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季然
周佐睜開眼,入目是一片潔白的天花板,拿手揉了揉發疼的頭,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差不多夠了,伯父伯母還等着你進公司幫忙。”
周佐放穩了呼吸,微微扭頭,看向半開的門,自己上半身正好被門擋住了,剛要坐起就聽到秦恬不耐煩地回答:“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爸我媽的公司也輪不到你惦記。什麽叫夠了?我喜歡女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麽三天兩頭地跑來提醒有意思麽?”
周佐意識到有些不妥,于是起身,恰看到正對門縫的人。男人很冷峻,烏黑的眼冷冷瞥了一眼,卻在對上周佐的眼神時一怔,旋即不着痕跡地轉開,緩了語氣:“我當然知道,你一開始不就是第一個告訴我的嗎?我只是希望你記着,秦恬,我不是你的敵人,所以對我,收起你的尖刺。”
一陣響動,聽聲音該是秦恬站了起來,下一刻,秦恬幾乎有些失控,涼涼的聲音拔高許多:“喲!你還知道和我同一戰線?季然,我他媽要知道你今天這樣,鬼才和你訂婚!當初要——”
手不覺收緊,周佐靜了一瞬,及時起身開門。兩人的視線一下子看了過來,秦恬的話戛然而止。
周佐習慣性地沖兩人笑笑,然後轉向秦恬,張了張嘴,最終只吐出一個字:“餓。”
秦恬先是一愣,俄而向廚房走去:“我去給你煮飯。”
男人有些訝然秦恬的一系列反應,并奇怪周佐沒有繼續聽下去。從剛才秦恬說髒話的舉動可以知道,秦恬已經生氣了,他以為被自己刻意激怒的秦恬會說出更多有意思的話來,同時說不定可以避免很多事。但是,現在很明顯,一切都出乎意料。
周佐努力壓制發顫的雙手,笑着點頭,眼神躲閃,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秦恬注意到了,所以又折了回來,把站着的周佐按下,當清楚察覺周佐的僵硬時,皺了眉,冷冷看向坐在一旁的男人:“沈季然。”
只叫了一個名字,男人卻很有默契地起身,掃了垂眸不語的周佐一眼,然後聳聳肩,離開了。
“我去送他。”倉促交代一句,秦恬跟了出去,順手帶上門,緊接着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領,将他推抵在牆上,壓低的聲音咬牙切齒:“沈季然你他媽故意的是不是?”
“生氣了?”俯視着比自己低了整整一個頭的秦恬,沈季然擰眉,撥開她的手:“你還是想想怎麽向伯父伯母交代吧!”
秦恬倏然轉身:“解釋什麽?”
沈季然頓覺好笑,停下腳步,回頭:“玩兒得那麽瘋,你該不會真以為他們不知道吧?”
秦恬的臉一下變得煞白,低下頭艱難開口:“那又怎麽樣?他們以前沒有管,現在也不會管。”
Advertisement
“以前?”沈季然眼含嘲諷:“秦恬,你就縮在自己的殼子裏一輩子吧!”
