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腳踏在雪上發出了‘吱嘎’的聲音。風沒有停止,越往森林深處走,越是一片漆黑。
一開始尤恩還能跟着淩亂的馬蹄向前走,直到再也沒有痕跡,他開始思索伊憐先生會去哪裏。
風雪肆虐的天氣,尤恩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他有過不少絕望的時刻,認為自己再也找不到伊憐先生了。
在荒蕪人煙的森林中,他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他看到一所破舊的爛房子。
尤恩的心髒猛地跳動了一下。
他有一種預感,他要找的人就在裏面。
尤恩嘗試着打開門,聽到裏面警惕的聲音:“誰?”
聽到熟悉的聲音,尤恩又驚又喜,近乎失控地說:
“伊憐先生!”
那邊略微停頓一下,借着月光打量了來人,猶豫着:“尤恩?”
房間裏冷得像冰窖,沒有取暖和照明的東西。尤恩把随身攜帶的物品放到一邊,急忙去看伊憐先生的狀态。
主人的狀态十分糟糕。
尤恩上下打量了一番。
伊憐先生從未有這樣失态的時候。他的衣服被刮破了許多口子,從中滲出鮮血。外傷暫且不論,尤恩注意到:即使天氣寒冷,伊憐也無力地坐在地上……
“您的腿怎麽了?”尤恩問道。
誰想伊憐先生并不回答。他的臉色沉得厲害,絲毫沒有被人找到的欣喜,反而像是在忍着怒氣。
直到他忍不住這怒氣,嚴厲地說:“你為什麽要來?”
“我擔心您。”
“我沒有事。等天氣好,自然有人會找過來。天黑看不到任何情況,更何況外面那麽大的雪!”
伊憐先生越說越氣,到最後幾乎是怒吼着說出,直到咳嗽讓他不得不停止訓話。
要是普通人淪落到他這種境地,有個人冒着風雪前來尋找,是個人都要感恩戴德、痛哭流涕了。但伊憐先生的心思卻截然相反,他不僅不覺得感激,反而有一股莫名的憤怒。
伊憐知道他不應該責罵尤恩。來的仆人不僅瘦弱,還腿腳不便,他願意冒着這麽大的風雪來找他,那麽伊憐也應說些好話……
可是就連伊憐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
伊憐忍不住說:“誰要你多管閑事!”
傷人的話剛說出口,他就有些後悔。他知道,今天的他有些失控了。
不過,尤恩也和一般人不同。
他絲毫不覺得主人的生氣有怪異的地方,反而迅速地拿好消毒藥水,靠近着伊憐說:“對不起,主人,是我多事了。您能不能讓我看一下傷口?”
伊憐就連呼吸都在發抖:“不行!”
“求您了。”
“……”
“我祈求您。”
仆人半跪在地上,把主人沾了血污的褲子扔掉。
伊憐低聲說:“我的馬發了瘋,我只好從上面跳下來,摔斷了腿。”
如此危險且致命的事情,被伊憐輕描淡寫地說過。
尤恩看着傷口沉默。随後才輕柔地為傷口包紮。
伊憐先生已經恢複的平靜,方才的憤怒蕩然無存。他明白,如果尤恩沒有來找他,伊憐很可能會死在這裏。
他不僅受傷,還發着燒,身體非常虛弱。
尤恩麻利地将主人浸了水的衣物扔到地上。給他換上了幹燥溫熱的衣物後,這才小心地掀開了自己的衣服。
“……你要做什麽?”
“您看,”尤恩像是展示寶物一樣輕聲說:“希望我回去後,不會再被誤會成為偷盜者了!每次都恰到好處地被抓到、被誤會……”
伊憐往那邊看了看。
原來,仆人掀開的衣服裏,是一塊滾燙的餅子。他怕餅冷了,一路上都緊緊地貼在衣服最裏面。
“快吃,還是熱的。”尤恩催促道。
“……”伊憐喉頭滾了滾,說:“我從未見過像你一樣蠢笨的仆人。”
尤恩腹部的皮膚被燙傷了,那種紅色看上去令人疼痛。
“沒事,”仆人毫不在意,“一點都不疼。”
伊憐覺得喉嚨處疼極了。
為了壓住這種疼痛,他拿過食物,慢慢地嚼着。
尤恩也不閑着,找東西往漏風的地方塞。他突然聽到伊憐說話。
“對不起。”聲音輕輕地,卻不敷衍:“剛才和你發脾氣。”
尤恩頓了頓,說:“您不必道歉。我知道您只是擔心我遭遇不測,寧可自己處于危難當中。”
伊憐悶悶地,似乎仍然不開心。
他一天未進食,吃了食物好了許多,只是身體沒有力氣,只能坐在幹草上。
尤恩把帶來的所有保暖東西都給了他,卻發覺他的身體持續地失溫。
……他的傷太重了。
又流了很多血。
尤恩看到伊憐閉上了眼睛,這讓他無比的恐懼,忍不住叫道:“伊憐先生,伊憐先生!”
