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 (2更) 我們一起逃吧
姜姮心底一片沉寂, 毫無波瀾。
她甚至連話都不想說,雙手交疊合于身上,安靜躺着, 猶如在夢鄉中。
梁潇猶自在黑夜中悵惘嗟嘆。
“可是我愛你,姮姮,這輩子活到如今,我唯一愛過的人就是你,我放不開手。”
姜姮實在不想聽他說這些廢話,裝作夢中呓語翻個身将胳膊搭在他的身上。梁潇果然閉嘴,展開臂膀将她攏入懷中,挪動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裹緊棉被入睡。
第二天清晨, 梁潇早早地把姜姮叫起來。
在西郊別館住了這麽久,通常都是梁潇一早起來,悄悄地出寝閣梳洗更衣,去前院理政務。
而姜姮在榻上賴一會兒再起。
今日,梁潇卻推遲了半個時辰起身。
他拉着睡眼惺忪的姜姮,于她耳畔道:“今日我要宴請自金陵來的朝臣, 崔元熙把崔蘭若也帶來了, 你去陪這小丫頭玩玩。”
梁潇是頂看不上崔蘭若的,但姜姮近來除見家人總把自己鎖在寝閣裏, 本來是想借着給顧時安娶妻的契機讓她多交往世家貴眷, 結果因為出了晉香雪那麽檔子事, 又只能作罷。
他很擔心目前姜姮的狀态,雖然看上去無事,該笑時笑,該說話時說話, 但總像是披了層虛假的人皮,消耗着稀薄的生氣,随時會崩壞似的。
他想讓她出去見見人。
姜姮對崔蘭若的印象比崔元熙還要淺,只記得是個美貌靈動的小姑娘,唇齒利落,還有些小脾氣。
侍女從梁潇手中接過姜姮,為她換好華服,再把她扶到妝臺前,為她暈妝梳髻。
三五只白皙玉手穿梭于墨發間,很快绾成發髻,簪上珠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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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間,梁潇已經換好衣裳束好發。
烏黑的發束在五梁冠中,深赭色紫皂緣長袍,将大幅麒麟祥雲刺繡在肩背,束白鞓帶,腰間插笏,腳穿烏氈靴。
整個人看上去精神抖擻,俊容含笑,正饒有興致地站在姜姮身後,欣賞銅鏡中她的容顏。
姜姮看他這樣子,好像已經忘了昨夜的事,什麽都沒發生過,他們還是相敬如賓、恩恩愛愛的靖穆王和王妃。
她做不到與他眉目傳情,只能假裝困倦,半阖上眼,小憩養神。
今日,姜家人提出要去祭拜姜王妃和許太夫人。
姜姮原先就打算随便找個理由不與他們去,梁潇也不想她去。她實在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怕她與家人接觸太多,露出來太多,最終姜照會起疑心。
所以,宴請崔元熙和崔蘭若是現成的借口。
兩人用過膳,侍女端上來了一碗避子湯藥。
姜姮二話不說端過來就喝。
湯藥正滾燙,瓷碗上缭繞着白茫茫的霧氣,将面容映照得些微模糊。
姜姮啜飲了幾口,不經意擡頭,看見梁潇在盯着自己看,秀眸間藏着些她看不懂的東西,兩人目光相撞,梁潇極溫柔地沖她一笑。
如和煦春風,能融化酷冷堅冰。
姜姮倏然覺得沒意思,連敷衍都懶得做,洩憤似的擡起瓷碗,将滾燙的藥悉數仰倒進嘴裏。
燙得舌尖都發麻,根本嘗不出苦味。
梁潇慌忙快步過來,捏住她的手腕,愠道:“你幹什麽?”
姜姮甩開他的手,殘留藥渣的瓷碗也跟着甩了出去,一聲脆響,碎裂成數瓣。
寝閣中霎時寂靜,侍女們皆低眉斂目退出去。
姜姮眉目清冽,冷聲道:“藥太苦了,我心情不好。”
梁潇凝睇她,沒說什麽,只是默默伸出手,擦掉她嘴邊殘餘的藥漬。
他的指腹留有薄繭,在那細膩柔潤的肌膚上反複摩挲,顯得耐心而細致,留下酥酥的癢意。
姜姮渾身豎起的尖刺在這樣無聲的揉摸安撫中緩緩軟下,她的神情變得迷茫,擡眸看梁潇,呢喃:“放了我吧。”
梁潇的動作微滞,幽邃面上劃過什麽,很快消弭于影,他微笑地低頭:“姮姮,你剛才說什麽?”
