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2更) 姜姮一步一步走向城臺……
顧時安距離城門只有數丈遠, 眼睜睜看着那擡梁造的巍峨城門轟隆隆在自己面前關閉。
守城廂軍飛速擺放步障。
虞清扶劍擋在他面前,面無表情道:“顧縣令,請下馬。”
顧時安臉上波漪不興, 甚至還微微含笑,但他心裏清楚,完了,雖然他不知道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但他明白,就是完了。
踩镫下馬後,虞清半句廢話也無,直接吩咐左右:“吊起來,吊在城門下。”
今日寒風凜冽, 天飄霰雪,稀碎晶瑩的小冰粒子打在臉上,滲透肌骨的涼。
顧時安被凍得神思開始渙散,依稀聽見喧喧嚷嚷的街衢上傳來清脆醒人的鑼鼓聲,內侍舍人那尖細富有穿透力的嗓音和着鼓聲傳來。
“顧時安頂撞欺瞞靖穆王,據此嚴懲, 以儆效尤。”
他不用細想, 就知道這是在幹什麽。
大海撈針的抓人是無奈之舉,想法引蛇出洞震懾她自投羅網才是上策。
他心底絕望, 面上卻不露出半分, 虛懸在半空, 轉了個身,晃悠悠低視徘徊在城門前的虞清,無辜地問:“虞将軍,殺人不過頭點地, 你總得讓我做個明白鬼吧,我犯了什麽罪?殿下怎麽說翻臉就翻臉?”
虞清全身緊繃,目光不放過任何一個過路的人,表情嚴凜:“你自己心裏清楚。”
顧時安面作茫然:“我清楚什麽?我清清白白做我的縣令,結果天降橫禍,被吊在城門下,殿下連句明白話都不給我,可真叫我傷心。”
虞清是武将,性子剛冷直接,素日最煩這些矯情狡猾的文人,懶懶斜睨他,不願搭理他,複又慢踱回城門前,盯着來往過路的人呈上來的籍牒和路引。
一邊盯,一邊恨恨地想,難怪這麽長時間杳無音信,戶部排查流民戶至今無所獲,問題原出在這。
這顧時安平日裏看上去是個精明清醒的人,且愛惜羽毛,誰知有朝一日竟膽大包天到這地步,真是不知死字怎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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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般想着,卻又暗暗舒了口氣,總算有點眉目了,興許只要把她找出來,殿下就不會再那麽瘋癫了。
姜姮藏在季晟的家裏,一整天驚慌混亂,清晨時才安靜下來,想躺下稍作休憩。
頭着上繡枕,卻反側難安,幹脆坐起來,想着去幫季晟的娘子做些事,剛走到院子裏,季晟就慌慌張張地回來了。
他喘着粗氣把外面的情況說給姜姮聽,姜姮聽完,半天沒言語,輕薄的睫羽低垂,在眼睑上遮出兩片鴉青。
季晟一早就覺得把這娘子留在襄邑是莫大的隐患,他雖不知姜姮來歷,不知她和顧時安都幹過什麽才觸怒尊顏,但直覺顧時安遭此大難是跟姜姮脫不開幹系的。
他心裏煩悶且埋怨,但顧時安此前囑咐過他,一定要照料好姜姮,縱有滿腔譴責,也得生生咽下去。
誰知姜姮低垂螓首,依約沉默了一會兒,擡頭沖季晟微笑,寬慰他:“你不要擔心,顧縣令不會有事的。”
