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船艙內許多人往來,然而卻并不吵鬧。
今天是航行的最後一天。船只停靠在距離城市最近的碼頭,很多貴人已經下了船。即使在船上的生活惬意舒适,也不能減弱貴族們即将回家時的興奮心情。
伊憐有同樣的感受。他十分思念在家裏的家人,一點也不想在船上多待一秒。這次航行的時間,和以往相比并不是最長的,伊憐卻覺得這是最煎熬的一次航行。
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和以往的自己相差很大,而他并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這一切的變化是從那個仆人出現之後而出現。這個仆人太過于奇怪,他不得不在每天都花時間去想他的事情,實在讓人心神不寧。如果離開了他,說不定自己也可以恢複正常。
自從那日之後,伊憐就再也沒在船上見過他。那個仆人似乎并不想要糾纏。
伊憐本以為他會祈求自己,讓他做出一些救濟的事情。這并不是伊憐本人妄自忖度,實際上尤恩早就已經向他提出過許多要求。
然而這次,當他真的需要幫忙的時候,他反而什麽都不說。
伊憐先生自己也在思考,到最後他做出了決定:只要這個仆人不自己找來,他就當做不認識他。
雖然說尤恩名義上是伊憐的仆人,尤恩應該随時複命,但事實上他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瘸腿的仆人。
有人說他可能已經下船了。
船上其餘的散工,在這次航行結束後就會尋找新的雇主,在另外的地方工作。那個仆人應該也是如此。
“伊憐先生,所有的行李已經整理好了。如果您檢查無誤,我們可以出發。”
仆人畢恭畢敬地說道。
伊憐嗯了一聲,左右看了一下。
就在前不久,這艘船上還是生機勃勃的場面,貴人們歡聲笑語,宴會時觥籌交錯。現在卻沒有一點的人氣,仿佛船艙也随着人類的消失而喪失了生命力。
船上只留下最後幾個人。
那個仆人沒有出現。
伊憐莫名地感覺到了一陣輕松,他心中似乎有一種直覺,暗示他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他再也不用離經叛道、直面真心,更不會多出那麽多煩惱。
伊憐先生點了點頭,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亂的西服,将衣服略微松開一些,低聲道:“可以回去了。”
就在他要走出門的一瞬間,伊憐先生突然停下來。
站在他後面的紀伯倫差點撞到他的脊背,他用手撐住前面的人,抱怨着說:
“幹什麽?”
伊憐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你先走。
“我有東西忘了帶。”
說完這句話,不顧紀伯倫在後面“你怎麽自己去”的話,自顧自往樓上走。
那個東西并不是真的屬于伊憐,就算仆人忘記整理帶來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伊憐卻覺得不可思議。他竟然會差點遺忘,忘記去把它拿回來。無論怎麽找借口也不能洗刷伊憐心中的懊惱。
想到這裏他的腳步更加混亂慌張,接近圖書室的門口時,見四下無人,幹脆跑了起來。
他害怕圖書室被人鎖上,确認可以打開門才松了口氣。
可以說,船艙內的圖書室完全是為了附庸風雅。裏面的書籍古老而陳舊,厚重的部頭只是為了碼放起來好看,實際上內容并不怎麽有趣。圖書室建立在船艙內頂樓的最裏面,平時沒有人會來這裏看書。
當他打開圖書室的門時,一股發黴的味道撲面而來。
就連伊憐本人也已經好久沒有來過這裏。
剛上船的時候,他因為無聊經常回來這裏翻閱書籍,然而書的質量太差,之後他就自己買書在卧室看了。
只是圖書室裏有一本書,他一定要帶走。
伊憐走進了潮濕的房間,憑着記憶向房間左邊走了過去,然而他還沒有走兩步,就漸漸停了下來。
他看到了一個人的背影。
圖書室裏竟然還有一個人在。
伊憐的聲音十分淡漠:“你怎麽在這裏。”
尤恩原本彎着腰坐在桌前,衣服很髒,蹭了不少灰塵。他聽到聲音後回頭一看,原本一片死寂的眼神中,立刻流露出無上的欣喜。
那欣喜只是一瞬,他馬上低下了頭。
“我、我看看書……”
伊憐的心跳漏了一拍。看到尤恩的一瞬間,他只覺得慌張,為了避免和這個人有過多的交流,伊憐不再和他講話,沉默地自己走到書架旁邊找書。
那個瘸腿仆人,這麽久來沒有見面,原來是一直躲在圖書室裏嗎。
他知不知道船上的人都已經走光了?
