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她終于從梁潇的身邊逃走
從會仙樓到寺橋金橋的果脯鋪子并不算遠, 可這條路梁潇卻走得甚是艱難。
大考在即,衆多仕子湧入京畿,大燕不設宵禁, 每一入夜,恰是觥籌交錯一逞風流的時候,街頭巷陌俱是成群結伴,人煙喧雜,好不熱鬧。
今夜姜姮突然提出要梁潇去買蜜煎櫻桃,完全在梁潇的計劃之外。
暗衛來不及清肅街衢、排查過路人員,只得護衛在梁潇身側,臨時在他周圍搭起一層人盾。
安平坊是酒肆茶鋪雲集之處,魚龍混雜, 路人不知靖穆王身份,推來搡去,擠擠攘攘,行進得十分緩慢。
饒是這樣,在回途還是出了意外。
街衢兩側鱗次排列着竹搭吊腳彩棚,高兩層, 梁潇經過那裏的時候, 倏然自絞角欄杆後射出數支羽箭,箭矢淩厲破風而來, 直沖向梁潇。
護衛反應極快, 火速擋在他面前, 他毫發無傷,但射出來的箭誤傷了幾個過路人。
幾聲慘烈嚎叫,原本秩序井然的街衢瞬間大亂,路人散若鳥獸, 撞落街邊食攤的鍋竈,一時之間,烹油沸水潑灑,更顯得亂糟糟。
幾十個黑衣人從路邊彩棚裏跳竄出來,拔刀砍向梁潇。
護衛被驚慌失措的行人沖散了大半,留在梁潇身邊的寥寥無幾,對方有備而來,殺招凜然,梁潇這邊占不得便宜,被逼得步步後退。
他到底是從疆場厮殺出來的戰将,迅速冷靜下來,指揮護衛布陣迎敵,自己也拔出佩劍。
這一戰極慘烈,好幾回刺客揮出來的銀亮劍锷擦着梁潇的脖頸過去,他堪堪躲過,執劍反殺。
一炷香後,刺客所剩無幾,奄奄一息,京兆府亦接到消息,府尹親自帶着官差趕來。
京兆尹吓得長跪不起,哆哆嗦嗦疊聲叫:“殿下贖罪,下官失察,下官該死。”
梁潇沒耐煩地掠了他一眼,自袖中抽出巾帕,纏住胳膊上的傷口止血,又摸了摸護在胸前的荷葉包,摸到那五兩蜜煎櫻桃完好無損,臉色才有所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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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惦記着尚在酒樓等他的姜姮,不欲多糾纏,指着地上橫陳的刺客,道:“這幾個還活着,用不着你們京兆府審,派人送回王府,自有刑官招呼他們。”
京兆尹浸淫官場十餘年,早就聽聞靖穆王府築有私牢、養着刑官,手段比大理寺天牢更狠,凡是進到那裏面的人,就算再硬的骨頭都能敲碎碾成粉末。
他只覺頭皮發麻,體內涼意蔓延,不禁打了個寒噤,生怕惹這閻王不快,忙道:“下官接令,會親自押送,殿下只管放心。”
梁潇再懶得看他,翻身上馬,直奔會仙樓。
姜姮等了他半個多時辰,已等得不耐煩。
她坐在棂窗臺上,半邊身子在窗外,左手執杯,右手拿壺,媚眼如絲,搖搖晃晃,绫紗衣袖于風中狂舞,像只醉酒的蝴蝶,随時會展翼飛入燈火闌珊的夜空中,再尋不到蹤影。
姬無劍站在她身邊,伸胳膊虛扶着她,嘴裏念叨着:“小心,往裏些,可別掉下去。”
梁潇推門進來時,正見到這一幅場景。
姬無劍吓得臉色慘白,弓腰伸臂,低聲哄勸,不時擡手擦一擦汗。
梁潇的臉登時黑沉,疾步上前,把姜姮攔腰從窗臺上抱下來。
“可真是長本事了。”他冷斥。
姜姮目含迷蒙,無辜地看向他,抱怨:“你怎得去了那麽久?”
說話間,姬無劍注意到梁潇胳膊受了傷,纏着的巾帕本是白底,滲出點點血跡,顯得觸目驚心。
他低呼:“殿下,怎麽了?”
