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即使是最為光明的地方,仍然會有陰暗角落。

海上航行的時間,天氣再怎麽晴朗開闊,船的最底層仍然是潮濕陰冷,充滿寒意。

底層人只能住在最底層最盡頭的房間,如果不是休息時間,他們很少回到自己的住處。

中午休息時,幾群人聚在仆人們用餐的地方不肯離去。因為午飯時有主人剩下了幾口酒,收拾殘羹冷炙時仆人偷偷留了下來,均分後每個人都能喝上一口。

前面的人稍微抿了一下,沉醉在酒香的餘韻中,後面的人就迫不及待地搶走。

等喝光了那一小杯葡萄酒,還有人将杯子舔了舔,不舍得放下。

突然有人冒出了一句。

“那個瘸腿的小子怎麽沒來?”

短頭發的仆人哈哈笑了一聲:“就算來了也沒他的份。”

“說起來,他中午也沒有來吃飯。不會躲哪裏偷懶吧?”

“不會,”短頭發的用手指了指樓上,道:“你是新來的?你以為是誰在刷廁所。”

新來的那個驚訝了一下:“他瘸着腿,還能去刷廁所?”

短頭發的聳了聳肩:“反正我們決定讓他去掃廁所的時候,他毫無反應,拿了拖把就去了。”

後面的人哄笑一聲:“就算他有不滿,也不敢說出來。我都懷疑那小子是個啞巴!”

“不僅是個瘸子,還是個啞巴!哈哈哈哈哈……”

正嬉笑着吵鬧着,突然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房間裏稍微靜了片刻,待看清來人,重新哄笑起來。

“掃完廁所回來了啊?”

“你要把我們的碗刷掉。”

“還有廚房的地板,一定要擦幹淨。”

“……”

進來的人保持沉默,直到衆人叽叽喳喳每個人都交給他任務後,他才拖着一只腿,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

沒有人繼續關注他。既然他沒有拒絕,證明就是答應了。

自從這個瘸子來到船上後,所有人似乎都輕松了不少,因為凡是髒活、累活,只要和他說一聲,就能安心的交給這個瘸子。

這個瘸子到底來自哪裏,叫什麽名字,家裏情況如何,這些事情通通沒人關心。他當然也不是真的啞巴,卻很少會和別人說話。

好像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大多數人都叫他“瘸子”、“啞巴”、“跑腿的”,只要這樣叫,他便知道回頭看人一眼。把活兒交給他之後,他也就默默地去做。雖然他的腿走起路來有些吃力,幹活兒也沒有人家快,但是總能把任務完成。

那瘸子清瘦,個頭又高。只是看第一眼,覺得他像個學生。然而看到他走路的樣子,以及陰暗的性格,沒有人瞧得起他。

所有人都不覺得這樣對他有什麽過錯。這大概并不算是欺淩,為什麽呢?只要這個瘸子拒絕,其他仆人并不會強迫他去幹。雖然有時候有了好東西,大家都不會想着留給他,但是他也不會抱怨。

沒有拒絕,沒有抱怨,就代表這個瘸子不覺得別人對他不好,因而這絕對不是欺淩。

新來的尚未了解這麽多,只覺得心中有些過意不去。他拿着一小塊面包走了過去,遞給了那個坐在角落處沉默的人。

“只剩下這麽多了。”

那個瘸子默默地看了看,最後接過來,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你叫什麽名字?”

即使聽到了這樣的話,那瘸子也只是搖搖頭,沒有回答。

中午的船艙裏,潮濕悶熱。人聚在一起更熱。但沒有人願意回到住宿的地方。有人靠在桌子上睡覺,也有人小聲地閑聊。閑聊的話題無非是這麽幾個,女人、酬薪和主人。

“最慷慨的主人?當然是伊憐先生。”說話的人不假思索,好像時常侍奉伊憐先生一樣:“最友善的也是他,最仁慈的也是他。只是……”

按理來說,仆人是不能夠議論主人的。但這并不能堵上男仆人的嘴巴,尤其是喝了酒的男仆的嘴巴。

他們口中的伊憐先生是這次航行的主人,但并不是唯一的主人。伊憐先生和朋友到歐洲考察數日,雇了最豪華的輪船,光是船上的仆人就有三四百人。仆人們來自不同的地方,日常的工作是服侍船上幾十個貴族,伊憐先生是他們中最有錢的一個。

只有身材長相都出挑的仆人才能去貼身服侍他,而這種仆人也不會住在最底層的船裏。

有人便說:“你服侍過伊憐先生?”

“不……”那個短頭發的仆人模糊地說,随即又洋洋得意起來:“但我聽說過他。也在擦拭桌子的時候看過他的照片。”

“照片!老天,那麽,他長什麽樣子?”

“穿着黑西裝,金發藍眼,頭發有些卷。”

“相貌呢?”

“并不出彩。”

“聽起來很普通。”

“确實很普通,和我們沒什麽區別。”

衆人哄笑吵鬧着。

“你知道你和人家有什麽區別嗎?人家每一秒賺的錢,就比你一整年賺的多幾十倍,人家鞋子的價格,超過你家房子的價格!”

