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 (2更) 你認錯,向我道歉,我……

姜姮回到寝閣時, 并不見梁潇。

她懶得管他去哪裏睡,照常沐浴更衣,躺在榻上回想今日發生的所有事, 耐心細致地為每一樁事編了個借口。

她沒那麽天真,奢望真能在梁潇眼皮底下瞞天過海。

想了大半夜,困倦上來,迷寐半醒的時候,依稀聽見窗外有落花的聲音,她稀裏糊塗地想,原來春天已至。

歲月如流水,就算拼命合攏手掌掬捧,也總會從指縫間流失。

所以, 她要用力把握自己的人生,不再讓歲月虛擲。

這樣心事沉重,卻睡過了頭,睜開眼時已是日上三竿。

她覺得頭沉腰酸,渾身透出一股疲憊,侍女來為她更衣時, 竟傾靠在她身上昏昏欲睡。

侍女将她扶正, 含笑道:“王妃,林娘子已在花廳等您許久了。”

姜姮甚是遲鈍地反應了片刻, 才想起林娘子是林芝芝, 是她的嫂子。

她生怕是家裏人出了什麽事, 潦草梳妝後出去見她。

她穿了一件半舊的暮山紫妝花緞交領窄袖裙,配銀泥褙子。見着姜姮,略有些局促地把手放在裙側揉搓,斂衽彎身, 作勢想要鞠禮。

姜姮忙上前攙扶住她,“嫂嫂不要多禮。”

林芝芝起身,被姜姮讓到了南窗下的卧榻上。姜姮尋了一方粟心枕靠在腰下,抿了一口熱茶,聽林芝芝說明來意。

“我聽說左谏議大夫上了折子,請求恢複姜國公府的爵位,世襲罔替。”林芝芝觑看着姜姮的臉色,小心翼翼起了個頭。

姜姮安靜等她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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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父親在世時,我也聽他講了許多朝堂見聞轶事,這種情形,恐怕不是單純上折子,而是已經內定好了吧。”

她好歹是出自簪纓世家的女郎,這點見識還是有的。

姜姮捉摸不透她為什麽看起來惴惴不安,又不想跟自家人繞圈子,試探着問:“這……不是好事嗎?”

林芝芝臉上神情複雜,矯揉地沉吟片刻,終于鼓足勇氣擡頭道:“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姜家當年獲罪是因為參與新政。姮姮,如果姜家能被平反,那可不可以給我們林家也平反?”

“我父親是先帝在位時的簽書樞密院事,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能造哪門子的反?再說他都已經死了,你去求求攝政王讓他為我父親正名,好不好?”

姜姮将茶瓯推遠,不自覺地手抖了一下。

林芝芝這些年最會看人眉高眼低,一見姜姮這樣就知道她不是那麽情願,心底艱辛構築起來的勇氣轟然傾塌,忍不住泣如雨下:“姮姮,我實話與你說,我不是為了我自己,我是為幾個孩子。若姜家恢複門第,墨辭遲早是要娶妻的,我那幾個孩子就是庶出……”

她擡起絹帕拭淚,抽噎:“不瞞你說,我自打來了襄邑就沒睡過一個好覺。我怕極了我們要重新回去過那苦日子,我又怕我們不必再回去了……”

姜姮安靜聽她說,不插嘴,不安慰,只是在她将帕子哭得濕透後,給她一條新的。

透過眼前這個精明世故的婦人,姜姮甚至開始疑心,記憶裏那個清高文雅的世家女郎林芝芝是否真的存在過。

記憶裏的她好挽雲髻,不以珠玑為飾,只斜插一只水頭純潤的白玉長簪。

烏黑整齊的發配上白淨瑩透的簪,再加纖秀素手中一卷書,安靜跽坐時,如畫中走出來的淡泊仕女。

兩廂對比的鮮明,讓姜姮想到了一個詞:兔死狐悲。

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她有時候想停下腳步,回頭追尋一下曾經的自己,發現根本無從尋起。

像一首精心起頭的賦,前半段極盡骈俪華美,中間被粗暴折斷,潦草敷衍地續上,想把續寫的徹底抹掉,恢複到它本該有的樣子,完整、華麗、毫無瑕疵,那無異于癡人說夢。

姜姮早就不做這種夢,也不再有執念了,可不知為何,見到了林芝芝,她心底的不甘又重新升騰起來。

她緘默,林芝芝愈加絕望,捧着帕子哭泣:“姮姮,你若實在覺得為難,我也不強求。那……你能不能答應我,把竹竹放在你身邊養?”