梁潇渾不在意地搖了搖頭,以示無事。
雖然他沒放在心上,卻下意識去看姜姮的反應,她的目光清涼如水,淡淡掃過他的胳膊,未擊起半分漣漪,只朝他伸出手,問:“我的蜜煎櫻桃呢?”
梁潇怔怔看她,無端的,有了幾分傷心的滋味。但他沒多說什麽,伸手從胸前掏出荷葉包,輕輕地放在了姜姮的掌心。
姜姮将酒盅放在桌上,把層層包裹以細繩捆好的荷葉展開,捏出一顆挂着糖酪的櫻桃放進嘴裏。
只吃了這一顆,便道:“其實也不怎麽好吃嘛,和想象中的味道差遠了。”
恰有護衛進來奉茶,她嫌棄地把荷葉裹起來,扔給了他。
那護衛是随梁潇去寺橋金家買蜜煎櫻桃的,是梁潇的心腹。
眼見堂堂靖穆王殿下為了這一小包蜜餞負傷見血,又眼見一片心意被如此輕賤糟蹋,不禁為他不平,雙手接過荷葉包,沖姜姮躬身道:“王妃,殿下為了這個,在路上遭遇伏擊,他受傷了。”
梁潇瞥了他一眼,他讪讪噤聲,将茶壺放下,默然退了出去。
雅間一時靜谧,姜姮站在桌邊,垂眸看地,濃密的睫羽低垂,半遮住眼底的神色,也不知她在想什麽。
姬無劍在一旁看着,只覺兩人雖然沒有像從前争吵不休,可這樣的安靜,卻更讓人難受。
他只覺胸口憋悶得喘不過氣,隔衣看了看梁潇的傷,輕聲說:“奴帶着傷藥,這就下去取來給殿下敷傷。”
他一走,雅間只剩梁潇和姜姮兩人。
姜姮默了一陣兒,忽而擡頭看他,極認真地與他講道理:“你受傷是因為你樹敵太多,總有人想要你的命,這跟我又有什麽關系?我不過是讓自己的夫君去買個蜜餞果子來吃,我又做錯了什麽?”
她的語調幽涼,甚至堪稱冷漠,可梁潇卻因那不經意的“夫君”二字而半點脾氣沒有,他縱容地點點頭:“對,這怪不得你。”
姜姮看他,驀得,上前拿起酒盅滿斟了一杯桂花釀,遞給他唇邊,笑說:“你嘗嘗,我剛才喝了許多,好喝極了。”
他受傷見血了,飲酒是大忌,姜姮的父兄皆是戰将,她不可能不知道。
梁潇早就看出她心中有怨,卯足勁兒故意在折騰他,但還是遂了她的心願,就着細軟柔荑将那盞桂花釀一飲而盡。
酒香醇正,入口綿柔甘冽,可咽下去的時候卻無端有種苦澀,滲入舌尖,滑下心底。
他遽然覺得憋悶,長呼了口氣,輕聲問:“姮姮,你還想要什麽?”
珍馐佳釀也好,寶钿珠釵也罷,只要她能說出來,他都會捧給她,只希望能消除她的怨恨。
原來被人恨着,被人怨着,這滋味竟是這麽難受。
姜姮微仰了頭凝睇着他的面,清亮似皎月般的眸子裏閃過幾道詭異的光,她依舊一副天真無辜的模樣,嬌滴滴地問:“辰景哥哥,你現在心底是不是很難受?”
“我這麽蠻橫不講理,這麽糟蹋你的心意,這麽作賤你,你是該難受的。你心裏是不是在想,要如何才能扭轉這一切,結束這一切。要如何才能讓日子好過一些,讓身邊的人不這麽恩怨相對,讓她有幾句好話,有些好臉色?”
梁潇不語。
姜姮卻不放過他,擡手攀上他的肩,仰頭望入他的眼底,笑靥柔媚:“過去的七年,我就是這麽過來的啊。”
面對這樣的姜姮,梁潇第一回 産生了膽怯想要躲避的情緒。
他将目光移開,下意識不與姜姮對望,可姜姮竟掐住他的下颌把他的臉扭過來,癡癡一笑:“你怎麽不看我啊?你不是經常說我長得美嗎?從前我們還沒成親的時候,你就喜歡偷偷地看我,這會兒怎得卻不看了?”
