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 (1更) 我們得有個兒子

梁潇莫名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 只不過各自角色互換了。

他氣堵,可又無可奈何。

僵持了片刻,梁潇決心強行将這一頁掀過去, 自薄錦被下摸出姜姮的手,悠然道:“姮姮,咱們不說這些不高興的事了,說說高興的,驿官八百裏加急傳訊,你父親和兄長明天就到了。”

姜姮微有動容,看向窗外圓月,冰霜消融,浮上暖色, 卻不肯對着梁潇。

梁潇歷來臉皮厚,自己彎身脫下靴子上榻,躺在她身邊,親柔地說:“我明日抽空陪你一起去接他們,也好讓他們知道我們夫妻恩愛,你過得很好。”

姜姮暗罵他卑鄙。

梁潇猶自我麻痹, 沉浸在虛構的美夢中, 似是真入了戲,念叨:“此番你兄長是帶家眷來的, 你那三個侄兒和侄女也跟着來, 我們要給孩子們備份禮, 你可想好了?”

姜姮不勝其擾,幹脆閉眼調整呼吸假裝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她本想避開梁潇獨自去接家人,誰知馬車套好, 将要啓程時,梁潇風風火火地趕來了。

他發間落雪,猶如霜白,帶着一身寒氣鑽進馬車,習慣性來摸姜姮的手。

姜姮深吸一口氣,躲開他,将手背到身後,微笑搖頭:“太涼了。”

梁潇微怔,便不再強迫,讓姬無劍給他一個手爐,抱着手爐認真暖了兩刻的手,直到手心手背皆暖融融的,才重新去抓姜姮的手。

這一回她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他的手很瘦,修長勻亭,骨節分明,指腹有薄繭,握得她稍稍用力時會覺硌得慌。

姜姮略微掙紮,梁潇便沉下眉,不滿道:“我的手不涼了。”

她無奈:“輕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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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潇狐疑看她,試着松開勁,但仍重重包裹她的小手,不肯讓她甩開自己。

這般執拗,又不安。

姜姮懶得與他較真,靠在車壁打盹兒,馬車慢悠悠駛出西郊別館所在的街衢,在戒備森嚴的街口等了約莫半個時辰,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響來。

她立刻睜開眼,見梁潇的臉近在咫尺,正擡起一只手将要撫上她的肩胛,像是要叫醒她的模樣。

見她清醒的這般及時,他意識到什麽,失落嘆道:“原來你醒着,只是不想與我說話罷了。”

姜姮顧念親人将至,勉強出言安慰:“我只是累了。”

安慰得太敷衍,梁潇顯然不信,顯得更加低沉。

姜姮懶得再與他多費勁兒,只是臨下馬車時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凝聲提醒他:“我父親和兄長來了,你答應過我的,要恢複姜國公爵位。”

梁潇怎可能忘記這件事。

只是原先計劃要左谏議大夫晉雲上奏,他順勢答應。如今晉雲中途折戟,一切計劃被打亂,只能盡快決定新的谏議大夫人選,讓所有盡快回歸正途。

一為恢複爵位,二為應付即将到來的崔元熙。

不能因為這件事而亂了陣腳,在他面前示弱。

梁潇攙扶姜姮下馬車,道:“我想讓顧時安暫時接替谏議大夫一職,你覺得他可以嗎?”

此時不比在京城,名士俊彥雲集,随手就能挑出人來填缺。

在襄邑,凡有資格接任的無不肩負要職,那些觊觎此位的,又都欠些火候。

正巧顧時安在查辦晉雲時露了臉,讓梁潇生出這心思。

姜姮狀若不在意:“不知道,但總歸不會比晉雲差吧。”

梁潇颔首:“他要是做得好,就帶他回金陵。”

這話信息量太大,姜姮一時詫異:“回金陵?”

“崔元熙總不會白來,總要帶來些讓我滿意的東西,只要價錢合适,我們就拔營回去。邸報上說,關西道節度使蠢蠢欲動,想來皇帝和太後都坐不住了。”

姜姮想不出來合适的價錢會是什麽,他已經位極人臣,執掌軍政大權,還缺什麽?

