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 (1更) 姮姮,你有沒有想我?……

姜姮沒有回頭, 而是把手放在了城堞上,極目遠眺城垣。

午時快要過了,本已寂寂的城緩慢蘇醒, 街上行人多起來,或急色匆匆,或步履慵懶,各有各的生活。

不過是三個月,竟讓她感覺與這世間的牽絆如此之深。

可惜,一切到此為止了。

她輕翹唇角,噙上溫恬釋然的笑。

梁潇站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神情,只是覺得一座土氣貧瘠的縣有什麽好看?

他心底不屑, 卻道:“如果你喜歡這裏,我們可以在這多待些時日。西郊別館修築得還算可以,我把最好的院子撥出來給你住,你想在裏面制香念書都行。”

他是耐着性子說完這些話的。雖然他很憤怒,但終究是被重逢的喜悅沖淡了少許。

這些日子他孤枕難眠,備受煎熬, 需用安神香助眠。可即便勉強睡着, 也時常會從夢魇中驚醒,冷汗涔涔, 渾身冰涼。

他夢見姜姮死了。

風刀亂世, 一個弱女子久尋不歸, 由不得他不往這上面想。

凄凄悲怆之餘,是悵惘,是茫然。

如果姜姮死了,那他為什麽還活着?他是不是現在就該去死?可若是他死了, 萬一姜姮還活着呢?

他陷入了無邊撕扯的境地,像有一柄被磨得尖細的刀在割剮他的心,痛苦至極。

這一切的煎熬痛苦都在見到姜姮的一瞬消散。

他該生氣的,該立即質問她究竟想幹什麽,竟敢用那等下三濫的招數算計他,從他身邊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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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走進她,嗅着她身上那熟悉的馥郁清香,所有預備好的色厲內荏全都失了氣力。

也罷,他就哄一哄她,久別重逢終歸是好事,先把她哄回去,纾解一下,再慢慢審她、罰她、給她立規矩。

想到這兒,梁潇浮上一個溫柔清雅的笑,傾身去拉姜姮的手。

溫聲問:“姮姮,你有沒有想我?”

誰知原本靜靜站着,沒什麽表情的姜姮倏然一抖,哆嗦着縮手躲開他的碰觸。

她沿着城堞步步後退,眼中盡是厭惡。

過了三個月正常人的生活,不像從前那麽能忍、能掩藏情緒了。

梁潇的臉色霎時冰冷。

他輕啓薄唇,甚至唇邊還有未消散盡的笑意殘影:“你這是什麽意思?”

姜姮擡眸看他,眼神空洞漠然。

梁潇身披绫黃裏紫貂金裘,油光水滑的皮毛下露出一雙鹿茸靴,他本就是偏清冷的長相,裹在這樣雍容華貴的裝束中,竟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飄逸俊秀。

這個人,倒是生了一副絕秀如仙的好皮囊。

相比之下,此時的姜姮就顯得樸素多了。

她穿了一身沒有刺繡的斜襟布裙,發髻上點綴着幾朵絹花,沒有釵飾,沒有脂粉黛末勾畫。

怎麽看,兩人也不像是一路人,怎麽竟像是被死命拴在了一塊,怎麽也掙脫不開。

姜姮覺得困惑,認真仰頭凝望他,問:“你就不能放過我嗎?”

梁潇冰涼的瞳眸如覆霜雪,緊緊盯着她。

姜姮的語調輕飄在狂肆寒風中:“辰景,我在來的路上一直都在想,我究竟哪裏對不起你?我害過你嗎?我騙過你嗎?都沒有。我把我所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都給了你,我就算換不來一點點善待,我能不能求一個放過?”

她一邊說一邊後退,抵到城臺,退無可退,手緊抓住城堞,因為繃得太緊,指骨凸起,隐隐泛起森白。

梁潇瞧着她,嘴角牽出一點笑意,明明極輕薄,卻像用足了力氣,到扭曲駭人的弧度。

“姮姮,你怎麽了?”他問:“你這些日子是在外面認識什麽人了嗎?那個顧時安?”

