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仆人從愛爾蘭帶回一批珍貴的畫布,手感細膩,又很透氣。伊憐先生決定在書房中作畫,近幾日,他暫緩讀書的事,一口氣畫了好幾副油畫。

星期四的清晨,尤恩走到書房時,就看到伊憐先生端着顏料站在窗邊。

伊憐先生聽到聲音,回頭看了一眼,立刻說:

“尤恩,你來。我畫不好。”

他聲音似乎是急迫,又像是終于放心了。

出身名門的紳士家庭裏,下等仆人和貴人的界限泾渭分明。有時仆人在走廊上不小心碰到主人,為了避免沖撞到,他要在走廊裏面壁,絕對不可以走在主人前面。

若有人進入伊憐先生的書房,一定會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瞠目結舌。

就連別的仆人也瞧不起的瘸子尤恩,站在伊憐先生的旁邊,像是兩個紳士一樣平等地和主人對話。

尤恩看着伊憐的畫作,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我不知您是否過于自謙,就我看來,您極具創作的天分。”

伊憐沉思了片刻:“我确實遇到了瓶頸。我說不上到底是哪裏不好,但是我的畫作中有嚴重的缺憾。”

“……?”

“大概是因為,我從沒有接受過系統的訓練。看來我還需要再請一位教師。”

尤恩想了想,最後說道:“他或許還達不到您對您自己的了解。如果您也說不上哪裏不對,對方也難以提出相應的建議。”

伊憐的眉頭微微擰在一起。

“您的創作令人欣喜又臣服。不是有人說過麽?‘凝視自己是捕風捉影’。只不過……”

“不過?”

“也許您的畫過于完美,反而顯得有缺憾。”

“……”

伊憐先生放下了手中的畫筆,面露為難,“我沒有聽明白。”

“您擅長表現聖潔的人性,畫面全無抱憾。如果您說作品有致命缺憾的話,大概就在于……它們實在是太完美了。”

尤恩的聲音很輕,說話的語速也緩慢。

“人性并非神性,它之所以複雜,就在于它的不同。即使他們都在幸福地笑,也是千變萬化。如果您想要突破,也許可以嘗試不同的表情。譬如說沒有神情的或是深沉的,哭泣的或是哀傷的臉。”

伊憐先生輕聲開口。

“是這樣嗎。”

“……”

“我從未注意。”

房間裏安靜了片刻。

畫室是一大片的玻璃頂層,采光極好。在兩人頭頂上方,是一片碧空無垠,萬裏陽光毫無遮擋,空氣中細小的顆粒都被照得顯形。

尤恩站在畫架前,凝視着畫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而伊憐用同樣的時間在打量他。

突然他轉過頭,瞧見伊憐正盯着他的臉看。

“您在仔細地看我,伊憐先生。”

“……”

“您覺得我相貌如何?”

伊憐先生轉過了目光,臉一下子紅了。他低聲說:“你這無禮的仆人!”

尤恩也不像以前那樣害怕,他不用伊憐回答,自己說道:“我有自知之明。和您相比,我簡直是醜陋的海怪啦。世界上有您這麽完美的人,同樣也有不堪入目的我。東邊的人有句老話,‘要想認識世界,須得親至肮髒地’。”

伊憐已經恢複了平靜,他搖了搖頭,轉過身看着那仆人的雙眼:“我不同意你的說法。就算你不在我家當仆人,也是一個很好人。”

“……”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聰明,能找出別人的弱點,也很會讨人……”

伊憐的話還未說完,就自己停住,掩飾着咳嗽了一聲,臉上有輕微的紅暈。

尤恩慢慢地說:“沒有人這樣說過我。我得到最多的評語就是木讷蠢笨,只有您把我當成平等的人看待。”

伊憐卻微微一笑:“這樣說來,我應該停下手中的畫筆,請你為我當模特了。”

尤恩只覺得腦子一熱,耳朵嗡嗡作響。

伊憐繼續說:“你總是很憂郁的樣子,我從沒畫過這樣的表情。”

尤恩睜大了眼睛。

他張了張口,剛想要說話,突然聽到門外敲門的聲音。

管家畢恭畢敬地出現在門口:

“打擾您,實在抱歉……戴安娜小姐吩咐我,請尤恩過去。”

伊憐先生顯得有些驚訝:“尤恩嗎?”