秦恬忽地擡頭,看了他一眼,複又低頭,聲音輕輕的:“我沒有。”
沈季然冷笑着繼續:“當初你不就選擇了和我訂婚,難道——”
“閉嘴!”秦恬擡頭惡狠狠地盯着沈季然,重複:“閉嘴。”
沈季然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流露出一絲憐憫,笑笑,留下一句:“她可不是你第一個帶回來的人。”
秦恬一下子怔住,呆呆望着沈季然的背影,慘白的嘴唇不住顫抖,雙手無意識攥緊,雙眼漸漸透出一絲絕望與痛苦來。好一會兒,她閉了閉眼,睜開眼時,已經把一切都壓了下去,轉身推門而進。
對着坐在沙發上的周佐好久,秦恬才想起來先前的事,對她笑笑,說了句:“等着。”
走到廚房,秦恬終于抑制不住,淚水一滴滴落在案板上,拼命睜大眼睛擡起頭也止不住。沈季然說,“她可不是你第一個帶回來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周佐看到秦恬重新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中,将飯菜放好,一步步走近自己,說:“吃飯吧。”
周佐忽然就覺得,其實也沒有那麽難受了,于是笑着起身。
“佐兒。”秦恬還是忍不住開口了,看到周佐只是一頓便繼續喝粥,突然什麽都說不出來了,許久只說了句:“不高興要告訴我,不要憋着。”
周佐搖搖頭,放下勺子,将碗輕輕一推,看着秦恬笑:“我沒有不高興,真得。”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你肯喜歡我,我就很高興了。”
秦恬忽地擡頭,直直看向周佐:“我當初和他訂婚只是……只是……”
秦恬沉默了,她在想,該怎麽講起那段歲月。許久,她終于忍不住站起來,收拾了碗筷,一言不發地離開。
周佐仍舊愣愣的,就那樣看着秦恬離自己越來越遠。秦恬的背影看起來那樣單薄而倔強,與自己以往任何一次所見的意氣風發到猖狂的樣子截然不同。
“啪!”的碎響,周佐急忙起身,跑向廚房,卻忽然頓住,扶着門框的指節隐隐泛白。
秦恬手裏攥着一片碟子的碎片,低頭不語,任由碎片割破了自己的手,鮮血慢慢流出來,滴落在地上。
周佐站了好一會兒,确定秦恬沒有哭之後,慢慢走過去,把她的手掰開,将那片畫了一半笑臉的碟子碎片拿開,然後用自己袖子小心地替她擦手裏的血跡。
“這是笑笑買給我的。”秦恬忽然開口,眼睛并不看周佐,聲音又沉又涼。
笑笑……微笑的笑,還是……
周佐心裏禁不住猜想,卻面無表情,甚至連擦拭的手也沒有停頓。
秦恬繼續說:“那小碟子本來是一對兒。我和沈季然訂婚的時候,她就離開了,然後把她的那個帶走了。”
“訂婚剛剛結束,我就收到了她的短信。只有三個字:‘我走了。’我幾乎24小時被人盯着,又害怕父母知道,所以根本沒有去找她。我以為以後總有機會的。”
周佐的雙眼格外專注地看着秦恬的傷口,想:秦恬曾經該是怎樣小心不安地以為着,現在又該是怎樣才能跟自己說出這一切。
“……可是,她乘坐的飛機失事了。”秦恬的語氣一點沒變。
周佐瞬間對秦恬之前坐飛機的态度了然,卻不能克制地看了眼被放在地上的沾了血跡的那半個笑臉,然後收回目光,用手輕輕捂住秦恬的傷口,靜靜聽着,一言不發。
“我忘不了,她是我愛上的第一個人。”
周佐覺得心疼,明知不該這樣,按着秦恬傷口的手卻仍舊退縮般地微微放輕,甚至不敢開口,只是忍不住在心裏拿自己和秦恬口中的“笑笑”比較着。
“在認識她以前,我就是個徹徹底底的大小姐,什麽都不懂,目中無人。當時我幾乎就要出櫃了,卻還是退縮了。”秦恬聲音漸漸變得有些頹然,“她是感情裏容不下雜質的人,是我對不起她。”
周佐幾乎要離開那道傷口了,可剛一松手,血就滲了出來,于是又輕輕按了回去。