姜姮的雙目宛如兩潭死水,如蒙淡霭逐漸失去光亮,她不再看梁潇,垂下睫羽,任他給自己擦完嘴後,又若無其事地去扶正她鬓邊斜歪的珠釵。
梁潇在褚元殿見崔元熙。
褚元殿是當年淳化帝在位時,在行宮寵幸了一個宮女,特為這宮女所建。那宮女姓馮,後被賜封為馮美人。
馮美人雖出身寒微,但頗有些聰明才智,曾一度将淳化帝哄得神魂颠倒,大肆封賞她那卑微的母族,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開始時崔皇後沒把這女人放眼裏,直到她開始在淳化帝耳邊進讒言,插手儲位之事。
當時朝內朝外皆看好已故秦貴妃留下的四皇子,也就是後來的榮安帝。馮美人偏将八皇子梁祯推出來,指使母族聯絡朝中官員,想為八皇子被立儲造勢。
那時淳化帝已開始纏綿病榻,正疑心崔皇後和梁潇,中途易儲雖然荒唐,他卻沒有立即否定。
在某一個午後,崔皇後把梁潇叫進了寝殿,兩人枉顧禮法,深閉殿門,商量了半個時辰,梁潇出來直奔皇城司。
馮美人是被人從淳化帝的病榻前帶走的,被灌藥,連夜從金陵送回襄邑行宮。而她那些參與儲位之争的娘家人,梁潇只用了不到一個時辰來解決,幹淨利落,從此朝野坊間就像從來沒有這些人,徹底銷聲匿跡,再無人談論。
據說,馮美人就是死在這座褚元殿中,死時穿紅衣,陰魂不散,至今宮人們還時常會在夜半子時聽見這寝殿裏傳出古怪的動靜。
以上,是崔元熙在等候梁潇時,給崔蘭若講的故事。
聽完這故事,崔蘭若只覺渾身冰涼涼,隐覺有詭異涼風自四面八方襲來,心中大悚,霍得站起身,哆嗦道:“我不要在這兒,我們換個地方吧。”
恰逢梁潇牽着姜姮的手邁入殿中。
梁潇挑眉:“這寝殿怎麽了?哪裏讓崔姑娘不滿意?”
崔蘭若素來怕他,僵硬地斂衽見禮,不情願地搖頭,又坐回崔元熙身邊。
崔元熙看上去就随意多了,閑雅悠然地起身朝梁潇和姜姮一揖,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把剛才那個故事當着兩人的面兒又說了一遍。
姜姮亦聽得心底發怵,掌心蘊滿冷汗。
梁潇察覺到她的異樣,轉頭看她,見她額頭上冒出細細密密的汗珠,無奈輕嘆,從袖中摸出帕子要給她擦,誰知她像活見了鬼,下意識躲避。
梁潇愈加無奈:“你信他啊?當年馮美人是以戴罪之身被關在這裏的,一飯一食都得經由內侍呈送,她去哪裏弄紅衣來穿?你真當她一個媵妾配穿紅衣?有人敢逾規給她紅衣?”
姜姮怔怔看他,不再躲。
崔蘭若不滿地嘟嘴:“小叔叔,你怎麽這麽壞?專門來吓唬女人。”
崔元熙哈哈大笑:“這一層我倒是沒想到,不過天地良心啊,這故事我也是聽說來的,坊間傳得比我說得還要玄妙,我還掐頭去尾,盡量讓它更合理。”
崔蘭若眨了眨眼,就像喜歡聽鬼故事又害怕的小姑娘,充滿獵奇,目光炯炯地問:“還有什麽更玄妙的?”