但她未問出口,因為遠方來的那輛馱載親人的馬車停在閘口,兄長和嫂嫂合力将父親連同輪椅擡下車。

廂軍搜查過他們的身上,确認無利刃才放行。

姜姮甩開梁潇,拎起裙擺快步跑向他們。

她跪在父親膝前,雙目湧淚,抽噎難言。

姜照八年未見女兒,亦是心頭凄楚,摸着她的額頭,啞聲說:“姮姮,別哭。”

他老了,華發叢生,眼角滿是褶皺,昔日戰将因為受過刑而不良于行,從前的那點潇灑傲氣和凜凜威風皆消失不見,就是個一般的平庸的老人,泯于衆人。

姜姮長跪不起,啜泣:“女兒不孝。”

姜照含淚微笑:“不,女兒很好,姮姮永遠是父親的好女兒,善良懂事,而且,越來越漂亮。”

姜墨辭眼見梁潇走近,彎腰把妹妹攙扶起來,低聲道:“別哭了,我們都很好。”

他和林芝芝領着孩子朝梁潇鞠禮,梁潇在孩子們面前倒像個人似的,纡尊降貴親自一個一個扶起來,摸他們柔嫩的臉蛋,笑問:“不是還有一個剛出生的嗎?”

姜墨辭道:“囡囡睡了,還在馬車裏。”

他和林芝芝皆小心翼翼,生怕孩子吵嚷惹梁潇不快。偏姜照渾然未覺,坐在輪椅上朝梁潇伸出手,笑問:“辰景,你這些日子好嗎?怎得沿途淨聽說關于你的傳言?”

一見姜照的樣子,梁潇就知道姜墨辭回去後并沒有把在金陵的恩怨波折說給他聽。

梁潇也當做沒有那些事,鄭重走到姜照身前,擡袖躬身向他施晚輩禮,恭敬道:“小婿見過岳父大人。”

從前,梁潇還做王府公子時就挺喜歡這位便宜舅舅。

姜照是個赳赳武夫,凡事喜歡直來直去,同內宅婦人的瑣碎心機截然不同。他一直駐守閩南,自打知道老靖穆王還有一個庶長子,每回千裏迢迢送辰羨禮物時都會再給梁潇備一份。

梁潇顧念禮數,再不情願,也會像模像樣地寫一封書信寄去,謝他的關照。

誰知姜照竟當了真,還正兒八經與他回過幾封。

信中誇贊他筆力遒勁,文采斐然,鼓勵他好好念書,将來為國效力。

梁潇浸淫朝堂多年,見慣了爾虞我詐黨同伐異,卻從來沒有見過哪一個人如姜照這般,一腔熱血為國,忠肝義膽,純善熱情,像是一團炙熱的火,恨不得把自己燒盡來溫暖着瘡痍百孔的人間。

偏偏是這樣的人,沒有好報。被施膑刑,褫奪爵位,流放千裏。

梁潇心裏難以抑制的疼,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繞到姜照的輪椅後面,親自推他。

這輪椅是當年謝晉參照墨家古籍精心制作,推起來很省力,坐着的人也舒服。

一家人閑話家常,林芝芝多次偷瞧許久未見的姜姮,沖她笑,又招呼自己的一兒一女去姑姑那裏。

小兒子乳名竹竹,二女兒乳名蕪蕪。

兩個孩子是龍鳳胎,今年剛六歲,一口小白齒雪白晶瑩,笑起來皆有一對淺淺梨渦,十分甜蜜可愛。

蕪蕪去拉姜姮的手,嫩生生道:“姑姑,你長得真好看。”

是了,他們長到六歲,如今是第一回 見姜姮這個姑姑。

姜姮難掩辛酸,擡手摸她的小臉,笑道:“你也好看。”

竹竹急忙湊到她的另一邊,踮起腳問:“那我呢?那我呢?”