竹竹是姜家長孫,也是姜墨辭唯一的兒子。

姜姮皺眉:“芝芝,我總覺得你不必如此。你與兄長是患難夫妻,你該了解他的秉性,難道在你心裏,他是一個在乎門第家世到要抛妻棄子的人嗎?”

林芝芝慌忙搖頭,淚珠順着腮頰甩開,她倉惶道:“我只怕有些事,可能到最後由不得他。”

姜姮見她欲言又止,顧慮重重,心中有個猜測:“玉徽又去找他了?”

林芝芝含淚不語,頹喪地低下頭。

“今時不同往日,我拿什麽跟人家争……”

她想起當年梁玉徽對姜墨辭初露出非分之想時,她那文官清流的父親立即上門替她出頭,姜王妃當衆甩梁玉徽耳光。竟恍如隔世。

可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她如今的恓惶焦慮裏,摻雜了一點點心虛,但這是不能對姜姮說的。

姜姮擡手撫額,感覺到了深深的疲憊,她忖度半晌,拿開手沖林芝芝道:“你先回去,此事交給我來處理,好好照顧孩子,不要胡思亂想。”

林芝芝得了一個承諾,不甘不願地走了。

她一走,侍女就将早膳擺進來。

十分清淡的膳食,唯一的葷腥便是雞絲粥,這是姜姮從前愛吃的,誰知今日她吃了一口,陡覺胃裏泛酸,撫着胸口幹嘔了一通,十分嫌惡地把碗推開。

這一折騰,再沒什麽胃口,幹脆讓她們把杯盤碗碟都撤下去。

她疲憊地靠在卧榻上,讓人去請梁玉徽。

她邊吃桃脯邊等,正打瞌睡,被一陣銀鈴般清脆的嗓音驚醒。

“我說,你倒睡得安穩,我快叫那幫人煩死了,天天讓我相看他們家的姑娘,真是不知幾斤幾兩,還有那個碧桃,隔三差五從吳江給我來信,非說要來陪我,那哪是想來陪我,分明是想陪我的兄長。”

姜姮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碧桃是許太夫人的侄女。

當初喪事辦完過了頭七,梁潇就把許家那一幫人趕回吳江了。這麽多年,他們全指望許太夫人的接濟過活,也是富貴無憂。

但許太夫人這麽一死,梁潇自是不會管他們,放任其自生自滅,就算從前置下再大家業,而今也成了坐吃山空。

倒是可以繼續指望玉徽,但玉徽也煩厭那群趴在母親身上吸血的許家人,錢給的十分寡薄且不應時,與許太夫人還在世時相比,日子可謂一落千丈。

梁玉徽見姜姮呆呆愣愣半點不上心的樣兒,心裏替兄長難過,但也不好直接為他抱屈,只道:“我方才在別館轉了一圈,碰見兄長去芳錦殿看望姜國公,翁婿兩還下棋來着,瞧上去挺投緣的。”

姜姮心裏裝着另外一樁事,狀若無意地問:“哦?你去芳錦殿做什麽?”

梁玉徽微愣,搖着玉硝骨折扇,扇面後露出一雙笑意悠然的眼,道:“這話聽上去像質問,讓我猜一猜,是不是有人來找嫂嫂訴苦了?”

姜姮道:“你是縣君,是攝政王的親妹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她再也比不上你了。你若是想出口氣,那就出,我只當不知道,但我求你,不要去毀別人的家宅。”

梁玉徽含笑問:“你怎麽就覺得我是在出氣啊?我是真心喜歡墨辭哥哥的,我就想嫁他。”她托腮看向姜姮,“我覺得只要我提出來,兄長也會同意的。”

姜姮見她神采飛揚的俏模樣,略微有些晃神,半天才道:“不會的,你兄長是最好面子的。”

“嫂嫂這話我卻聽不懂了,這與好不好面子有何關系?待恢複了姜國公的爵位,墨辭哥哥如願從戎,你們姜家仍舊是大燕顯赫的名流世家。我嫁進去,那不是親上加親,既有面子也有裏子嘛。我在芳錦殿還聽見墨辭哥哥與兄長商讨駐軍布防的事,看上去極為投契,我覺得一切正好。”

駐軍布防。

姜姮驀得想起昨夜崔元熙對她說,他已經拿到了襄邑的駐軍布防圖,看上去胸有成竹,并且篤定她一定會幫他。

她的心裏倏然有些不安。

雖然她很希望擺脫梁潇,但她對與崔元熙合作一事仍舊存疑。當年屠戮新政黨的禍首除了王瑾,便是崔氏。即便崔元熙向她聲稱自己參與得不深,可他的話又怎麽能信呢?

