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過,即使伊憐再怎麽糾結,這種糾結并不會伴随他很久。

“我們在岸邊停留三五日,等洋流一變,不出十天就能回到出發地,結束旅行。”

“太好了!”

“終于可以回家了!”

如上消息很快傳遍了船內上下。

當天晚上貴人們相聚在一起唱歌跳舞,慶祝接下來将要重歸陸地上享受生活的日子。

在高興的人群中,顯然并不包括尤恩。

船靠在岸邊,沒有波浪的沖擊,平穩如同站在陸上。尤恩卻臉色蒼白,如同換了暈船症一般。

房間內幹燥舒适,明亮的頂燈将房間裏每一個角落都照得清楚。左邊的牆上挂着拉斐爾派聖母像,在燈光的照耀下,聖母的眼神柔和且平等地關照着每一位乘員。

伊憐先生坐在主座,穿的并不莊重。他的領帶甚至松了一些。

在今晚的宴會上,他喝了不少的紅酒,臉頰的顏色變得微紅,平時故意裝出來的冷淡表情不複存在,眼神中難以僞裝起來的柔情展露無疑。

在不知不覺中,伊憐先生吸引了許多貴族小姐的注意力。

他的眼睛難以用語言描繪其美,如果只是看照片的話,那種靈動性會被降低許多,只有親眼見到伊憐先生本人,才會明白為什麽和他交往過的人都對他贊不絕口。

一位膽大的小姐走上前去,用紅酒将伊憐先生的酒杯裝滿。

“先生,從未見您喝過如此多的酒。”

伊憐先生低低笑了一聲。

“因為有好的消息……”

“是馬上就能上岸了?”貴族小姐反倒嘆氣,壓低聲音道:“一方面來說,這當然是個好消息。只是不能再和您一起旅行,也令人遺憾……說起來,航行結束後,我可否和父親一起去您家中拜訪?我聽說您在佛羅倫薩買了新的莊園。您真的很能幹。”

伊憐先生一直安靜地聽着,随後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才說:

“我只是很幸運。”

他今日當真喝了許多酒,大概是醉了一些,較平時顯得反常。

譬如說他并沒有直接同意女士的請求,反而只關注了最後一句話。聰明人大概明白他并不想讓客人來到自己的家。

女士雖然失望,卻也順着他的話說下去。

“如果有人能夠憑借幸運,就達到您今天所達到的成就,那才真是聞所未聞。”女士說:“幸運可能是一部分的原因,但我聽說您的努力才是最重要的因素。您不僅會讀拉丁文,還說得流利的法語。只要一有空閑,您就會在船艙內的圖書室裏學習,即使那裏的環境讓人難以忍受。”

伊憐先生笑了起來。

“這種傳言不是毫無根據嗎?實際上,我只讀過拉丁文的聖經,法語也只是會講一些。我總是在奇怪,為什麽別人總喜歡給我按上一些莫須有的謠言,有些尚且是捕風捉影,但大部分都是無中生有。”

外人對于伊憐先生為什麽在今日取得如此成就這件事上,編了不少的故事。

有人認為努力者必須勤奮聰明,因此在他們口中的故事裏,伊憐幾乎無所不能。他似乎每個國家的語言都有涉及,看過無數本國內外名著,可以成為獨當一面的哲學家、物理學家、化學家、醫學家……

伊憐卻覺得自己十分無知。

如果非要為自己冠上因何成功的标簽,他自己的選擇永遠只有一個。

那就是“幸運”。

凡是熟悉伊憐的人都知道,他在訴說自己為何成功時,那種神态絕對不是沾沾自喜,絕不帶有一絲一毫的得意。伊憐先生說話時異常謹慎,甚至還帶着點謙卑的味道,确實是在誠懇地訴說自己的觀察。

他出身高貴,權勢顯赫,然而家産在父親那一輩早已敗落,徒有其名而無法支撐整個家族的運行。年幼時,伊憐先生一直在餓肚子,無法支付私人教師的費用,他小時候讀書不成體系。所以在有人說他聰明時或者博學時,伊憐會有一種無名的自卑。

不過,他在十幾歲的時候就賺了很多的錢。與他合作的人不嫌他年輕,反而願意信任他。現在伊憐先生已然可以揮金如土錦衣玉食,他卻并不怎麽驕傲。

他自己只說是因為幸運才能做好。

“可能是因為您身上傳奇色彩太過于濃厚,所以才會有如此多的流言。”貴族女士終于抓住了時機,問出了自己最想問的問題:“不過,我知道有一個流言不僅僅是流言,反而是得到過本人的證實。”