秦恬猛然反握住了她的手,定定看過去,然後将周佐一把摟進懷裏,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慢慢呼出,睜開眼,卻沒有松手,繼續說着:“那之後,我瘋玩兒了兩年。這兩年,我嘗試着放下這件事,也想通了一件事。愛一個人,容不得退縮。佐兒……”她慢慢後退,一手扶在周佐的肩上,垂下眼簾,聲音也跟着低低的,“可這件事我放不下,忘不了。她我也忘不了。兩年了,對她,我愧疚,無法不愧疚。這件事,總歸是我對不起她。”
周佐想,也許她和秦恬都無法成為照亮對方的那束完美的光,只因當初偶然帶着為數不多的溫暖觸碰到了恰好的傷口,于是攜着無法言說的希冀,互相吸引,靠近,最後彼此支撐。
“可是……”涼涼軟軟的感覺壓在周佐唇上,輕輕摩挲,秦恬說:“佐兒,相信我。”
周佐輕輕點頭:“嗯。”她争不了什麽,無從争起,也無法争。
秦恬是一個沒有救贖的信仰,周佐如今卻希望能夠用一場沒有信仰的救贖來拯救她們彼此。
傍晚的時候,秦恬看到了放在桌子上被粘好的碟子,上頭畫着的小姑娘四分五裂地笑着。拿在手裏看了一會兒,秦恬最終将它放在了旁邊的抽屜裏。
高考的最後一天,秦恬生日,提前一天選了上次的酒吧慶生。當周佐問及的時候,秦恬告訴她,那家酒吧是莎莎父母留給莎莎的遺産。
莎莎,就是那個雙馬尾的小丫頭。
秦恬說,莎莎的父母死于車禍,那時候,莎莎的父母正在鬧離婚,幾乎天天吵架。一家三口出游途中,兩人又吵了起來,副駕駛座的母親動了手,然後車禍就發生了,然而他們臨死前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護住莎莎。最後,莎莎被救了過來,他們卻當場死亡。
莎莎不懂經營,接手的時候才十四歲,酒吧也快要倒閉了,是花花公子幫了她一把,并且後來成了酒吧的副經理。
莎莎喜歡花花公子,她不說,但誰都看得出來。朋友們平時愛開玩笑,偶然有一次被一人直接說了出來,花花公子連理都沒理就拿話蓋了過去,從那以後,其他人也就不再開他們的玩笑了。
秦恬說,花花公子玩的太瘋,莎莎太認真,他們不是一類人,也走不到一起。
周佐聽完點點頭,然後将自己親手制作的相框遞給秦恬,看她喜滋滋地将她倆的合照放進去。
那一刻,周佐想,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故事,或長或短。也許平淡如水,也許刻骨銘心,卻無一例外都會過去。終有一天,成為歷史。也許被銘記,也許被遺忘。等到一顆心死去時,便随之腐爛,從此深埋入土,風塵不接。
晚上十點的時候,周佐和秦恬到了。
酒吧裏安安靜靜的,和上次的氣氛完全不一樣。花花公子和莎莎在玩牌,見她們出現,莎莎立刻把牌扔掉迎了上來:“恬姐恬姐!”
花花公子沒動,叼着牙簽,翹起二郎腿,往沙發上一靠。
秦恬看了一圈,問:“季然呢?”
花花公子沒回答,看了看周佐,笑了:“我說,改變路線了,恬恬?”
秦恬踢了他的腿一腳,一臉惡心:“閉嘴!說正事兒!”拉着周佐坐在對面,莎莎則坐在了秦恬旁邊。
花花公子兀自感嘆:“花花女人!唉!季然啊季然,我苦命的兄弟喲!”
“誰是你兄弟?”一只手從花花公子身後斜出,拿來一瓶酒擱在桌上,緊接着沈季然站在他旁邊,一臉嘲諷。
花花公子被唬了一跳,“草”了一聲,往旁邊挪了挪,說:“不是說好了十二點再出來?”
沈季然在旁邊坐下:“被你惡心的受不了了。”
五個人說笑了一會兒,大部分時間都是沈季然和花花公子拌嘴,偶爾秦恬會跟着沈季然調侃花花公子。
十二點的時候,莎莎端了蛋糕出來,除秦恬的其餘人一起合唱了生日快樂歌,秦恬許願,吹蠟燭。
後半夜的時候,只剩下沈季然和周佐還清醒着,其他人已經醉醺醺地睡着了。将最後一個人扶到休息間後,沈季然叫了周佐的名字,說:“告訴秦恬,她的父母快回來了。”
周佐問:“你為什麽不直接告訴她?”
沈季然失笑:“上次的事,你總還記得,我說,只會讓事情越變越糟。”說着穿上外套,“我公司還有事,先走了。”
周佐怔了怔,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