梁潇窒悶良久,才艱難吐出幾個字:“姮姮……”
聽他這樣喚她,她臉上的笑漸漸消退,眼底的戲谑亦淡去,恰如他們一路走來看過的伶人卸下油彩粉墨,露出本來面目。
她甚覺無趣地松開梁潇,後退了幾步,轉頭看向窗外,那裏萬家燈火煌煌,行人如織,平凡而忙碌,安寧而快樂。
“辰景哥哥。”她的語調中不再有嘲諷,而是一片澹靜:“我什麽都不想要,不想要蜜煎櫻桃,不想要華服美室,不想要富貴榮華,我只想要自由。你若現在給我自由,我可以不再恨你了,我會努力去回憶你從前的好,永遠留在心底,記一輩子,好不好?”
這話前半段是真,後半段卻是在唬人。
若得自由,姜姮最先要做的事就把梁潇這個人從記憶徹徹底底地剔除,她再不要記得他分毫。
梁潇安靜聽她說完,擡起酒盅自斟自飲,末了,他柔聲說:“姮姮,你說謊。”
“我如果放了你,你很快就會把我忘了,恨不得你的生命裏從未出現過我這個人。”他慢慢走近她,不着痕跡地攬過她,讓她離窗臺遠一些。
這幾步走來,身體卻不由得輕晃,他陡覺面前姜姮的眉目模糊淺淡,踉跄了幾步,歪身跌倒。
姜姮扶住他,避免他倒地時撞出太大的聲響。
她将他放在地上,聽見篾簾外響起均勻沉穩的腳步聲,不慌不忙地自發髻間撥下金簪,将尖細鋒利的簪頂對準梁潇的脖頸。
姬無劍捧着傷藥進來時,恰看到這一幅場面。
他驚愕失措,忙要上前,被姜姮喝止。
她淡淡說:“阿翁,你不要出聲,若将人引進來,我便只能和他同歸于盡了。”
姬無劍放下傷藥,壓低聲音:“您這是做什麽?若是殿下死了,您知道會有多少人跟着倒黴嗎?”
姜姮凄然看他:“我知道,可是……我真的撐不住了。阿翁,我這些年過得什麽日子,你都是看在眼裏的,我撐不住,撐不住了。”
姬無劍不忍地別開眼,“殿下知道錯了,您再給他次機會吧,他……他也是苦命人,他是真的愛您。”
“呵……”姜姮輕蔑涼瞥昏睡中的梁潇,“我又憑什麽呢?他命苦,他可憐,就非得拉我共沉淪麽?我也只是個普通人,我救不了他,我只能救我自己。”
姬無劍這才品出味兒來,知道她想幹什麽了。
他低聲道:“這是不可能的,外頭都是王府護衛,您根本跑不出去。”
姜姮一笑:“所以,我思來想去,要阿翁幫我。”
她趕在姬無劍拒絕之前,搶先一步說:“我和辰景是從小一起在王府長大的,我看得很明白,整座王府裏,真心心疼他,肯為他豁出命去的人只有你。許太夫人也好,玉徽也罷,跟他都是隔着一層的,更享受他的庇護和他帶給她們的榮華。只有你,是無私為他,不圖回報的。”
“我們已然到這個地步了,有沒有回頭路可走您心裏也是有數的。我就算今天不殺他,遲早有一天我耐不住了,難保不會殺他傷他。你真願意看到,你保護了二十多年的人,最後死在女人的手裏嗎?”
姜姮握着金釵的手陡然用力,釵尖微陷入梁潇的脖頸,她漫然道:“你看見了,哪怕他再精明再警惕,只要朝夕相處,我總是有機會的。”
姬無劍啞然,半晌才道:“奴要是幫了您,待殿下醒來,只怕要把奴淩遲了。”
從前的姜姮一定不願意連累別人,可如今被逼到份兒上,從前的優秀品質都在掙脫厮逃間丢棄殆盡,她漠然道:“你自己想辦法。”
姬無劍一怔,像不認識似的看着姜姮,驚訝于她的冷血。從前的她,是整座靖穆王府裏最純良爛漫的姑娘,憐弱惜貧,有用不完的熱情。
曾幾何時,她竟變得這麽徹底。
他長久的沉默過後,問:“您喂殿下喝了什麽?”