伊憐先生擡頭看了看她。

“那就是您已經有了深愛的人,并且和她有了婚約。”

伊憐先生沉默了一陣。當他再次擡起頭來,女士有一種感覺,好像伊憐并不是在回答她的問題,也沒有對着她說話。

女士向周圍看了看。除了一個瘦弱蒼白的仆人站在他們旁邊,其他的貴人們都在較遠的地方跳舞,并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兩個。

女士只當自己感覺出了錯。

伊憐略微垂下眼睑,道:“這确實不是什麽謠言。我想也沒有必要遮掩,我有心愛的人,也有了婚約。”

女士略微失望。

伊憐先生本身極具吸引力。雖然社會地位差的不多,但即使船上所有的貴族加起來,可能也沒有他那麽有錢。

在金錢的推動下,所有人都想讨好他,然而伊憐更加神秘的一點是,他展露出友好的一面時,同時保持着距離感。他對每個人都很溫和,但是又不和人深交。

所有人對他了解甚微,只有一點是大家的共識:想要讨好他的女性不用白費力氣。因為伊憐有了未婚妻,而且對那位感情很深。

這位女士卻有些執着,想要從對話中探尋到蛛絲馬跡。她問:“她的名字是……?”

伊憐的回答卻十分肯定。

“戴安娜。”

這與流言的內容一致。

女士嘆了口氣:“看來您真的很愛對方。”

他們沒有再多的交流,很快女士轉到了其他的地方,和其他的貴族熱切交流起來。

伊憐先生垂下眼睑,又喝了一口杯中的紅酒。

那個一直站在不遠處畏畏縮縮的仆人向前走了一步,聲音低的幾乎聽不見。

“先生,您喝得太多了。”

伊憐攥住杯子的手緊了緊。

剛才的話,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

聽到自己親口說的事實,還會做出那種無理的舉動嗎?

莎士比亞說,血液中的火焰一旦燃燒,最堅強的誓言也就形同幹草。

他以前當然是不相信這句話的。然而最近幾天,他卻因為自己身體難以克制的反應而難堪,進而産生了對于自己的懷疑。伊憐痛恨那種控制不住身體的感覺。

“伊憐先生,”那個仆人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悲傷,“即使您要繼續喝下去,也請您吃些東西吧。您身體的健康遠超過我的生命,當您責罰自己的身體,對我來說是痛入骨髓……”

伊憐的臉有些發熱。

他心想這仆人在說什麽胡話。然而沉默半天,伊憐也并未真正說出斥責的話,反而将手中的杯子放到了一旁。

只聽伊憐淡淡地問道:“航行結束後,你打算如何?”

那仆人跪在主人的腳邊,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他恭敬地回答:“我身有殘疾,本就不适合在海上工作。太過粗重的活兒,我又沒有力氣,像我這樣的廢人……我可能會回到家鄉。”

“你家鄉有親人在?”

尤恩搖了搖頭:“我沒有親人。只剩下我一個了。”

“……”

伊憐先生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對不起,我不知道……”

“請您不必道歉,是我從未提及。我什麽都不會做,也可能走不到家鄉。”尤恩頓了頓,繼續說:“走到哪裏都可以。”

尤恩說的輕描淡寫,但任何人都知道,憑借他自己的力量,他是回不去的。

他沒有攢下一分錢,光憑走路是決計不可能回去。

“我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尤恩很快改了口,不再提家鄉的事情:“我會四處閑逛,找份工作糊口……如果有合适的人,我希望不再一個人孤獨終老。”

仆人還未說完,就自嘲地笑了笑。

他也知道這只是奢望。

他對于未來的設想中沒有提及到伊憐先生。

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兩人本來就不可能再産生任何的交集了。

這次航行之後,伊憐先生就可以恢複他舊有的生活,安心幸福度日。

而尤恩,會在某個他也不知道的地方死去。從某個角度來講,他也是幸福的。

起碼他得到了心愛的人的肉體,即使這段時間異常短暫。

尤恩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他的手向前伸了伸,好像要觸摸主人的鞋子一般。不過到最後,他還沒有觸摸到,就把手縮了回來。

“我以生命,祝願您日後一切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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