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 (1更) 假死

夜間, 梁潇在褚元殿設宴款待金陵來的文武朝臣。

觥籌交錯之際,崔元熙甚至賦詩一首助興,将氣氛烘托到極致。

姜姮冷眼旁觀這個人, 覺得他實在堪稱心機深沉,谙于藏拙。按照崔蘭若的說法,崔元熙恨毒了梁潇,做夢都想對付他,可偏偏在他面前一副甘心恭順、謙謙君子的模樣,看不出分毫反骨。

真不愧出身清河崔氏。

她心裏調侃,無意間撞上一道視線。

是顧時安。

他如今再不是不入流的襄邑小縣令,而是左谏議大夫,還是新晉攝政王的寵臣, 衆人看他的目光都與從前不一樣,圍繞着他誇贊敬酒,極盡恭維。

姜姮瞧他疲于應酬之餘眼中流露出些許無奈,甚覺好笑。

她歪身沖梁潇低聲道要去更衣,梁潇握住她的手,囑咐:“快些回來, 今日我想讓你陪在我身邊。”

姜姮明白, 這是他仕途生涯中巨大的轉折點,自此一步登天, 離禦極天下可以說咫尺之間了。

她點頭應下, 起身離去。

顧時安會意, 在姜姮離開沒多久,也托詞醉酒,讓侍從扶着他下去醒酒。

殿外游廊杳長,一個侍女候在那裏, 屈膝沖他道:“大夫請随奴來,王妃正在禦苑等您。”

還是白天姜姮和崔蘭若去過的那片松蔭。

顧時安遙遙見姜姮立在那裏,燦錦華服,寬擺長裙,月光與樹蔭交彙處,纖秀婀娜的背影,實是醉人甚于佳釀。

他忙搖搖頭,把那些不應當有的绮念遐思搖去,步履微晃地走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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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安,做上官感覺如何?受人恭維的感覺如何?”

顧時安一怔,旋即染上幾分苦笑:“不如何,真是累極了,我甚至有些後悔,想回去重新做我的縣令。”

過去就算位卑辛勞,要點燈熬油看卷宗理案子,可到底是為百姓辦事,一分一毫的辛苦都是看得見摸得着的。

而今呢。天天應酬那幫朝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玩弄權勢,揣摩上意,與他為官之初的理想背道而馳。

他厭煩至極。

姜姮仍舊背對着他,聲音中隐約含笑:“我也覺得累,雖然懲治了晉家,又在內廷立了威,那些侍女們皆懼怕我,不敢拂逆我,可我也只高興了幾天,過後覺得沒意思極了。”

梁潇曾提出要把棣棠和籮葉叫回來重新伺候姜姮。這二女本在成州伺候了生産後的林芝芝一段時間,後來梁潇急召姜家人來襄邑,那邊尚有些田産房屋需要處置,棣棠和籮葉便留下料理,商定處理完庶務再來襄邑。

姜姮其實不想讓她們回來。雖然眼跟前的侍女不如她們貼心忠誠,但她着實不想她們再跟着她過那擔驚受怕的日子。她們年愈二十,也該成婚了,姜姮與姜墨辭商定好,待她們來襄邑,就給她們各自說門親,趁門楣重整之際,把她們風風光光嫁出去。

姜姮已過了需要人安慰的時候,如今她內心堅硬,再也不可能像從前伏在棣棠的懷裏哭泣。

她心頭轉過千般念,身後飄來顧時安的聲音,帶着些小心:“王妃,你覺得日子還能過嗎?”

姜姮歪頭,表示沒聽懂他的話。

顧時安又道:“我那日回去想了很多,朝堂積弊日久,許多恩怨纏繞不清,這麽多年都理順不明白,若是要全壓在你一個女人家身上,指望着你去普度衆生,那對你也不甚公平。若你實在覺得累,覺得不開心,那日的話就當我沒說,你并不欠任何人的,你可以去過你想過的生活,不要過分自苦。”

“我想過的生活?”姜姮嗤笑:“你說得倒輕巧。”

顧時安當然知道她的意思,默不作聲地走到她身前,雙手奉上一物。

姜姮見是個小錦盒,打開,裏頭盛着琉璃珠大小的藥丸。

“這是我從邵郎中那裏拿來的,此名龜息丸,還有個名字,叫假死丸。”