姜姮道:“迷藥,能讓他睡兩個時辰。”
姬無劍輕呼了口氣:“那就得抓緊,眼下這個時辰城門已關,您出不去,離開會仙樓後得先找地方躲起來,等天亮再出城。”
姜姮搖頭:“可等天亮他就醒了,只要他醒了,我就再也出不去了。”
“那您想如何?”
姜姮躊躇片刻,道:“我知道你的身上有一塊王府玉令,可通禁宮,可開城門。”
姬無劍苦澀撇嘴:“您可真是不給奴留一點活路啊。”
他雖這樣說,卻默認了姜姮的提議,先出去道樓內有鬼祟人偷窺,殿下命所有護衛進來嚴加搜查。
梁潇剛剛遇刺,正是驚弦緊繃的時候,那些護衛不疑有假,依令從門口撤進來。
安排好這些,姬無劍不放心姜姮,又回到雅間。
她換下了闊袖累垂的月白绫裙,改穿對襟旋襖,系一條石榴褶裙,雲髻也重新挽得低低,将耀眼的珠玑寶釵全部拆下來,周身上下,只有手上一對金镯首飾。
那金镯是從前客居靖穆王府時,她過十四歲生辰父親托人從閩南捎來的,不是梁潇給的。
姬無劍未再置言,先去看了看伏在榻上安睡的梁潇,探他的鼻息,又查看了他的身上,确認無新傷,才幫着姜姮把軒窗大敞。
姜姮拎起裙擺将要跳下去,姬無劍道:“王妃,您想清楚了嗎?外頭可沒有王府裏的錦衣玉食,榮華安穩。”
姜姮輕蔑勾唇,毫不遲疑地跳下去。
為着這一跳,這些日子她在府中練了許久。她本就是武贲世家出來的,騎射武藝皆是自小練起來的,哪怕荒廢了七年,總可慢慢拾起來。
姬無劍方才出去召護衛的時候趁亂給姜姮備了一匹馬,就拴在酒肆前的木樁上,姜姮解開缰繩,翻身而上,趁着夜色直奔城門。
那玉令是輔臣才會有的,以示天子恩寵,人臣權柄,守城廂軍本該立即放行的,可一見是個女人,卻開始遲疑,多盤問了幾句。
距離梁潇暈倒已過去半個時辰,姜姮心中焦慮煩躁,敷衍了幾句,不客氣道:“你們已驗過玉令,若不放心,可去王府親自向殿下求證。只一點,殿下派給我的是緊急要務,若耽擱了,全是你們的罪責。””
廂軍久聞靖穆王的兇悍狠戾之名,打了個哆嗦,忙大開城門放行。
姜姮不記得城外的路如何走,也不知該去哪裏,可甫一出城,她便立刻揚鞭狠狠抽下,朝着随意選出的、未知的方向奔去。
她不知道路的前方通往何處,但知她是離梁潇越來越遠了。
真好。
駿馬踏月疾馳,夜風自身側飛掠,撩起衣袂翩跹飛舞,她禁不住笑了,發自內心全然輕松地笑。
這感覺真好。
她沒命地跑,跑了整整一夜,朝光自天邊漏隙灑下,雲霞出海曙,大地正從暗夜中漸漸蘇醒。
一路上她都在想該去哪兒。成州肯定是去不得的,梁潇一旦發現她不見了,肯定首先往成州派人。
可除了成州,她可以說是舉目無親,去哪裏都一樣。
這樣稀裏糊塗地跑,人受得住,馬卻有些受不住,姜姮怕把馬跑垮了,經過郊外石亭後發現了一座邸舍,便就此停下,想着歇半個時辰,知會堂倌給馬喂草喂水。
她進到邸舍裏,才想起自己身無分文,但凡值點錢的衣物首飾都被她留在了會仙樓,身上只剩一對金镯子。
可荒郊野嶺的,也沒有當鋪啊。
她一時有些犯難,坐在桌邊飲着茶,想待會兒結賬總不能把金镯子拿出來,她孤身一個女人家,又是荒郊野嶺,拿出這種招眼的首飾,萬一掌櫃和堂倌裏有生貪婪之心的,那她可怎麽辦。
唉,算盤打錯了,早知道該吩咐棣棠她們在會仙樓裏給她藏一套男裝的。