剛才伊憐匆匆看了他一眼,就知道那仆人這段時間瘦得厲害。擡起眼睛的時候,臉小了一圈,全然是營養不良的樣子。
伊憐先生皺了皺眉,這不管他的事。
他開始焦急地尋找那本書。
但是,圖書室的書籍沒有任何的碼放順序,即使伊憐先生記得那本書的大致位置,也只能一本一本的翻過去。書架上的塵土飛起來,輕緩地落在貴人的發絲上,很快他就變得狼狽起來。
為什麽找不到……
伊憐先生的動作越來越迅速,甚至發出了較為大的聲響,有一本書的厚度和他想要的那一本差不多,他本以為終于找到了,拿出來一看卻也不是。
伊憐失望地把書塞回去,但是他用的力氣太大,沒有對準方向,只聽“吧嗒”一聲,那本書掉在了地上。
他低下身子正要拿書,聽到了腳步的聲音。
那聲音并不規律,一重一輕,是個跛腳的人走了過來。
伊憐先生握了握拳。
“對不起,對不起……”
那仆人上來先說了好幾句抱歉的話,聲音輕的像是馬上就要消失一樣。道歉了數次,且一直低着頭,尤恩也知道主人根本不想看到他,但還是強撐着說:“可是您很着急地在找東西吧。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幫您……”
“……”
“現在船上沒有多少人,”那仆人細聲說,“您找到後就可以馬上離開這個髒地方了……”
“……”
伊憐站直了身子,從上往下俯視着這個瘦弱的仆人。
然後他重新問了一遍之前問過的問題:
“你為什麽在這裏?”
那仆人說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也要離開的。”
他這樣子低頭的樣子,突然和伊憐記憶中的一副畫面重合起來,似有似無的印象在伊憐腦海中不斷刺激他的神經。
伊憐不由得皺眉:“我是不是,在以前見過你?”
——
聽了這句話,尤恩稍微擡起了頭。
他這一擡頭,讓伊憐看到了他露出來的鎖骨。那種凸出的樣子,好像要把皮膚紮破一般,瘦的這麽厲害。
也正是因為他這幅瘦弱的樣子,身上又沾滿了灰塵,讓伊憐一下子想了起來。
“原來是你。”
伊憐先生低聲說着,垂下眼睛看了他一眼。
“你之前怎麽不說?”
尤恩搖了搖頭。
那是尤恩剛剛上船的時候。他身有殘疾,又不愛說話,很快就被別人排擠。每天他都要做很多額外的工作,結束工作時常常都是深夜。
尤恩不喜歡在船上生活,又必須找個工作。午休的時候,他經常到所有人都不去的地方,譬如說這間破敗的圖書室。
他第一次進去的時候,已經有人在裏面。
尤恩本想退出去。他有自知之明,貴人在的地方不是他這種人可以進去的。但是那個人卻說并不在意,讓他和他一起讀書。
兩個人當然都是各自讀各自的書。伊憐先生讀起書來十分用心,他的注意力很集中,一個下午全神貫注地盯着書本,幾本書很快都可以讀完。
他讀的書都比較深奧。圖書館裏那種幾大卷的厚重書本,他會用一個禮拜的時間将它們讀完。在伊憐讀書的時候,他不會做任何其他的事情,甚至根本就不曾理會過尤恩。
那段時間他讀完了圖書館最主要的幾本書。尤恩在沒有工作的時候,也會到圖書館中學習。他當然也會看書,只是沒有伊憐先生那麽誇張,很多時候他都在默默地做一件事情。
尤恩會将書舉起,假借看書的名義,偷偷用餘光去看那位先生的臉。
伊憐先生的眼神裏沉澱了已經逝去的歲月。那種萬般揉碎的溫和與風雅,那種靈敏、充滿活力的感情讓人震驚和感動。他仿佛對萬事萬物都充滿了憐憫與同情,觀之,無人會無動于衷。
但是,很快伊憐先生就病倒了。
圖書館裏的灰塵太多,伊憐先生大概從來沒有來過這麽髒的地方。因為不知不覺吸入太多的灰塵,他開始發高燒。
有一個星期左右,尤恩都沒有再見過這個貴人。他也沒有其他認識的人,更不可能親自去打探貴人的消息,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尤恩只能每天有空的時候都跑去圖書室張望,看看那個人有沒有再過來。
直到一個星期後,他才在圖書室的門口再次見到他。
“我想你沒有見到我可能會擔心。當然,這也只是我單方面的想法。”伊憐的聲音很輕。他的表情冷淡,但是說話卻很溫和,“你不用再等我了,以後可能只有你自己讀書了。我很少看到仆人向你一樣用功,希望你日後能多加努力,也要注意身體。”
“可是,您還有一本書沒讀完……”
“我會買新的書,到寝室裏面閱讀。謝謝你的關心。”
說完,伊憐先生擡起手,用紙巾将尤恩肩膀處的灰塵擦淨。
他的動作十分溫柔,好像對待的并不是一個瘸腿的仆人,而是什麽珍貴的瓷器。
尤恩有些恍惚起來。
他不由自主的問:“請問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嗎?”