他向城臺下低睨了一眼,如看塵間蝼蟻般輕蔑不屑。顧時安還站在城門前,仰着頭看他們,全身緊繃,看上去倒比他們還緊張。

姜姮半晌沒說話,驀地,笑出了聲。

她笑得花枝搖顫,面上镌滿嘲諷,她在咯咯不歇的笑聲裏,沖梁潇道:“你真是太可笑了。”

說完,她摁住城堞,矯健靈敏地攀上,一躍而下。

城臺上驚呼聲一片。

但這些都和姜姮沒有關系了,她甚至懶得去看一眼梁潇最後的表情。

疾風在耳邊呼嘯,吹落了她束發的緞帶,如瀑秀發在半空中翩然垂散、飄飛,遮住了她的眼。

她覺得舒服極了,輕松極了,好像掙紮這麽久,孜孜以求的便是這樣的結局。

這種解脫般的享受未持續多久,她倏然覺得腰間一緊,被人攬進了懷裏。

她睜開眼,見梁潇竟和她一起跳了下來。

他抱着姜姮在空中回旋打轉,往城牆上踢了幾腳,增加摩擦阻力讓兩人降落的速度變緩,在将要墜地時拔出腰間佩劍,狠插入城垣青磚的縫隙裏。

兩人搖晃晃地挂在劍柄上,磚瓦碎屑因承不住重力灑落,劍柄不甚穩當。

姜姮撥開遮擋住眼睛的發絲,不舒服地挪動身體,頭頂立即傳來梁潇警告的聲音:“別動。”

虞清火速奔到城臺邊緣,扔下來一根繩子。

梁潇右手抓住繩子,左手攬着姜姮,城臺上駐守的廂軍合力把兩人拉上去。

顧時安在城門前看了整個過程,吓得魂飛魄散,見梁潇把姜姮拉上去才松了口氣,順着石階跑上去。

他很想去看看姜姮有無受傷,可在梁潇湛涼銳利的目光裏,只有讪讪止步退到一邊。

梁潇的胸前起伏不定,委實氣得不輕,他十分想抽姜姮一巴掌,狠狠地抽,可回想起她剛才決絕的那一躍,又覺得後怕。

剎那間襲來的恐懼如涼風滲入骨縫,絲絲游走,溫度全無。

衆目睽睽下,他薄唇抿如細線,臉色陰沉如鐵,極具壓迫感,只站在他身邊,就覺得憋悶喘不過氣。

虞清甚至都懷疑,下一刻他會不會動手去掐姜姮的脖子。

靜默許久,梁潇細不可聞地呼出一口濁氣,擡起手,解開自己的紫貂裘,披到了姜姮的身上。

他一邊給她系絲縧,一邊柔聲問:“鬧夠了沒有?”

姜姮剛才不覺得冷,現在披上紫貂裘,那股沾染着梁潇身上清冽檀香的暖意襲來,反倒讓她打了個寒噤。

梁潇給她在胸前系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拉住她的手要走,走了幾步,回眸看向顧時安,“你也來。”

這一眼,這三個字內含陰煞殺氣,像要喚他赴死。

顧時安猛地一瑟,寒顫不止,只得硬着頭皮跟上。

西郊別館原是帝王下榻的行宮,因襄邑縣地理位置特殊,系連通郡縣要塞的樞紐,故而自大燕開國,歷朝便有在此駐軍的慣例。

每朝帝王但凡不怠政,至少一年都要來一回襄邑巡視駐軍。而自打榮安帝登基,這職分便落在了梁潇的身上。

梁潇此番來襄邑帶了許多文臣謀士,他們提出梁潇以輔政王的身份擅住帝王行宮終究不妥,不如将行宮改為別館,撤下象征規制身份的蟠螭龍紋等裝飾,更換鸱尾,重新修葺,供梁潇居住。

梁潇徑直把姜姮帶去了自己的寝閣,扔到了榻上。

姬無劍躬身出來,正稀奇梁潇都把自己關在院裏十多天了,怎得突然意興上來出去了,直到他看見姜姮。

他本來因為協助姜姮出逃而被關了些時日,即便後來梁潇念及舊情把他放出來,也不再留他在跟前,放他去後院幹些雜活。

還是許太夫人臨死前,替他求了句情,才被重新召回來。

梁潇這個人頂記仇的,冷瞥了眼姬無劍,道:“你出去。”

姬無劍滿含憂慮地偷看姜姮,躬身退了出去。

梁潇背對着姜姮沐光而立,投落下巨大的陰翳,幾乎将姜姮整個都罩住。

他垂在袖下的手緊攥成拳,咯吱咯吱響。

這一路他逐漸冷靜下來,也想明白了。

姜姮早就上了城臺,在那裏站了許久,一直等到他來才跳,她是想讓他眼睜睜看着她死,想讓他一輩子都記得,她是被他逼死的。

他從前便知道,她恨他,可直到這一刻才明白,這恨有多深,多麽切骨。

梁潇深吸氣,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理智:“姮姮,我跟你說過,命只有一條,沒有就沒有了,容不得你後悔。”