被群起攻之的人顯得有些惱怒,大聲說:“這些我當然知道。但是……他也有缺點。”

他這話說的狡猾極了。誰沒有缺點呢?

“比如?”

所有人的笑了起來。因為這個喝醉酒的男人說得好像很了解伊憐先生一樣。沒有人相信他說的話。

那短頭發的略帶神秘地說:“比如,他能同時和三四個女人交往。”

衆人間發出驚嘆的聲音。

有個聲音冒了出來:“聽着,這對于有錢人來說,似乎并不算什麽缺點。”

短頭發的露出被打斷話語的不快神情:“我還沒說完呢。而且,他還有那種癖好。”

“哈哈,什麽癖好?”

“他亂倫。”

“……”

他這話一說出來,整個房間都安靜了下來。

“你……這話說得無憑無據。”有人口幹舌燥地說了一句,聲音都降低了很多。大概是因為剛才喝了酒,這短頭發的一定是喝多了,才說出這麽讓人心驚的話。

然而他說的話也确實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怎麽是無憑無據?”短頭發的人洋洋得意地說:“我的朋友就是貼身照顧他的仆人,現在就住在他房間的隔壁。那個盧克,長得十分高挑的小子,他親口和我說,伊……”

短頭發的正得意,突然間後腦被重重拍了一下,他好似被什麽壓住了,不由自主地朝地面低頭,下颌抵住鎖骨。

當他意識到有人從後面推了他一把時,不悅的感覺令他火冒三丈。正在短頭發猛地擡起頭,轉身大罵:

“誰!”

令他震驚的是,眼前所看到的,對他頭部毆打的人,居然是那個從來都默不作聲的瘸子。

那瘸子的臉蒼白得可怕,滿臉怒容,眼中充斥着血絲,好像遇到了殺父仇人一般,帶着無窮的恨意。

由于太過震驚,短頭發一時語塞,不敢置信:“你……”

瘸子一聲不吭。

他個頭很高,一手壓着短頭發仆人的頭,另一只手握緊拳頭,殺氣騰騰,提拳又打。

短頭發被揍得倒在了地上,直到這時他才反應過來,怒火瞬間被點燃。

“你他媽的幹什麽?”

短頭發的咆哮着翻身反擊,擡腳沖着瘸子下體踹去。

他身材更加高大,力氣也足,“砰”的一聲響,瘸子站不穩,悶哼一聲,被打得摔在地上,臉頰蹭着地板滑了幾厘米。

瘸子掙紮着爬起來,一瘸一拐,看上去并未善罷甘休,固執得要與短發仆人一決勝負。

他的左臉迅速腫脹起來,看上去有些凄慘。

“啊、等等,瘸子怎麽回事?”衆人紛紛說着。誰也不知道瘸子突然發什麽瘋,居然主動挑事,和人打架。不過衆人看的津津有味,也沒有人上前制止。

這場架毫無懸念。瘸子這瘦弱的小身板,怎麽能打得過短頭發呢?大概幾秒鐘後便能分出勝負。

事實果然如此。

基本上,這場鬧劇,就是短頭發單方面毆打瘸子。

而瘸子在被揍的鼻青臉腫時,只能趁機反擊兩三下。

沒人知道這瘸子突然發什麽瘋,只知道他打斷了大家聽八卦的興趣。他們在瘸子被毆打的情況下,竟然産生了幾分快意,好似自己也迫不及待地想要懲罰這瘸子幾拳。雖然這瘸子對他們并沒有任何的威脅,也好像給他們幫了不少忙。但是他是所有仆人中地位最低下的一個,誰都不想吃虧,就讓瘸子吃虧;誰都不想吃苦,那就讓他吃苦。

這瘸子被揍得狠了,嘴角好像裂開一樣,鮮血滴落在潮濕的地板上,又被蹭開,眼眶淤青一大片。

“……你他媽算什麽東西!”

瘸子眼中有怨恨的怒意,這樣喊道。

他太久沒說話了,人們都忘了原來他不是個啞巴。

短頭發的聽了這話,拳頭停了一下,自己也愣了。

随後他好像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一樣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

“……”

“我算什麽東西?”短頭發的反問道,抓住瘸子的頭發,把他的腦袋狠狠按在地板上,發出重物墜落的聲音:

“那你又算什麽東西呢?”

這場架只是短頭發的單方面毆打。在他打得沒力氣之後,他把瘸子扔到了旁邊,說了句:“累死了。”

旁邊的人也意興闌珊,道:“真是白費力氣。馬上就要開工了,我去甲板,你呢。”

所有人都逐漸走了出去。悶熱的房間裏,空氣中充斥着腐爛的味道。

最後走出去的人說了句:“瘸子,你去掃廁所。”

說罷,哈哈笑了一聲,将門關了起來。

瘸子仰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地盯着天花板。

那天花板上凝結着水珠,好像馬上就要墜落。

他整個人都好像随着這濕潤的天氣,随着搖搖欲墜的水珠,逐漸腐爛在地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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