那人的眼神溫情而又平靜。
“伊憐。”
伊憐剛剛說完這句話,只見那仆人原本還算正常的表情猛地變化。
他好像遇到了什麽可恐的事情,牙齒相互碰撞發出了咯吱的聲響,在竭力忍耐住一樣,就連眼睛也瞪大了許多。
尤恩顫抖着說:
“你是伊憐、伊憐……是你……呵呵……”
那表仆人情實在是太過于奇怪,伊憐卻并沒有将那天的事情放在心上。
對于這個圖書館相遇不足一個星期的仆人,伊憐記憶不深。
他只是依稀的記得,那仆人好像沒有受到過別人的禮遇,所以當自己稍微對他展示出一點溫和時,他就從心底由衷地産生感激。
即使伊憐其實并沒有做什麽特別的事。
“原來我們曾經見過,”伊憐先生喃喃低語道:“怪不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覺得熟悉。”
尤恩低着頭,說:“這些都是小事……即使您不記得我也沒什麽。我這種人,您不必放在心上。”
“啊,不過是你的話,一定知道那本書在哪裏,”伊憐提起了精神:“我怎麽都沒有找到。時間太久了,我只記得那本書的封面,就連名字都忘記。”
“您請說。”
“我最後一天沒有讀完的那一本,”伊憐先生輕聲說,“我以為之後總能買得到同樣的書,但是卻不記得名字,直到現在也沒有看到過。你還記得那本書嗎?”
尤恩仿佛遇到了什麽麻煩的事,沉默許久才說:“您為什麽要找到那本書呢。”
伊憐聽了這一句話微微一愣:“我的一位‘朋友’引用了書中的話。”
“是什麽話?”
“……”
這仆人問的話實在是太過無禮。伊憐先生皺了皺眉,剛要拒絕回答,只聽那仆人開口說道:
“書名是《怪癖》對嗎?‘上帝可能缺席,你要一直在場;要想善良,須得殘忍,只可惜好人沒有結局。’”
仆人說完這句話,伊憐的眼瞳驀地睜大,好像被抓住了痛楚一樣,他剛要說些什麽,那仆人搶着回答:
“怪不得您找不到!我剛才閱讀的書,就是您要找的。開篇這句話,實在令人印象深刻。”
“……”
伊憐并未回答什麽,他快步走到剛才仆人坐着的地方,拿起書看了一眼,露出了放松的神情。
“是這本。”
他身後那個瘸腿的仆人緩慢地跪下來,将地上伊憐先生不小心弄掉的書籍撿起,又站起來,慢慢地把書放回了原處。
他的聲音十分低沉:“伊憐先生……您找到那本書後要怎麽做?”
“我要把它帶走。”
尤恩的動作頓了一下,背對着主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這很好。他回家,他去別的地方工作。可能再也不會相見,也可能會相見。
但那時候,伊憐一定會再次不記得他。
那也沒有什麽。
伊憐先生的聲音傳過來:“你幫我收拾了弄亂的書籍?很抱歉……”
尤恩說:“不。先生,這裏就交給我打掃吧。您可以回家了。這是值得慶祝的好事。我沒有要收拾的行李,有貴人同意我可以挑選一本書帶走,我想要在這邊再看看。”
仆人的聲音十分鎮靜。
伊憐的聲音有些猶豫:“難道這本書是你挑好想要拿走的?”
尤恩搖了搖頭。
但是伊憐知道很有可能這就是事實。他猶豫了一番,還是走到了那個仆人旁邊。
“我剛才對你并不友善,對不起。”
那仆人苦笑一聲:“您說了很多個對不起,然而我不知道您到底有哪裏需要道歉。我是個卑微且蠢笨的仆人,就算您打我罵我都是理所當然,更何況您并未有不禮貌的行為,一直都溫善講理。如果我接受了您的道歉,那是短壽的事情。”
伊憐先生略微垂下了眼。當他心中出現煩惱掙紮的時候,他總會做出這個動作。他并不想讓別人看清楚他眼神中隐藏的神色。
他現在正處在苦惱當中,還不知道怎麽說出口。
手裏的書有些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