的醉人清馥,姜姮端起來小抿了一口,只覺有花瓣融化在舌尖,輕綿細膩的香甜。

她在梁潇和姬無劍緊張的注視下擡頭,終于展顏:“好喝。”

兩人俱是長舒了口氣。

喝到喜歡的酒,姜姮看上去心情頗佳,雪凝般的小臉頰透出兩團薄薄的紅暈,目光略微渙散,顯出幾分嬌憨,她沖梁潇道:“我想到想吃什麽了。”

梁潇忙讓她說。

“蜜煎櫻桃,澆上厚厚的糖酪,用荷葉包着。”

梁潇忙要吩咐人去買,姜姮卻拉住他的手,道:“我要你親自去給我買。”

梁潇愣住。

姜姮嘟嘴,眼波橫流,嬌媚中含嗔:“從前沒成親時,你送給我的那些蜜煎櫻桃哪一份不是你親自去買的?怎麽?成親了,到手了,我就不配讓你親自去給我買了?”

她這話說得黏黏膩膩,若是醉了後在撒嬌任性,可又蘊含深意。

像是對過往少年歲月的追憶懷念,又像是對多年來的誤解苛待飽含幽怨,恰戳中梁潇內心僅存的一隅柔軟,令他如何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他吻了吻她的側頰,柔聲說:“好,我去給你買。”

世道紛亂,朝堂內鬥不休,梁潇這個時候出門需得謹防被人暗算,故而明裏暗裏帶了許多護衛。

他将大半留下保護姜姮,自己只帶了小半前去寺橋金家。

雅間內只剩下姬無劍和姜姮,姜姮自斟自飲着那盅桂花酒,喝了兩三杯,擡手扶住腦側皺眉:“阿翁,我頭疼,我想喝點醒酒湯。”

姬無劍道:“好,奴這就去給王妃要。”臨走時,他心疼地道:“您不勝酒力,就別喝了,日子還長,就算心裏有怨,也別這麽為難自己。”

姜姮不應,只偏頭沖他癡癡微笑,面帶嬌憨醺色。

姬無劍嘆了口氣,轉身撩簾出去。

他出去的瞬間,姜姮眼中那層浸染醉意的薄薄霧氣倏然散盡,桃花眸子黑白分明,在燭光下閃爍着決絕堅韌的光。

她自随身帶的香囊裏摸出藥包,掀開酒盅瓷蓋,幹淨利落地将迷藥悉數倒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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