姜姮忍俊不禁,也摸他的臉,笑道:“你也好看,我們都好看。”

說罷,她想起什麽,從袖中掏出一方螺钿香盒,敞開,裏面睡在紅綢上一對金鎖片。

其實,早在竹竹和蕪蕪出生的當年,姜姮接到成州送來的喜訊,就曾張羅着打過一對金鎖片。

她總想着會有見面時,一直留在身邊,想親手給侄兒侄女戴上。

只可惜,當初離開時被她留在了靖穆王府裏。而這一對是她臨時讓人去城中金鋪買的。

竹竹和蕪蕪出生時家道便已中落,從未見過如此貴重好看的禮物,葡萄珠兒似的眼睛都亮起來,卻只是老老實實站着看,沒有像一般頑皮的孩子似的上來争搶。

一副小小年紀,家教森嚴,懂事乖巧的模樣。

姜姮見姬無劍躬身過來湊到梁潇耳邊說了什麽,又是在別館門口,不欲多事,便将盒子蓋上,交給林芝芝。

林芝芝自在閨中便與她交好,也不與她客氣,含笑謝過,兩人拉起了手。

梁潇看上去是有急務要處理,但還是耐着性子親自把姜照推到芳錦殿,吩咐侍從好生照料,禮數有致,才告辭。

他一走,便只剩下姜家人,除姜照外,大家都明顯松了口氣,言談神情也都放松下來。

林芝芝從侍女手中接過猶在沉睡的囡囡,朝姜姮笑道:“姮姮,你快來,你抱一抱她。”

姜姮驀得緊張起來,将闊袖挽了又腕,才小心翼翼弓起手臂将囡囡攬在懷中。

小孩的肌膚薄如瓷胎,細嫩泛着雪膩光澤,正合眼沉睡,睡顏寧谧,像遺落人間幹淨無憂的小仙女。

姜姮的心都快化了,一會兒瞧她,一會兒瞧瞧哥嫂,忍不住笑。

姜照慈愛地望着女兒,道:“你和辰景的年紀都不小了,也該有個孩子,怎得這幾年都沒有動靜?沒找太醫看看嗎?”

姜姮唇角邊恬靜柔蜜的笑瞬時僵住。

“我雖在成州過着與世隔絕般的生活,但也能猜到辰景走到今天不易,靖穆王府不能後繼無人,早點生個孩子,好好教導,将來為國效力。”

姜姮臉上的神情幾乎快要挂不住,整個垮下來。

關于孩子這一節,是連姜墨辭都不知道的。

但姜墨辭領教過如今梁潇的喜怒無常和陰鸷駭厲,本不想置信,可看妹妹表情實在不對,便出來幫着打圓場,道:“這事急不得,姮姮還年輕,孩子總會有的。”

他見姜照還要說,忙生硬地轉過話題:“謝夫子本要和我們一塊來的,誰知中途遇見了同窗好友,非要結伴去鬥詩,說晚個三四天再來。這人啊,越老老得像孩子一般了。”

這些年謝晉一直在成州陪伴姜照。

他和姜家不同,因為不曾在朝為官,沒有因新政而獲罪,只是名聲上受損,被逐出師門,舊交多數敬而遠之,很是落拓了一陣兒。

這種讀書人最看重顏面名聲,即便如此,也讓他難受。

起初,他和姜照是互相作伴,互相療傷。到後來,姜墨辭和林芝芝要為內外瑣事忙碌,姜照不良于行,謝晉放心不下他,才遲遲沒有離開成州。

這麽多年,說是夫子,其實已與家人無異。

姜姮與他們寒暄,笑靥明媚無瑕,只是眼尾不經意掃到林芝芝懷中的孩子,會流露出悵惘低徊的神情。

但她很會遮掩,誰都沒有察覺。

還是蕪蕪“噠噠”跑到她身邊,拽她的衣袖,仰起一張幹淨澄澈的小臉問她:“姑姑,你是不是不高興?”