正當她愁眉不展時,忽聽堂倌大聲吆喝:“各位官爺請。”
窄小簡陋裏的邸舍裏霎時湧進幾個襕衫束冠的年輕男子,姜姮循聲看了他們一眼,收回目光,飲下半瓯茶,又回頭看他們。
庶民裹介帻,武夫绾棹篦,官員則用漆紗幞頭。這幾個男子雖未穿官服,但束冠極為講究,是以堂倌一眼便看出他們是官。
通共四個人,一個身着粗布短打,應當是小厮,并未落座,而是出去料理鞍馬。
其餘三個人,為首的大概是中間的那個,從進來就沒說話,吩咐茶水糕餅,賃客房都是另外兩個人幹的。
姜姮看了他幾眼,覺得他應當也就二十出頭,身着藍綢衣衫,眉目清俊,膚質白皙,有種溫文爾雅的書卷氣,忽略眼底那點愁色,瞧上去倒是極端正溫善的長相。
瞧着面善,而且既然是官,總不會是大奸大惡之徒吧……
姜姮腦子漸活泛起來,豎起耳朵仔細聽他們說話。
其中一人道:“此行雖不甚順利,但總算有些收獲,縣令也就不要再愁眉不展了……”他壓低聲音:“那一位既然答應了我們,總不會食言而肥。”
另一個道:“他可不是什麽仁義之輩,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誰知後面會怎麽辦。”
“孫兄多慮了,那樣的大人物,何必纡尊降貴來哄我們幾個無名小輩?”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像是意見不統一,可自始至終中間那個人都沒說過話。
剛才那個人叫他縣令,原來還是個父母官啊。
聽他們話裏話外,好像是為了一件事而來見了一個大人物,大人物顯然在外風評不佳,雖然答應了他們,但他們并不放心。
姜姮幼時住在王府,曾經無意間聽姑父說起過,大燕律例森嚴,外地官員因公離任是有時限的,根據事情多寡緊要程度而論。
換言之,不管他們的事情順不順利,他們都應該按時回任上。
他們的任上會在哪裏呢?
姜姮胡亂地想,在哪裏并不重要,自打出了金陵,茫茫世間,每一處于她而言都是未知,亦可以是新鄉。
她又看向那個藍衣男子。
這麽看得次數多了,被他身邊的人察覺,調笑:“不愧是帝都啊,城郊野嶺竟還有這樣的美人。”
被他一調侃,姜姮猛地把頭轉回來,裝作若無其事地低頭喝茶,饒是這樣,她依然能感覺到有幾道炙熱視線從背後投射過來。
剛才那人繼續笑道:“我早注意到這小娘子,屢屢看向顧知縣,莫非是看上你了不成?”
那一直沉默,看上去極為寡言的藍衣男子終于開口,低斥:“你也是朝廷命官,怎得如此輕佻?女子名節重如山,豈容你打趣?”
說完,他推開椅子,撩袍上樓。
姜姮端着早已涼透的茶瓯猶豫了一陣兒,起身跟上了他。
另外兩個人眼見那美貌小娘子跟上了他們家知縣,互相挑了挑眉,甚是識趣地沒有湊上去。
二樓是回馬型游廊,排列着數間客房,藍衣男子的房間是最裏邊的天字房,他正要推門,卻是頓步,回頭看向緊随他而來的姜姮。
姜姮站在游廊盡頭,到底是有些舍不下臉面,臉頰滾燙,卻緊緊凝睇着他,像在看一根救命稻草。
男子默了一陣,擡手把半敞的門關上,退回游廊,朝着姜姮問:“娘子可有事?”
姜姮猶豫着走上前,仍舊與他隔了兩丈遠,輕聲問:“你有錢嗎?”