“比如……”崔元熙狀若無意地含笑看向姜姮,道:“坊間傳說,這位馮美人長得很像靖穆王妃,也正是因為這個,靖穆王才高擡貴手,饒了她一條命,讓她得以在行宮茍延殘喘了幾年。”
“傳聞,當時馮美人被帶離天子病榻時預感到自己的危險,跪伏在殿下腳邊求饒,美人淚下,楚楚可憐,殿下憐香惜玉,親自斂袖為她拭淚,允諾不會殺她。”
崔元熙講得聲情并茂,只換來梁潇一句不屑地冷嗤:“荒謬。”
崔蘭若悄悄偷睨梁潇,也覺得他這麽副冷硬無情的模樣不像是能幹出這麽憐香惜玉事的人,遂撇撇嘴,以表達對小叔叔胡編亂造的不滿。
這麽一番說笑逗趣,倒讓氣氛舒緩了許多。
梁潇拉着姜姮上座,回過神來一品咂,故事雖然玄妙,但亦說明如今坊間朝內關于他的傳言并不少。
不肖細想,便知不會是什麽好聽的傳言。
無妨,梁潇心想,只待回京,他會好好整一整這些文人的舌頭。
這般想着,侍女奉上熱茶,而後悉數退了出去。
梁潇開始跟崔元熙裝模作樣地寒暄。
姜姮留心聽着,猜測關鍵性的東西應當已經敲定,剩下的只是回京的具體細節,兩人之間的氛圍還算和諧,只是談論的東西有些枯燥,中途崔蘭若打了個哈欠,沒甚興味道:“太無聊了,我想去逛逛禦苑,王妃,咱們一起去吧。”
還未等姜姮回應,梁潇先道:“好,你陪崔姑娘去吧,我這還有些事要商讨,只怕冷落了你。”
姜姮颔首,斂袖起身。
崔元熙納罕地看着梁潇,奇道:“這有些日子沒見,靖穆王殿下活像變了個人,瞧這溫柔似水的模樣,倒真有些像流傳故事裏憐香惜玉的俏郎君。”
梁潇橫掃了他一眼,道:“你若再提那個故事,本王夜間就把你關在這殿裏,看有無美豔女鬼與你相會。”
崔元熙打了個寒顫,舉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說,我不說。”
姜姮和崔蘭若出了殿門,崔蘭若回頭偷瞧,見脫離梁潇的視線範圍,便大膽地上來拉姜姮的手,笑吟吟:“許久未見,王妃瞧上去好像和從前不一樣了。”
姜姮十分不習慣與不相熟的人如此親昵,但礙于禮節,沒有将她甩開,任由她握着,笑問:“哦?哪裏不一樣了?”
“從前見你,就覺得是嬌嬌弱弱的一個美人,好像一陣風就能吹倒。而今再見,卻覺眉間隐藏着一股鋒銳之氣,不複往昔。”
姜姮疑心她是從崔元熙那裏聽到什麽消息,也不點破,只道:“我本就是武将家族出來的,自然該有股鋒銳之氣,嬌嬌弱弱才是不正常。”
兩人牽手走過芙蕖上的石橋,才松蔭前歇住腳,觀賞眼前錯落有致的太湖山石。
崔蘭若歪頭思索了一番,問:“王妃是說秉承家訓嗎?”她不甚在意地一笑:“其實在我看來‘家訓’二字不頂用得很,王瑾政變,死在靖穆王殿下手中的官員,大多都是鐘鳴鼎食的世家出身,最後不還是敗了。而做為勝者的靖穆王,他又有什麽家訓?”
姜姮心裏一驚,未料到這慵懶柔軟的小美人這麽大膽,忙警惕地回身看去,見侍女遠遠立在石橋前,并聽不見她們說話,才松了口氣。
崔蘭若淡淡瞧了她們一眼,接着說:“還有燕禧殿裏的那位太後,她又有什麽家訓?”
姜姮一詫:“崔太後出身清河崔氏,乃百年名門世家,怎能說她沒有家訓?”
崔蘭若“咯咯”笑起來,像只栖息枝頭的喜鵲,笑得花枝搖顫。
她略顯同情地看向姜姮,嘆道:“看來殿下什麽都沒有跟你說過。”
姜姮被她勾上好奇心,催她快說。
“當年崔家與淳化帝結親的時候,淳化帝還是個親王。崔家送嫡女給他做妾,想得是萬一他得繼大統,能蔭佑宗族。只一點,那位崔家嫡女模樣不十分好,崔家怕籠絡不住淳化帝,又陪送了幾個庶女。”
崔蘭若唇邊噙一縷幽薄的嘲諷:“這是崔家的老手段了,拿女人做筏子。可是,你也不想想,嫡女生得不好看,庶女就好看了嗎?就算好看,又怎會那麽巧,家裏恰有三四個到出閣年齡又花容月貌的庶女。”
姜姮微怔,意識到什麽,驚愕地睜大了眼。
崔蘭若嗤笑:“家主着人從煙柳之地買回來幾個幹淨漂亮的小姑娘,錦衣玉食養上一年,教她們規矩詩書,再入宗牒族譜,精心包裝成這個家裏嬌貴的女郎,再随嫡女入府。不怕她們将來翻天,因為本就是欺君之罪,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誰也離不得誰。”
姜姮不能理解:“可已經是世家大族,犯得上再冒這種險嗎?”