她不願意信他,又不願意放棄這個脫身的大好時機,等到回了金陵,只怕要繼續在王府裏坐牢,梁潇只會看她看得更嚴。

憂思過後,姜姮立即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誰幫崔元熙拿到的駐軍布防圖?

她委實想不通,與梁玉徽繼續鬥嘴也顯得乏力,梁玉徽覺得沒意思,起身要告辭,眼珠轉了轉,想到什麽,道:“嫂嫂,別館裏的桃花開了,你陪我去看看吧,花開有時,再不看只怕要謝了。”

姜姮身上懶,十分不情願動,被梁玉徽強硬拉扯了出去。

路經臺榭水閣,泓橋游廊,有落英缤紛,逐水漂流。

姜姮叫風一撲,覺得心裏的悶氣消散不少,可又覺得花香沖鼻,聞多了隐隐有些惡心頭暈,腳步放慢,抵着額頭傾傾欲倒。

梁玉徽不耐煩等她,自己拎着裙擺小跑着去折花枝,卻不防在那裏見到幾個人影,身形一震,忙轉頭跑回來。

她慌裏慌張拉扯着姜姮要走,身後飄來慢悠悠的聲調:“玉徽,你又幹什麽虧心事了,跑什麽?”

這聲音自是熟悉的,姜姮也恨不得拉着玉徽跑,可一言一語間,那人已經拂柳走來。

梁潇正從芳錦殿出來,本想去前院,在石橋上偶然一瞥,見這裏燦爛如錦織在亭水樓閣間,便不自覺走到了這裏。

正巧曹昀有急務向他禀告,被姬無劍引着來見他。

梁潇和曹昀一前一後走近,曹昀總是忍不住想多看玉徽幾眼,又唯恐被人發現,往往輕點她幾下就要心虛似的把目光移開,做得十分拙劣。

姜姮還是頭一回細細打量曹昀這位前妹婿。

他身形瘦削,比梁潇矮一點,端正的長相,褚色衣袍平整垂曳,半點褶皺都沒有,紗帽也戴得端正,步态沉穩,瞧上去是個一絲不茍嚴肅剛直的人。

姜姮實在想象不出,當年梁潇為什麽會覺得他和梁玉徽般配,并且使足手段撮合二人。

但是很顯然,梁玉徽就是見着了他,才掉頭就跑的。

姜姮不無悵惘地想,若她和梁潇也能如梁玉徽和曹昀這般該有多好,過不下去就和離,一別兩寬,誰也別逼誰。

出神發愣的功夫,身側傳來梁玉徽壓低的聲音:“哥哥,你們大男人看什麽桃花,該忙什麽忙去吧,把這裏讓給我和嫂嫂。”

梁潇一直盯着姜姮,哪怕姜姮垂眸看地,未給他半分顏色。

他刻意一夜未歸,以為她會派人來尋他,哪怕是做做樣子,他也就順臺階下了,誰知她倒真能沉住氣。聽侍女回禀,她昨夜睡得挺好,今早還賴床了。

梁潇氣堵,倏然伸手扼住姜姮的手腕,拉着她往桃林深處去。

梁玉徽吓了一跳,下意識想跟着去,誰知沒走幾步,就聽梁潇怒喝:“誰都不準跟着!”

她心裏有些怵她這位兄長,讪讪止步,倒退了回來。

剛站定沒多久,她見曹昀猛地朝她伸出手,吓得她連忙後退,哆嗦道:“你別學我兄長啊我告訴你,人家是正兒八經的夫妻,咱們可已經和離了。”

曹昀的手停在半空,罕有表情的臉上流露出些許落寞,道:“你頭發上有落花,你自己拿掉吧。”

梁玉徽擡手在發髻間摸索,果然摸出一朵碎花。

她對着曹昀發愣,不無擔心地看向桃林。

梁潇拉着姜姮跑,直到眼前無路,只有一片假山石才停下。

他甩開姜姮的手,背對她,冷聲道:“你認錯,向我道歉,我就原諒你。”

姜姮靠在桃花樹上,忍下那股強烈的暈眩,臉色愈加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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