姜姮的眼睛驀得亮起來。

顧時安道:“吃下去後可讓人看上去呼吸全無,狀若死亡。可是它有個缺點,只能維持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後,人會蘇醒,恢複如初。”

原本姜姮聽得很有興味,可當聽到他說只能維持一個時辰的時候,眼中光亮迅速黯然。

這怎麽可能成功?梁潇那個瘋子若是發現她死了,必然會将她風光入殓極盡死後之哀榮的。他要是再瘋一些,說不定還會抱着她的“遺體”傾訴衷腸,說上一天一夜再讓她入殓。

反正于他而言,只有得不到和已經失去的才是珍貴無比的。

她若是一死,便是将兩樣都占全了。

這麽說來,一個時辰頂什麽用?

縱然覺得可行性不強,姜姮還是把龜息丸收起來了。

再回到宴席上時,正遇上侍女端着滿滿一漆盤的空酒盅出來,席間正言笑晏晏。

她回到梁潇身邊,他醺醉的俊面挂着不豫,迷離斜眸瞟向姜姮,陰陽怪氣道:“你還是知道回來啊。”

姜姮擡袖掩唇,皺眉:“你喝了多少?”

梁潇如薄瓷的俊秀面容上滲出兩團紅暈,偏神情嚴肅凜正,伸出一只手指,輕輕豎抵在姜姮的唇上,道:“今天高興,我想多喝些,不要管我。等過了今天,就都聽你的,你不讓我喝,我就不喝。”

姜姮虛扶了他一把,不着痕跡地把他的手拂掉,嗔道:“我哪管得了你?從前管不了,将來更管不了。”

梁潇不快地撇嘴,湊到姜姮臉前,清涼薄唇似有若無地蹭過她的臉頰,幽怨低嘆:“若你想管,就能管住我。只怕,你不肯在我身上費心思。”

姜姮嗤嗤一笑:“攝政王殿下權勢滔天,多少世家貴女等着與殿下結良緣。你若有這份心思,還愁沒有人管嗎?”

“嗯?”梁潇面露疑惑,勾唇看姜姮,“這話怎麽聽上去酸溜溜的,你又聽見什麽風言風語了?”

顧時安方才臨分開時提醒了姜姮一句,城中簪纓世家蠢蠢欲動,有機靈的,已經開始走玉徽縣君的路子了。

難怪梁玉徽這些日子瞧上去憔悴了許多。

姜姮嘆道:“其實這也是尋常,世人皆愛功名利祿,你畢竟今時不同往矣。”

她說起當年姑姑要把翰林待诏家的庶女說給梁潇為妻,梁潇斷然回絕,賭氣搬出王府。

“那樣的日子徹底一去不複返了,如今只要你願意,不管多麽尊貴的女子,都可以納進府裏。”

梁潇原先樂意看她拈酸吃醋,不管中間摻雜幾分真心,起碼營造出一副夫妻恩愛的畫面。

可聽她提及這一樁往事,不由得鳳眸轉涼,面容冷戾,盯着姜姮,薄唇緊抿成線。

姜姮再不會像從前,他但凡流露出幾分怒意,就恓惶不安,方寸大亂。

她穩穩端起金酒樽,葡萄美酒豔如美人血,自豐潤胭脂唇瓣淌進去,末了,唇邊還殘留酒漬。

星眸倒映熠熠燭光,笑靥燦烈如花,無辜嬌憨,還夾雜幾分挑釁地斜乜梁潇。

梁潇終于意識到,繞了一大圈子,她是故意在這大好日子來戳刺他,讓他難堪的。

他緊捏住酒樽,問:“姮姮,我最近做錯什麽了?又讓你不高興了?”

姜姮嬌柔道:“沒有啊,只是突然想起來往事,頗有些想不通。你對我的執念來源于何處?究竟是真的愛我,還是因為我曾栖息在你無法企及的高枝上,我曾是辰羨的未婚妻。得到我,是你扭轉命運飛黃騰達的戰利品,是你對這不公人間的報複,亦或是……”

“是什麽?”梁潇冷聲問。

姜姮笑得更加明媚:“是你此生唯一能比過辰羨的地方。”

“是嗎?你是這樣想得嗎?”