“那你可真是低估權勢的誘惑了。在此之前,崔氏早已江河日下不如往昔,可因為賭對了這一樁,從此平步青雲,榮耀加身。也正因為此,族中人越來越熱衷于靠女人做登雲天梯。”
“你看看,那高高在上的太後甚至連個庶女都不是,還不知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裏淘換來的,憑什麽家裏血統純正的女孩不能有這個出息呢?”
姜姮逐漸從震驚中走出,開始認真辨別這其中真僞,亦十分謹慎地問:“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麽?”
崔蘭若稍稍緘默,一洗調皮随意,雙目盈淚,抓緊姜姮的手,啜泣:“王妃,我想求你救我。我不想做家.妓,不想每日陪不同的男人睡覺,你救救我吧,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
姜姮躲開她的碰觸,步步後退,見侍女們要圍上來,極為審慎地道:“你們退下,我和崔姑娘要說幾句知心話。”
侍女們依言退回石橋前。
姜姮不可能憑她幾句話就信她,她對這些身處權力中心的人都懷有天然的警惕,雖未置言,但疏離之意盡顯。
崔蘭若站在松蔭裏安靜了一陣,漸漸平複情緒,捏起蘭花指将眼角餘淚擦幹淨,從袖中掏出小銅鏡整理妝容。
她早就料到會是這樣,不過是從崔元熙那裏聽說這位王妃驚天駭俗,膽敢從靖穆王身邊逃脫,才生出些不切實際的期冀。
“你不信我也無妨。”她深吸一口氣,秀美容顏上浮過淺笑:“只是我要向你報個信,崔元熙已經知道你和靖穆王貌合神離,幾乎快要翻臉。他做夢都想對付靖穆王,十有八九會想着來聯合你。”
驀得,她譏诮一笑:“畢竟,利用女人是崔家的傳統。”
話音甫落,石橋的那一邊傳來崔元熙的呼喊:“蘭若,你們怎跑得這麽遠?靖穆王找不到他的王妃,都快要翻臉了。”
他溫和調侃,身側的梁潇果然黑着張臉,快步走來把姜姮拉到身邊,低斥:“不是說逛禦苑嗎?怎麽跑這麽遠?”
兩人原本是要逛禦苑的,她剛才被崔蘭若有心帶離褚元殿,不知不覺走得遠了些。她不無嘲諷地心想,也許她本心裏和崔蘭若一樣,都是想離那座殿、那個人遠遠的。
如果崔蘭若說得是實話,也許兩人可以仔細綢缪一番,設計個局,把這些自以為是的男人耍一遍,然後事了拂衣去,從此天高水闊。
可是,不行。
姜姮不是從前那單純無知的少女,她放不下對崔蘭若的疑心和戒備,不知道這一番哀切訴苦的背後藏着什麽,不能輕易下論斷。
崔蘭若恢複了活潑明媚的樣子,笑嘻嘻沖梁潇道:“殿下,我是個女人啊,我又不能拐帶王妃私奔,您急什麽呢?這西郊別館守衛森嚴,一個大活人還能飛了不成?”
梁潇扯了扯唇角,他也說不分明剛才是怎麽了。就是無端有種不好的預感,像一瞬間萬蟻噬心,絞紐悶窒的疼。
這種感覺,還是當年辰羨被處極刑的時候他才有的。
他按捺下心中不安,狀若随意地問姜姮:“你們都說什麽了?”
姜姮将要開口,崔蘭若搶先一步道:“我告訴王妃,我傾慕殿下,甘做侍妾,希望王妃能成全我。”
梁潇勾唇:“哦,那王妃是怎麽說的?”
崔蘭若沮喪地垂頭:“王妃說,她醋勁大,氣性大,不想給殿下納侍妾,讓我趁早絕了這想法。”
梁潇笑起來,極為愉悅地攬姜姮入懷,薄唇輕翻,溫柔寵溺地道:“妒婦。”
姜姮柔順地靠在他懷裏,唇角僵硬地扯出一縷笑,不再贅言。
很好,他們把話都說了,把戲都演了,省了她的力。
宴席設在晚上,崔元熙和崔蘭若不過是先來見一見梁潇,過後還要回偏殿,等候今晚開宴。
只是臨走時,崔元熙于覆水石橋上回眸看來,正對上姜姮的視線,他溫儒秀雅的面上掠起一抹微妙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