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尤恩對自己的評價很客觀。

他一無是處。

沒有任何優點,只是厚臉皮,所以才會拿捏住伊憐先生的軟處,讓他不得不可憐自己。

但是現在,他并不想讓他為難。

房間裏塵土飛揚,這讓尤恩想起主人并不能在此久留。他說:“您可以拿着這本書回去了。您的家人正在等您回家。”

說完這句話,尤恩行了莊重的送別禮,說道:“我親愛的主人,希望日後能再與您相見,再為您服務。”

兩個人都知道,下了這艘船,就再也沒有會面的可能了。

伊憐嘆了口氣,灰塵順着窗外陽光的痕跡攀爬起來,盤旋着在空氣中飛舞,很快就引得伊憐先生低聲咳嗽。他不能再待在這裏了。

伊憐先生朝着門口走過去。

他的步伐并不紊亂,一步一步極有規劃,仿佛從來沒有懷疑猶豫過什麽。

尤恩靜靜地聽着主人的腳步聲,好像要把這最後的記憶完整存留在腦海,每一步的聲音都不要錯過。

他和他相處的時間只有這麽短暫,根本來不及将所有的想法告訴他。不過,尤恩是個無聊的人,伊憐也不願意聽他說話。

尤恩與他通過許多封信,在許久以前就已經認識他了。信中的伊憐先生十分純真,把他現實生活中的情況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所以尤恩才能如此輕易地找到他。

但是對于伊憐,尤恩并沒有說自己的情況。

有什麽好說的呢。腐爛到極致的人生,就連他自己看都覺得惡心,更不用說出來讓他擔憂。

就讓形象完美的筆友留在伊憐先生的印象當中吧。

這并不是尤恩的狡猾,真要說起來,伊憐先生也不是把所有的情況都說清楚。他沒有告訴尤恩,說他已經有深愛的人,也沒說他有未婚妻了。

不過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一名優秀的紳士,在感情方面理應同樣出類拔萃,如果沒有女生追求他,那才是滑稽事。

在尤恩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聽不到腳步聲了。他知道伊憐走了出去,下了船,帶着那本書回家,重新回歸正常的生活。

尤恩低聲笑了起來,聲音慢慢地變大,笑得喘不過氣。他趴在充斥着灰塵的地板上,笑聲是如此的強烈,以至于到最後,喘氣的時候都像是在抽泣。

他不願意卻不得不承認,人是有等級差異的。低賤的人,人生都如此糟糕,怎麽能觊觎高尚的情感。

尤恩的手緊緊攥在一起,到最後痛得尖叫出來。他突然想到,剛才伊憐先生不小心把一本書扔到了地上,尤恩要選擇那本書帶走。

他緩慢地從地上爬起,喉嚨裏還發出那種忍痛的吸氣聲,然而尤恩剛一擡頭,餘光竟然看到有人站在門口。

尤恩大吃一驚,聲音全被吃進了嘴巴裏。

除了伊憐先生,還有誰會來這種地方?

伊憐完全是一副震驚的樣子。他睜圓了眼睛,因為害怕灰塵,用手捂住了口鼻處,卻仍然能看出那吃驚的模樣。

他為什麽還沒有離開。

尤恩愣了一會兒,才想到要把臉上擦幹淨。正一邊擦着,就聽到門口那人模糊地聲音傳了過來。

“你剛才……”

他的聲音游移不定,仿佛受到了驚吓一般。

尤恩的動作頓了頓,幹澀地開口:“我是因為終于可以回家,太過開心了。”

“是嗎?”伊憐先生帶着不确定:“你、你很奇怪。”

尤恩低聲說:“您為什麽沒有離開呢?”

伊憐先生愣了一下,竟低聲說:“我不知道。”

“……”

“我好像有事情沒有做完。但實際上沒有。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沒有離開。”

“……”

“你知道嗎?”

