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念詩

周佐在婺源待了四天,餘下的三天裏都再沒有見過秦恬,最後一晚看過地圖之後,訂了黃山的票。

人有些多,周佐一直笑着的臉上帶了不易察覺的焦躁,拼命按下想要逃離的心思,繼續前行。

正對着變幻不定的雲海神游時,她聽到一個聲音在背後說:“周佐,好巧。”

聲音不大,卻像一道利落的光劍,直接落進了周佐的心裏,翻騰不定地波紋蕩漾遠去,久久不歇。

回頭,一瓶水遞過來,周佐接過,擡頭對上肆意的笑臉,眉眼舒展開來:“好巧。”

“我一個人,可以和你一起嗎?”

笑臉的主人再次開口,周佐這才注意到她的朋友不見了,秦恬解釋道:“他們比較喜歡大都市,所以就不和我這個野人亂跑了。”

周佐噗嗤笑了,點點頭。

一路上,秦恬說話不多,卻也不少,然而每句話都足以讓周佐開心地笑,偶爾還會回上好幾句。

路過一間寺廟的時候,秦恬注意到周佐的目光,于是主動拉着她的手走了過去。

周佐看了單方面交握的手一眼就移開了目光,裝作毫不在意,先是環顧了一下寺廟內的景物,然後站在佛像之前,虔誠地閉上了眼睛。

感覺不到對方的拒絕,卻也感受不到對方的回應。秦恬握着她的手一動不敢動,甚至不覺放輕了呼吸,然後跟着閉上了眼睛。

“你在求什麽?”清冷沉靜的聲音響起,秦恬睜開了眼睛,笑着對周佐搖搖頭:“說出來就不靈了。”接着問:“你呢?”

周佐眨眨眼睛:“不是不能說?”

秦恬想了想,鄭重點頭後,臉上卻重新笑開:“你告訴我,我幫你實現啊!”

周佐望着那笑容,心忽然一縮,怦怦不停,感覺自己的天地好像剎那間亮了,粲然地讓人睜不開眼。

Advertisement

“說吧說吧!”秦恬催促。

周佐猛地醒神,垂眸笑笑,搖了搖頭,跨過門檻才恢複如常,悄悄說了句:“……謝謝。”

下山的時候,已近傍晚,西垂的夕陽比之以往格外美麗,如同瀕死時刻的回光返照,看得周佐觸目驚心。

周佐想,走投無路的方向是注定沒有前途的,無論如何都不。

途中無數次想要借口離開,卻在知道秦恬沒有預定住處時,面對秦恬期望的目光,周佐還是将她帶到了自己租住的溫泉酒店。

秦恬則在得知周佐住的單人間後,憑借自己的口才和訂到周佐隔壁的女孩換了房間。

晚上,看到未接來電累計成二,周佐猶疑着再次打開短信,這次比以往多了幾個字:注意身體,小心一些。抽空給我回個電話。

已經一天了,從早上發出那條:“我在黃山,勿念”的短信之後,周佐關了手機,直到現在。

盯着屏幕上爛熟于心的號碼一動不動,鎖屏,開鎖,鎖屏,開鎖,一個小時之後,周佐看了看時鐘:二十三點五十三分。

應該睡了吧?

周佐終于撥了出去,剛剛“嘟”了一聲就被接通了,電話那端傳來溫柔沉穩的聲音:“喂?”

周佐有些意外,卻還是“嗯”了一聲,那頭的聲音有點被刻意壓制的急促:“現在還沒睡嗎?”

“沒有。”

“玩的開心嗎?”

“嗯。”

“錢夠嗎?”

“夠。”

“需要就跟我說。”

“嗯。”

聲音遲疑了一下:“……下次準備去哪兒?”

周佐臉上挂着淡淡的笑,語調不變:“不知道。”

“哦……那你早點睡吧!”

“嗯。”

“我挂了。”

“嗯。”

“……”六秒的沉默,通話顯示挂斷。

周佐盯着直到手機屏幕暗下,才丢開手機,雙手捂臉,趴在床上,深呼吸之後坐了起來。打開随身攜帶的小臺燈,關掉大燈,躺在床上打開微博。

鑒于周佐忘記了許久不用的QQ號和密碼,所以秦恬和她交換了微博號和手機號。

手機短信提示,來自秦恬:晚安,好夢。

周佐笑了笑,照着回了過去,然後微博關注了第一個人:為了遇見你。

秦恬的粉絲很多,評論什麽的也很熱鬧。

周佐的主頁面顯示着秦恬最新的一條微博:為了遇見你。配圖是黃山雲海。

再往下是三天前:為了遇見你。配圖是油菜花。

往下是八天前:為了遇見你。配圖是粉牆黛瓦。

周佐往下拉了拉,十天前,仍舊是秦恬的:我在路上。配圖是一片空白。

往下,是自己的那一條。周佐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微博被人評論了。

第一條評論是:你在左我在右:(ˇˇ)

第二條:為了遇見你:也許我們是白天的情人,卻與黑夜偷情,人生的最終和地獄長眠,而人間則是一場遇見。

而人間,是一場遇見。所以,人是為了遇見來到人間?……似乎,有道理。

往下,往下,周佐不厭其煩地看着秦恬的微博,偶爾會打開看一下頭幾個評論。直到實在累得不行,迷迷糊糊睡着,手裏還拿着手機。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秦恬問:“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我們……

周佐一頓,捏緊手中的筷子在空中徒勞夾了兩下,然後收回,盯着眼前的粥,好一會兒,說:“蘇杭。”頓了頓,忽然補充:“……可以嗎?”

“可以啊!”