季晟眉間一團烏雲,沉翳翳的,鬧不清她想幹什麽,如何追問她都不說,反倒像沒事人似的,去幫着他娘子幹活,烹早膳,跟她有說有笑,末了,還把碗筷都收拾好洗幹淨。
做完這些,她向他們告辭,說要去保育院再看看。
幽巷盡頭,是靜谧溫馨的小院,青山郭外斜,籬笆荊扉相圍,枯枝随着凜風寒雪搖曳,舍前荒畦堆放着草籠,冬風狂嘯裏間或傳出幾聲雞犬鳴叫。
姜姮推開籬笆門,正遇上吳娘子端一個大簸籮出來。
吳娘子穿了件半舊夾襖,臉色蒼白顯出憔悴,冷不丁見姜姮回來,大喜過望,忙将簸籮放下,迎她進屋。
因年關将至,授書的夫子已不再來,孩子們難得清閑,躲在屋裏烤火玩樂。
玩的是雙陸,幾個男孩子将獸骨骰子擲得铛铛響,黑白木馬各據其勢,你追我趕。
孩子們見姜姮來了,齊刷刷圍上她,像春日裏的小雀叽叽喳喳叫着“何姐姐”。
姜姮含笑一一看過他們,問他們功課,又去抱蘭蘭。
将近一月未見,她的病已然痊愈。嬌小茭白的臉頰被室內融融暖氣烤出了紅暈,秀發順着鬓邊抿到耳後,梳得光滑整齊。
看得出來,吳娘子把他們照顧得很好。
這麽多孩子,着實消耗心力,可惜,她已經無能為力。
姜姮心底湧過悵然,沒說什麽,将孩子們哄好,就去廚房幫着吳娘子做飯。
她來時從路上買了半簍豬肉和半只羊,正好肉攤夥計來送。
吳娘子咂舌:“你買這麽多肉,把錢都花光了吧?以後日子不過了?”
姜姮沖她笑笑,繼續低頭燒火。
吳娘子嘆了口氣,道:“我其實埋怨過你,說好三年的,你說走就走,可把我給閃壞了。可我心裏也明白,你好好的一個大美人,總不能在這裏久留,總要好好找個人家嫁了的,生個自己的孩子,将來夫妻和美,承歡膝下,多好。”
姜姮專心捅竈臺火箱,不接她的話。
吳娘子猜測她這年紀不太可能沒嫁過人,只是她從來不提從前的事,自己也不好問。
這世道,人人都有一把難以言說的辛酸淚。
她故意裝着糊塗,笑道:“你這麽好的女人,不管嫁給哪個男人,都會把你當寶的。”
說完這句,她便不再談論姻緣,轉而去說保育院裏的瑣事。
姜姮這才話多起來。
兩人閑談中,将一頓午膳精心烹饪好。
大鍋熬得濃酽純白的肉湯,糖醋肋排,蔥爆豬肚,莼菜筍,藕鲊,黃橙橙的小米飯,還有一大盤水晶糯米果子。
這些日子顧時安手頭緊,孩子們已久未見油葷,見膳食如此豐盛,皆歡欣雀躍。
這頓飯吃得很高興,唯有姜姮吃得少,光顧着給孩子和吳娘子夾菜,自己的筷箸尖上只略微沾了點油星。
吃完飯,哄孩子們午睡,而後姜姮拉着吳娘子出來,把剩下的那只金镯子交給了她。
吳娘子知道她身上只剩下這麽個值錢的物件,說什麽也不肯收,道:“你若要嫁人過日子總是要些東西傍身的,你自己收着,保育院自有保育院的日子過,從前沒有你,我們也過下來了,你別擔心。”
姜姮面色恬淡:“我知道,可我只想再為孩子們做些事,哪怕能讓他們多吃幾頓肉,多念幾頁書,也那值。總歸物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轉頭看向冬日籬笆頂上積雪折射的澄澈陽光,眸中閃現着溫暖的光,“吳姐姐,你一定不相信,我活到這麽大,照顧這些孩子是我做過的最有價值的事。我喜歡他們,也喜歡現在的自己,我終于是個有用的人。”
雪停了,浮雲散去,陽光普照。
姜姮順着襄邑街道慢慢走,貨郎沿街叫賣,因為行人稀少,聲音甚是懶散。