“是。”

“好,”伊憐點了點頭,對着仆人說:“你去吧。”

誰想,他看到了尤恩蒼白着臉,幾乎站不穩的模樣。

“你怎麽了?”伊憐吃驚地說。

“我、我,不敢見小姐……”

小仆人牙齒發抖,像是聽到了極為恐怖的事情。

伊憐不由失笑:“我當是怎麽了。她又不會打罵你,何必緊張?想是你犯了錯誤,被她抓到了把柄。好吧,我和你一起去。”

尤恩流露出驚恐的神情。他既想讓他跟着,又害怕被他聽到難聽的話。不過,仆人難以改變主人的決定,伊憐先生已經先他一步走到了戴安娜小姐的房間。

房間裏傳來摔碎杯子的聲音。

伊憐先生收了笑容,皺眉推開了門。

小姐的閨房亂成一團糟,衣服、床單皺着被扔到了地上。聽到開門的聲音,戴安娜沖過去拉着伊憐的手臂。

“那首飾、首飾……”

話還沒說話,眼淚就往外面湧。

伊憐先生耐心地安撫,問她發生了什麽,聽她斷斷續續地解釋。

原來,從尤恩給房間擺放鮮花後,那價值連城的藍寶石首飾便不翼而飛。

“那天除了尤恩以外,沒有人再進入過戴安娜小姐的房間。”管家一板一眼地說。

伊憐向尤恩看了過去。

自從進了屋內,尤恩聽着他們說話,臉色逐漸變得蒼白,随即又變通紅。

他終于開了口:“我沒有偷盜。”

“……”

管家和小姐是不相信的。

唯有伊憐想起那天閱讀悲劇時,尤恩突然提到的有關盜竊的主題。

站在旁邊的管家說:“有人看到你從小姐房間出來後,形色鬼祟。”

“可是……”

“你不是很缺錢嗎?”

尤恩被這話問住。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點頭:“對。”

管家臉色也并不好看:“要是普通的首飾也就罷了……偏偏是最貴重的首飾。你敢說自己沒做過虧心事?”

自從和伊憐先生一起讀書後,尤恩的神色好了很多。他不再瑟縮膽小,反而露出一種細微的幸福感。然而此時的尤恩好像恢複成了以前的他,驚慌地去看伊憐的臉色。

伊憐先生輕聲說:“尤恩,你應該一言不諱地回答。”

尤恩渾身出着冷汗:“我、我不能說沒有做虧心事,我觸碰了小姐的首飾……”

管家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盜取的東西,足夠他上一百次法庭!

“可我真的沒有拿走,我只是碰了……”

管家大聲地斥責:“閉嘴,你這肮髒下賤的仆人,誰允許你碰主人的東西!”

“夠了。”一直沒有說話的伊憐先生,用從未有過的嚴厲聲音說:“你不應該這樣說他。”

房間內安靜下來,只能間或聽到戴安娜小姐抽泣的聲音。

過了不知多久,伊憐先生才緩和了語氣,柔聲說:

“戴安娜,我們也許可以談一下你之後的禮物……”

小姐曾經多次提過,聖誕禮物她要倫敦會展的、價值兩萬磅的象牙盒龛。

只是伊憐心有不忍,從不允許她買象牙的制品。

戴安娜像是知道了什麽,睜大眼睛說:“你說什麽?”

莊園的主人嘆了口氣,對着管家說:“你叫人買回來。”

“……”

聽了這段對話的尤恩,心中咯噔一下,随即血色翻湧至臉面上。

他拼命抑制住身體的顫抖,一時間很難形容他的感覺。

可能是恍惚,可能他并沒有特別傷心。

尤恩張了張口,剛想要說什麽,管家先開了口:“關于尤恩的……”

“這件事情結束了。沒有任何人偷盜、犯錯。”伊憐平靜地說。

他護着他。

尤恩的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疼痛。

作者有話要說: 尤恩站在畫架前,凝視着畫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而伊憐用同樣的時間在打量他。

突然他轉過頭,瞧見伊憐正盯着他的臉看。

“您在仔細地看我,伊憐先生。”】

這段,是《簡愛》中一小段情節,因為太喜歡啦寫過來。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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