忽然松了口氣,周佐不敢擡頭,只是扯了扯嘴角。

兩人又住了一晚,周佐躺在床上,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似乎在想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想。

天快要亮的時候,周佐看了一下時間:五點多。長舒了口氣,一夜終于過去了。打開收件箱,第一封第二封都是來自秦恬,內容一樣:晚安,好夢。

果真如此,就好了。

收拾行李的時候,秦恬提着簡易行李箱,倚在門邊,終于忍不住問:“你怎麽了?”

周佐彎腰的時候頓了一下,“啊?”然後才反應過來一般,接着收拾,直到拉上拉鏈才終于笑着搖了搖頭:“……沒什麽。”

秦恬暗惱,為自己的突兀,于是胡亂點點頭,轉口問:“我們怎麽去?”

周佐環顧一周,眨了眨眼,看着秦恬:“長途汽車。”緊接着垂眸,微微蹙眉,再次擡頭,征求地看向秦恬:“……可以嗎?”

秦恬好像忽然間明白了什麽,走到周佐跟前,猶豫再三,還是擡手摸了摸周佐的頭發,等周佐疑惑地擡頭時,咧開嘴笑道:“可以啊!”

然後,秦恬看到周佐眼中似乎帶着不可置信的小心翼翼的欣喜,于是自己也跟着歡喜起來。

汽車起步兩個小時後,看着臉色很差的周佐,秦恬再次忍不住開了口,拍拍自己的肩膀:“睡吧,可以借給你。”

周佐迷糊地看着她,一言不發。

秦恬狠了狠心,輕輕伸出胳膊摟住了周佐,緊接着就覺得肩膀一沉。

心怦怦跳着,秦恬強制按下心裏的小雀躍,眼睛卻止不住地屢次瞄向旁邊人的睡顏。

連睡着都在輕輕皺眉,可平時卻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眼窩一片青黑,嘴唇慘白。秦恬看着,搭在周佐肩上的手忍不住緊了緊。

車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走走停停,周佐睡得并不安穩,卻總也醒不過來,偶然擡起沉重的眼皮,便恍然看見一只朦胧的手擋在面前。

還來不及完成一個笑,周佐便勾着唇角睡着了。

睡夢中,好像有個模糊的人影,透着南方女子的溫婉,告訴自己:“媽媽去給你買點吃的。”然後拉着旁邊矮矮小小的身影在自己的世界裏漸行漸遠。

忽然有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用滿是皺紋的大手撕碎了那片帶着微弱光芒的等待,狠狠掐着自己的臉,身上,暗啞的嗓子搭配濃濃鄉音不斷斥罵:“咋不是個小子哩!個姑娘家,娘也不要你!沒得用!”

渾渾噩噩許久,周佐終于清醒,看着眼前的手好久,細細感覺着打在肩膀上的手,溫度隔着衣服傳來。

不想動。哪怕是虛幻的,一時的,也不想動。

可周佐還是微微動了動,緊接着感覺搭在肩上的手顫了一下,同擋在眼前的手一起迅速收回。

秦恬的心嗵嗵跳着,剛剛平複尚還虛着的心,惡心感和眩暈感便席卷而來。

其實,她暈車。

周佐看着她有些蒼白的臉,伸展的手又攥緊,如是幾次,終于擡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笑。

于是,秦恬看向她的眼裏開始有星星點點的亮光,越來越盛。

周佐覺得,這樣下去,自己也許就再也移不開眼了。

到蘇州的時候,是傍晚,兩人直奔事先定好的距離拙政園不遠的仿古客棧,這次是雙人間。

簡單吃了些飯,秦恬提議出去溜達溜達,周佐點頭說好。

夜晚的路上,行人不多。秦恬和周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突然間,兩人都不說話了,靜默一時間充斥,卻沒有人有想要打破的意思。

腳步聲逐漸清晰了起來,河水輕悠悠地蕩着碎光。

“像是幾千年前從這裏走過。”周佐低沉輕柔的嗓音響起,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秦恬愣了愣,轉頭看着她。

周佐低笑出了聲,扭頭,想要說些什麽,卻忽然沉醉在秦恬專注的沉如夜色的眼眸裏。

一種悸動的感覺油然而生,周佐回神,強迫自己扭頭指着河水:“……看!”

秦恬有些竊喜,卻還是順着望過去,點點頭,試探地補充:“的确像是幾千年前從這裏走過……不過,我必然是和你一起的。”

周佐保持着剛才的姿勢沒有動,眼神有一瞬的空洞。不斷在心裏說,抓住她,在死路中不斷徘徊的你,一旦抓住了,就得到了活路。

秦恬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懊惱地咬了咬食指,然後展眉,故作一笑:“瞧我對的,不比你的差吧?”

周佐醒神,愣愣點頭,繼續前行。一面提醒自己,這只是個虛妄的夢境,什麽都是假的,暫時的,醒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于是,明明是無比無奈悲涼的句子,周佐故意說得異常漠然,甚至不如念詩:“卻不知道,這幾千年,你在何處?”

秦恬偷偷看了她一眼,然後故意不以為然地接了下去:“我在何處。我在黑暗裏,等待我的光明。直到幾千年後,你站在我身旁,和我一起,一起從這裏走過。”

“光明……”周佐輕聲重複了一遍,點點頭:“不錯。”心裏卻在搖頭,不能,不能,僅僅是為了自己的活路,你這樣的人怎麽配,你這樣的人怎麽敢,你怎麽舍得?

那一瞬間,秦恬卻不知內心升騰的該是惱恨還是欣喜了。

回去的時候,兩個人依舊無話,周佐不敢再看秦恬,秦恬卻偶爾會看着周佐一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