梁潇的聲調如焠染寒霜冽冰,覆在酒樽上手微微顫抖,倏地,抓起酒樽狠狠擲到地上。

席間衆客本已微醺,正三五聚做一堆寒暄套近乎,衣香鬓影,貼耳細語。

忽得被一聲悶頓響震斷,茫然回望,見那酒樽竟是從上席擲下來的。

霎時驚魂,皆默默坐回榻席,垂眸斂目,不敢出聲。

衆臣皆知,這位主子出了名的喜怒無常,駭厲冷鸷,沒有人有閑心去捉摸他為什麽突然發怒,只盼望這倒黴怒火別燒到他們身上。

梁潇厭煩至極,連個眼神都懶得給他們,直接甩袖撂下一席賓客離開。

衆臣面面相觑,在宣闊寂靜的殿宇裏呆滞片刻,各自默默離去。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崔元熙。

他跟在姜姮身後,穿過蜿蜒的鵝石小徑,拂花逐柳,在小潭邊停下。

潭水倒映月光,潋滟浮澤,像破碎的水晶。

崔元熙手握折扇,吟吟笑道:“何必呢?攝政王殿下的好日子,何必趕在這時候觸他的黴頭?”

姜姮面對靜潭月色,蓊郁草木,十分痛快地想,她就是要在這一天揭他的傷疤,就是要讓那些他急于擺脫的往事跗骨随行。

他憑什麽高興?憑什麽萬事圓滿,心願得償?

出過氣,到口的話卻成了:“我若不這樣,崔學士怎麽有機會尾随孤身的我到這裏呢?”

崔元熙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贊嘆:“王妃冰雪聰明,慣會刀尖起舞,兵行險招啊。”

姜姮沒有興味與這善談的人費唇舌,些許不耐煩地道:“有話快說,等他反應過來,便很難再找到機會了。”

崔元熙斂卻笑,溫儒俊雅若青松的面上浮起幾分凝色,他緩緩道:“襄邑有五萬駐軍,看上去堅牢不可破,但是,若能拿到駐軍布防圖,一切就仍有轉圜餘地。”

他用詞輕描淡寫,卻讓姜姮心中一凜:“轉圜餘地?”

“我此番奉旨來襄邑,一為代天子冊封靖穆王為攝政王;二為把他永遠留在這裏。”

姜姮回頭看他,他眉間浮掠起淡而涼的笑:“此時不正是驕兵易敗的好時機嗎?他以為塵埃落定,他以為他什麽都得到了,便讓他和他的美夢一同永遠留在襄邑吧。”

姜姮竭力隐忍,可沒忍住,還是笑出了聲。

嘲諷的笑。

她以為崔元熙是個城府幽深的人,沒想到,竟如此天真。

若梁潇這麽容易對付,怎會任他走至今日?

崔元熙耐心等她笑完,道:“王妃定是在心裏嘲諷崔某吧,以為崔某想靠三寸不爛之舌,來一出空手套白狼,哄騙您替我偷駐軍布防圖?您多心了,布防圖我已經到手了。”

此言一出,倒令姜姮收起鄙薄,重視崔元熙這個人。

他拿到了駐軍布防圖?

以梁潇如此多疑的性格,這等機要非心腹要臣不可沾手,被他拿到了,也就是說他在梁潇的身邊布下了暗樁。

姜姮沉默凝思,崔元熙慢條斯理地說:“看,我有內線,有布防圖,若是再有王妃襄助,誰又能說我一定勝不了他?”

他這個人,不可信。

姜姮來時就琢磨過,若要合作,就必須把自己擺在絕對安全的位置,不能全信他,更不能泥足深陷任他拿捏,他們要厮殺要奪權都随他們,她只想要徹底的自由,事了拂衣去,絕不摻和過深。

她理順思路,腦海中卻回蕩起剛才崔元熙說過的那句話——

“把他永遠留在襄邑。”

她想起了那顆龜息丸,如果梁潇真死了呢?就沒有人會去追究她是真死還是假死,她可以憑借假死丸徹底從王妃的樊籠裏脫身,從此天高水闊,過她想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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