她見男子不做聲,忙補充:“我……我不是問你要錢,我是有件東西想賣給你。”
那男子清隽文秀的面容上浮起一絲疑惑,目光卻清澈透亮,蘊着點精明之色,看着姜姮。
姜姮從袖中取出一只金镯子,“真金白銀的,做不了假的,我想問你換一些碎銀子和銅錢……”
都怪她太缺乏生活經驗,忘記囑咐棣棠和籮葉給她準備錢,這兩丫頭也憨,竟真就這麽走了,以為她們家姑娘能吸風飲露不成?
她轉念又一想,就算她們給她準備了錢,那也是從靖穆王府裏帶出來的錢,是梁潇的錢。
他的錢,哪怕分毫,她也不想再用。
這樣想想,那股積郁胸前的懊喪之氣瞬間消散,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眼前這位溫文爾雅的藍衣男子身上。
他們既是從外地來的,身上總歸是要帶錢的吧,三個大男人,總不會怕土匪歹人。
藍衣男子亦在看姜姮,覺得這娘子雖說衣着齊整,美貌優雅,還隐隐透着股貴氣。可眉間眼底卻流露出一股脆弱膽怯的意味,只讓人覺得,她好像遭受過極深重的苦難,看人的目光都是破碎的,看得人心裏沒由來的難受。
他想,她應當不是壞人吧。
想了一陣,他道:“這镯子太貴重,我身上的錢恐怕不夠。”
姜姮驚喜萬分,忙說:“無妨,你有多少給我多少,我可以便宜賣給你。”她生怕他反悔,三步并作一步走到他跟前,将镯子遞了出去。
那金镯子的款式倒挺別致,是兩只麟蛇絞紐而成,蛇頭相聚組成活扣,看着秀雅,但拿在手裏份量極重,沉甸甸,用料甚足。
藍衣男子低頭重新打量姜姮,她的膚色瓷白無瑕,是那種缺乏血色的白,好像自出生就沒有曬過太陽似的,還是剛才那種感覺,伶仃脆弱,幾近破碎。
他從袖中摸出錢袋,倒出一些碎銀子和銅錢,終究是不忍心,把另外兩個同伴叫了上來,要他們把身上的錢都拿出來。
剛才那說笑打趣姜姮的男子驚訝道:“進展這麽快?都開始給錢了?”
姜姮的臉霎時彤紅。
藍衣男子狠敲了下他的頭,他讷讷閉嘴,開始掏錢。
姜姮十六歲之前是很會用錢的,她雖然對如今的物價不太清楚,但料想不會差得太多,将三人湊出的銀錢撥斂到一起,估摸着能找個小縣過個一年半載不成問題。
待安頓下,她再慢慢找營生,聯絡父兄。如果可以,剩下那只金镯子她就不賣了,留在身邊做個念想。
生活總會一步步好起來的。
她如是想,朝三人展顏微笑:“謝謝你們,你們真是好心人。”
說完她轉身要走,那藍衣男子卻叫住了她。
他問:“娘子,恕我冒昧,你要去哪兒?可有同伴?”
姜姮搖頭。
藍衣男子道:“世道很亂,外面很不太平,若要出遠門,你孤身一人很危險。”
他也這樣說。從前在王府時梁潇就經常說,世道紛亂,匪患猖獗,臨走時姬無劍也對她說,世道艱難,外面的日子不好過。
她有些怕,可一想到若不投身這混亂塵世,就得被抓回王府日日對着梁潇,那樣的日子,她死也不想再過了。
這樣一想,衆人口中險惡艱難的人間倒也沒那麽可怕了。
她琢磨着,待會兒走了之後要留意沿途,若遇見綢布店要買身男裝換上。萬一遇不見呢?這地方看上去如此荒涼,要走多久才能見到鎮市啊?
她擡頭看向三人,輕聲問:“你們有沒有幹淨的衣物?可否賣給我?”
姜姮從剛才得來的碎銀子裏撿出一小塊,遞給他們。
那話多的男子笑說:“你還挺機靈的,只是你這模樣,就算換上男裝也不頂用,誰看不出來你是個女的啊。”
姜姮不禁蹙眉,青黛間染上幾縷愁色。
藍衣男子思忖片刻,道:“娘子可方便透漏去處,若是離得近,我們可送你一程。”他見姜姮擡眸看他,沖她微微一笑:“在下顧時安,乃襄邑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