尤恩沒有回答。他的嘴唇開始顫抖,又有眼淚控制不住地想要流下來,他知道這種事情太丢臉了,不能在伊憐先生面前流淚。尤恩一邊這樣想着,一邊低側着頭用手腕內部蹭掉臉上的痕跡。

“你是不是沒有去的地方?”

伊憐先生詢問的聲音放得很輕很輕,柔和的仿佛能被風吹散掉。

尤恩不确定這是不是幻聽,他繼續沉默着。

“要不要去我的莊園工作?”

“……”

看到那仆人一直沉默,伊憐先生輕咳一聲,說道:

“我家裏的仆人很多,你可以和他們一起工作,他們不會苛待你。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們的工資是每個月30磅,吃住都在莊園裏。當然,前提是你沒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如果你有……”

“不、不,我沒有,我要去,”尤恩磕磕巴巴地說:“即使不給我錢,哪怕要我打掃廁所,要我每天只睡一個小時我也願意。求您……”

伊憐微笑着說:“我怎麽會這麽對你。”

尤恩仿佛在擡頭的瞬間,透過伊憐先生的肉體、身軀,看到了他蘊藏住的高雅神性。他微笑的時候陽光環繞在身邊,猶如聖徒一般,以非凡的仁慈和近似另類的修養,擁抱着若渴的衆生。

而尤恩。他在心中默默地念着,我是卑劣者,我是兇惡者,我是無恥妄圖擁抱神性的罪人。

只是有一點,尤恩十分确信。他一輩子都沒有什麽期盼,只希望能站在他身邊。

當最忠誠的仆人。

——

馬車很快到達了莊園。

下車時,紀伯倫先生把瘸腿的仆人叫到了一邊。

“既然伊憐邀請你過來工作,那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我不會再多嘴。但我警告你。”

這位大人雖面帶笑意,冰冷的神情卻令人後背一涼,“不管你有什麽居心,你最好能藏住馬腳。被我發現不對勁,那可不是伊憐替你辯解就能了事。”

尤恩從心底害怕這個喜怒無常的紳士,他害怕地點了點頭,慌張地跟上伊憐先生。

伊憐先生走路很快,尤恩走路不便,根本跟不上他的步伐。這時他才了悟,在當貼身仆人的那段時間內,之所以他每次都能跟在先生旁邊,是因為伊憐為了應和他而降慢了速度。

但是現在他着急回家,根本顧不上他。

他急着去見誰呢?

尤恩第一次走進伊憐先生的府邸時,恍惚之間并不覺得陌生。

他和伊憐通信已久,有時伊憐先生會花費兩三頁的筆墨,着重描寫他居住的場景。

他覺得自己好像早已經來過這裏一樣。

時常出現在信件中,被詳細描述過得別墅,以及用厚重石板鋪成的羊腸小路,甚至連每一寸草地都是如此的熟悉。

伊憐先生走在繁茂地樹蔭下,陽光斑駁地透過樹葉的影子照射于其身,他剛要走下臺階,房門就被打開。

“伊憐,伊憐!”

輕快的聲音傳來:“我聽到你回來的聲音。”

那聲音是如此的快樂,好像是泡着蜜餞、浸着陽光,流露出說話人快活的心情。

不難想象,說話者一定是在充滿愛意的環境下長大。

尤恩原本站在莊園的門口,本想要順着那徑長的小路走進去,但他很快就停止了步伐,站在鐵門處不動。

所有的仆人都站在那裏,好像沒有主人的吩咐不可以進去一樣。

尤恩站的位置視野最好。他清晰地看到那位女士腳步輕快地走下樓梯,跳着摟住了伊憐的手臂。

她身穿鵝黃色曳地長裙,金色波浪細發,手臂纖細修長,整個人像是童話中的人物一樣優雅溫和。

伊憐一邊笑着,一邊用手撫摸着她的頭發。

尤恩聽到他叫她的名字。

戴安娜。

他說,戴安娜,我給你帶了禮物。

“發什麽愣?已經可以進去了。”

尤恩被後面的人推了一把,才感覺到意識重新回歸,四肢也可以動彈。尤恩發覺自己擋住了別人的路,低聲說對不起,從地上拿起自己單薄的行李,慢慢地往前走。

不怪尤恩走神。

當他聽到伊憐先生叫出那女孩的名字時,一種難以形容的、從未有過的羞恥感自他心中升起,幾乎将他整個人全部吞噬掉。他甚至覺得,如果不消失在這塊地方,他就會羞赧致死。

尤恩都說過什麽話?