她本來戴着帷帽,走着走着,拆開絲帶,把帷帽摘了下來。
她其實很不喜歡戴帷帽,那層層疊疊的紗帳擋在面前,悶滞憋氣,透過紗帳看人間百景,都是灰蒙蒙的。
她也不喜歡被關在四四方方的屋子裏,她想看人間煙火,想自由自在地活,想嬉笑怒罵随心,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
她也不喜歡挨餓,不喜歡被譏諷,不喜歡被威脅,不喜歡永遠活在過去,怎麽也爬不出來。
關于那個人的一切,她通通都不喜歡。
寒風自側身飛掠過,掀起裙袂翩翩,她仰頭看天,張開臂膀慢行,任風卷入懷,帶來晶瑩冰涼的雪。
虞清遠遠看見姜姮往城門這邊走。
哪怕數年未見,對她的印象已漸漸模糊,可當她出現在人群中,還是一眼就能看見。
她如明珠璀璨,粉黛不施,依舊光彩蘊然,奪盡世間風華。
不光虞清看見,顧時安也看見了。
他還被吊在城門下,晃晃悠悠,歪着腦袋哀嚎:“虞将軍,我頭暈,我胸悶,你放我下來吧,要不你再去問問靖穆王,我覺得他舍不得我死的。”
虞清看都沒看他,冷聲說:“閉嘴。”
他快步上前,單膝跪倒在姜姮面前,合拳鞠禮,将要張口,姜姮搶在前頭冷冷說:“別叫我,我不想聽到那兩個字。”
她徑直越過虞清,走到城門下,仰頭看顧時安。
顧時安看見了虞清向姜姮下跪,臉上血色褪盡,哆嗦着嘴唇問:“你到底是誰?”
姜姮沖他笑,“對不起啊,我不叫何朝吟,那是随口撚來騙你的。我姓姜,單名姮,祖籍閩南。”
顧時安無聲地咂摸這兩個字,一個激靈,怔怔道:“姜……靖穆王妃。”
姜姮甚是遺憾地長嘆:“這四個字真難聽,我本來以為我這輩子都再也聽不到了,時安,你說我的運氣怎麽這麽差?從十六歲往後,好像上天就不再垂憐我了。”
顧時安徹底呆愣在半空。
姜姮轉身沖虞清道:“把他放下來。”
虞清二話不說,立即快步上前,指揮守城廂軍放人。
午後出城進城的人少,四下裏顯得安靜,顧時安被吊了幾個時辰,略一沾地只覺腿腳都是軟的,一個踉跄,險些栽倒。
虞清生怕姜姮去扶,搶先一步扶住顧時安。
扶完了,回頭見姜姮依然站在原地,神色平靜,好像根本沒有上前的意思。
她整個人好像一幅着筆輕柔的水墨丹青,美極,淡極。
顧時安怔怔看向姜姮,緘默良久,才艱難地出聲,說得卻是:“怎麽辦?你怎麽辦?”
姜姮依舊沖他微笑,輕聲說:“謝謝你。”
這是最初對他說的話,也該用做終局。
她不再理顧時安,繼續往城臺走,虞清心中不安,攔住她,勸:“王妃,跟屬下回去吧,殿下很想念您。”
姜姮臉上漾過厭惡,道:“我想去城臺上看看,來了襄邑這麽久,終日躲躲藏藏,連這座城長什麽樣都沒看明白,我去看看,你讓開。”
虞清自然不敢不聽她的話。
到底還是留了個心眼,緊跟在她身後,漫步拾階而上。
城臺上寒風如肅,吹起衣袍飛卷,遙遙俯瞰,皚皚白雪覆在飛檐屋瓦上,行人零星穿街過,松柏聳立在街旁,遮出深深淺淺的蔭。
迎風站了好一會兒,姜姮的心突然顫了一下,她見城臺下駐守的廂軍烏壓壓跪了一地,虞清也不再絮叨,身後傳來極輕微的踩雪聲,咯吱咯吱,像敲在心上。
“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