姜姮蜷腿坐在榻上,睫羽低垂,目光冷漠。

梁潇最看不得她這副樣子,怒氣上湧,眉目冷峻,終于耐心告罄,拂袖甩臉出去。

他出去沒多久,就進來四個侍女,手端素服釵環,要給姜姮梳妝。

寝閣通連書房,經過長廊,繞出屏風,顧時安正乖乖跪在書案前。

此情此景,他該害怕的。

可一旦平靜下來,腦海中不斷閃現剛才姜姮從城臺一躍而下的畫面,動作利落決絕,好像這世間于她而言再沒什麽值得留戀。

像有個小錘不斷敲擊她的腦側,胸口一陣陣悶疼。

為什麽啊?她是靖穆王妃,輕而易舉便能享有一世榮華,旁人熬幹心血都不一定得到的東西,她唾手可得。

顧時安又想起初見她時的場景,秀眸含笑,目光支離破碎。跳城臺時雖然看不清她的面容表情,但他就是有種感覺,那時的她亦如初見時的她。宛如一個被打碎後重新粘黏起來的玉人,滿身裂隙傷痕。

他悵惘愁思,沒察覺有人走近。

梁潇褪下紫貂裘,裏頭只剩孝服,素白雪緞,闊袖束腰,襯得面容森涼如冰。

顧時安忙稽首,伏在地上不敢起來。

梁潇卻不立即發作,慢條斯理地收整他書桌上的筆墨紙硯,端溪硯,歙州徽墨,紫毫筆,不時發出清脆短促的磕碰聲。

顧時安一顫一顫,只覺那宛如霍霍磨刀聲。他心裏暗罵,靖穆王在折磨人這方面可真是天賦異禀。

梁潇擺弄了這些東西許久,才終于擡起頭,涼涼道:“你想好要怎麽死了嗎?”

顧時安猛地一哆嗦,忙跪着往前挪,哀聲道:“殿下明鑒,下官不知道那是王妃,所謂不知者不罪,您饒我一命吧。”

梁潇慢悠悠搓着他的指甲,“哦,你不知道她是王妃?那她的籍牒是誰給她辦的?為何辦得不是流民戶?”

顧時安頓時語噎。

他是有幾分聰明才智,可這點子聰明在城府幽深的梁潇面前,就像小鬼遇見閻王,完全不夠瞧。

梁潇霍得起身,踱到他面前,冷聲問:“你知不知道本王找了她多久?”

顧時安開始顫抖。

梁潇随手懸在檀木架上的蟒鞭,狠抽了他幾下,怒道:“幹當官來你這裏宣過旨吧,你跟本王說你不知道,你蒙誰呢?”

飕飕,又是兩鞭子。

顧時安疼得冷汗直流,直覺後背火辣辣的,隐約嗅到血腥味兒,幾乎撐不住要朝前撲倒。

梁潇收起蟒鞭,冷冷低視他,道:“現在本王問你第一個問題,你們素昧平生,你為什麽幫她?本王印象裏,你顧縣令可不是一個這麽膽大包天的人。”

顧時安合上眼,臉頰冷汗如雨下,虛弱地回:“我可憐她。”

書房內冷沉死寂,許久,梁潇才嗤嗤一笑:“她用得着你可憐?”

話雖然輕飄,但落下的鞭子卻極狠,顧時安覺得後背仿若在火上炙烤,八成已經皮開肉綻。

他被打得東搖西擺,心裏一陣陣恐懼:他有沒有折磨過姜姮?

如果沒有,那她為什麽要逃?如果有……她得多痛苦。

他不敢深想,雙手抵在地上,勉強支撐住将要傾倒的身體。

梁潇連抽了幾鞭子才罷休,返身坐回太師椅,道:“你現在把這三個月她的情況一一說給本王聽,記住,不得有分毫遺漏。若叫本王聽出來你哪一句是胡謅,鞭子會教你做人。”

顧時安擡袖擦一把虛汗,乖乖照做。

他以為只是一般的詢問,甚至幻想到底夫妻情分在,靖穆王還是關心姜姮的,想知道她這幾個月怎麽過的,有沒有受苦。

但越往下,他越覺出不對勁。

梁潇關注的點十分細致,細致到姜姮在外面幾時起,幾時睡,會遇見什麽人,說話時的表情是什麽,吃什麽東西,用什麽東西。

他好像要把她剖解得徹徹底底,令她一絲可遮掩的地方都沒有。

這樣細致的監視,嚴密的控制,不擇手段的捉拿……顧時安只覺一股涼氣順着脊背往上竄,單是旁觀,就足以讓人憋悶到喘不過氣。

怎麽會有這樣的瘋子?

偏這瘋子看上去無比正常,斂袖執鞭,低眉斜視他,“最後一個問題,你有沒有對她有過非分之想?”

顧時安稍有遲疑,梁潇的鞭子又舉了起來。

可這一回遲遲沒落下。

顧時安心有異樣,強撐着血淋淋的身體擡眼望去,見屏風前倩影依依,姜姮站在那裏,冷眸緊盯着梁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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