‘你把我當成您喜歡的人的替身,遮住了眼睛都是一樣的。’

……怎麽可能會是一樣的?

泥土再怎麽遮掩也還是泥土。

而伊憐先生不忍拒絕,自己就裝作他也情願的樣子,一共強迫過他多少次呢?

‘只要得到您的身體就可以’。……尤恩怎麽有資格說出這種話?

尤恩的臉漲得通紅,幸好伊憐先生和那位小姐已經進了房子,這才讓他有喘口氣的機會。他全然不知道要往哪裏走,後面的人啧了一聲:“你怎麽不去工作?為什麽要在這裏浪費時間!”

尤恩低着頭還沒想好說什麽,後面的人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勢,嘆了一聲:“是新來的啊!”

“……”

“去找管家,讓他為你安排工作。”

“新來的仆人?我沒聽伊憐先生提起過。一年前仆人就已經飽和得不能再多人了,就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怎麽還會要新的仆人呢?請您直接和我去見伊憐先生。”

說罷,管家就要和尤恩一起走進那幢別墅。

“不、不用了。”

尤恩努力将情緒平定,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我想,可能是我記錯了,我并不是新來的仆人。不用打攪伊憐先生,我直接回去就行。”

說完這句話,尤恩朝着管家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他能夠親眼看到伊憐長大的地方就已經很滿足了,實在沒必要再打攪伊憐的生活。

信件中的伊憐對他毫無保留地展示依賴,讓尤恩錯以為他對自己有另類地情感。現在他全都弄清楚,再也不會會錯意了。

尤恩費力地加快了腳步。他想要快點離開。當他想要快走時,他的瘸腿的毛病會暴露的更嚴重,平日裏他走路的速度并不快,總想要在最大程度展現出自己的正常。可是現在他知道那個人不會再關注他,所以才能夠肆無忌憚地暴露出自己的缺點。

但他還沒有走出鐵門,就聽到有人在身後叫他的名字。

“尤恩。”

尤恩本想裝作沒聽到。可是,他走路的樣子實在是太難看了,即使再怎麽裝作不在意,他也不想讓背後那人看到這幅模樣。

伊憐從背後輕輕拽住了他的手腕。

“對不起,我因為太高興,完全忘記了你的事。剛才管家和我說你要離開了,你生氣了是嗎?”

“不……”

尤恩的聲音聽不出悲喜。

手腕處,很熱。

伊憐先生向來如此。一旦察覺到有什麽不妥,即使是對一個無關緊要的仆人,他都會親自追來道歉。

但是尤恩并不是生氣。

“我給你介紹,”伊憐好像很高興一般,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歡快,“這是戴安娜。戴安娜,這是在船上幫過我很多次的尤恩。”

“……”

那女人也在後面。

尤恩低着頭,彎着腰,轉過身來向兩人行禮。

“您好。”

尤恩深深地向那位女士鞠躬,是無可挑剔地問候禮。他的兩只手都束在前面。因為他手顫抖的樣子十分難看。

“你好。”女人想了想,問伊憐:“你想讓他在家裏做什麽工作?”

伊憐說:“在船上,他一直是我的貼身仆人。”

“你的貼身仆人,聽起來是很厲害的仆人啊。”

戴安娜笑着去拉伊憐的手。

有人說,溫柔其實是一種讓人難以反抗的暴力。

以善良為名義的殘忍,才最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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