姜姮一怔,展開手掌掬捧她的下颌,笑說:“沒有,姑姑見到你們很高興,姑姑已經許久沒有這麽高興了。”

林芝芝瞧出姜姮的落寞,順勢提出讓竹竹去陪她,被她婉拒。

她托詞累,先一步回寝閣休息。

姜墨辭察覺出林芝芝的殷勤用心,暗暗皺眉,拿胳膊肘拐她。她卻低聲道:“孩子跟着我們能有什麽出息?罪臣子孫是不能科舉為官的,難道一輩子做個低三下四的平民?明明他的姑父可是權勢滔天的輔政王……”

姜姮步履沉重地走出寝殿,臉上原本那一點虛浮的笑意徹底涼散。

她知道父親年事已高,身體一直不好,她想讓他過幾年好日子,想利用權勢平複他內心的委屈傷痕。

可她又怕,怕他終有一天會知道,這些東西究竟是如何得來的。

他的女兒,他自認為嬌貴柔弱的女兒,在他看不見的茫茫歲月裏,都經歷過什麽。

她甚至有些後悔,當初梁潇提出要接他們來的時候就該竭力反對的。可……孩子又是何等無辜,她看懂了林芝芝的心機,不願怪她,反倒更加生出憐憫。

姜姮恍然驚覺,原來家人團聚,會讓自己陷入另一個兩難撕扯的境地。

接受恩惠,特別是接受梁潇的恩惠,并不是一件多麽令人愉快的事。

她恓惶地回到寝閣,伏榻胡思亂想,一直到深夜,梁潇才帶着一身酒氣回來。

她也終于知道,究竟是何等要事才讓梁潇中途扔下岳丈一家。

是崔元熙,他比诏書上的時間提前抵達襄邑。

并且帶來了天子诏令。

冊封靖穆王梁潇為攝政王,執掌全國軍政要務,代掌虎符玺冊,免面聖跪禮,百官見之需三跪九叩,自稱下臣。

大燕自開朝以來,從未頒過如此诏書,此诏一宣,梁潇俨然已是無冕之君。

梁潇醉意醺醺,紅暈自薄瓷般的俊秀臉龐上滲出。他蠻橫地将姜姮攬入懷中,擱在膝上,湊到她耳邊道:“姮姮,你給我生個兒子,将來我會予他萬丈榮耀,顯赫帝位。”

姜姮從很久之前就堅信,這世上誰都可以有孩子,唯獨梁潇不行,他沒有資格,他不配。

她乖乖坐在梁潇的膝上,眉間眼底浮着柔潋的虛光,擡手攏住他的脖子,道:“辰景,我們說好了,我們不要孩子,我每天都喝避子湯的,生不出什麽孩子。”

梁潇閉眼,高挺秀立的鼻梁沐在淡淡燭光中,在旁側遮出兩道淺陰,顯得瑰美姿容愈發沉晦莫測。

猶如兜頭一盆涼水,将方才熾烈燃燒的熱情喜悅悉數澆滅。

在短暫的沉默裏,姜姮又湊上去親他:“要孩子做什麽呢?教養孩子是需要極多的精力和耐心的,你不會覺得厭煩嗎?”

梁潇嘴唇微微翕動,半晌才靠在姜姮身上,嘆道:“好,你不想要,那我們便不要。”

兩人安靜坐了一會兒,梁潇把姜姮橫抱起來,步履略微有些紊亂,入帳熄燭。他躺在她身側,執拗地來抓她的手,修長的手指緩緩合攏,帶着點患得患失的緊張。

姜姮不動,靜心控制自己的鼻息,讓發出來的輕微呼吸聲極度均勻緩和,像是已經入睡。

大約一炷香,身側也沒了動靜,她以為梁潇也睡着了,将要翻身想離他遠些,恰于此時,身側飄來他的聲音。

“姮姮,其實你早就不愛我了。”

“從那個孩子沒有了之後,你對我就再也不剩什麽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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