連續叫了四五聲,他才像是剛聽到。
“什麽?”沒有力氣的聲音。
“您不要睡着了。不然第二天感冒,又要折騰仆人幫您找醫生了。”尤恩故意讓他多說話。
他聽過太多故事。在大雪夜,有人睡着了,就再也沒有醒來。
伊憐果然笑了一聲,“你這仆人……”
尤恩見他不想繼續說,又問:“我怎麽?”
“實在是,無禮。”
“我總是惹您生氣。等回去,您一定要讓管家狠狠地責罰我,讓我懂規矩。”
伊憐打了個寒顫,聲音帶着濃濃的睡意:“我很困,很冷,尤恩。我可以先睡一會兒嗎?”
“還是不要睡了,我的主人。我每天最期盼的事情,就是與您單獨相處。現下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請您……”尤恩的眼睛發熱,察覺到自己聲音在發顫,卻還是繼續說:“請您多成全我,多和我說說話。”
伊憐低低地“嗯”了一聲,竟主動問道:“管家為什麽說你偷竊?”
“……”尤恩低垂着頭,像是十分難堪。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希望您不會輕視我。”
“我不會。”
“我曾經起過壞心思。我想要拿起戴安娜小姐的首飾。”
“……為什麽?”
“因為,那是飽含着您的愛意的東西。即使是他人之物,我也想要觸碰。”
“我不明白。”伊憐低聲說。
“……因為,我是個偷盜者。”
他想要偷取主人的愛情。
哪怕是飽含着主人愛情的所有物。
尤恩感覺伊憐先生再次沒有說話的欲望。他思索片刻,突然掀開了伊憐先生身上的衣服。
“……!”
一股冷風傳來,伊憐先生裸露的皮膚起了雞皮疙瘩。
“你做什麽?!”
“我幫您取暖。”那仆人說得理直氣壯,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天氣太冷了,我穿得少,兩個人一起暖和些。”
“……”伊憐想不出辯駁的話,只好說:“那好吧。……不要貼我這麽近。”
兩個人擠在狹小的地方,尤恩好像聽到了主人的心跳聲。
尤恩總覺得自己下賤肮髒,不敢離主人太近。
唯獨這個時候,他什麽都不想不起來,只想要讓伊憐快點暖和過來。
“至于偷錢的事情,真的是誤會。”尤恩低聲說,“雖然說起來滑稽,不過我想您也不會相信我……”
伊憐聲音很輕:“我不相信?如果是這樣,我不會叫管家把你放出來。”
尤恩說:“那天剛好發了工錢。我拿着信封,看到裏面是三十磅,心中真是五味陳雜。”
“怎麽?”
“我不能拿您這麽多錢。我想,要把錢還給您……”
“你是說,當天你不是在拿盒子裏的錢,而是往裏放錢?”
尤恩頓了頓,低聲說:“我不敢拿您的財物,就連一便士也不敢。”
“嗯……”
“只是,管家顯然不相信我的借口。”
“嗯。”伊憐先生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了,“誰都沒有壞心眼。這很好……”
伊憐先生體溫很低。尤恩緊緊地貼在先生旁邊,就像是掉進冰窟窿裏一樣讓人難受。
尤恩卻裝作沒有發現異樣,絕口不提低溫的事,而是想方設法地和伊憐先生聊天。
他說,等回家以後,要和伊憐在書房裏讀書。不過這次要讓尤恩來挑選讀物了,尤恩也有自己的喜好。
尤恩和他說了許多許多,包括他曾經的見聞,又給他背誦了好幾首十四行詩。
他的語氣越來越輕柔,越來越含情脈脈。
只是伊憐的聲音,卻越來越低了。
等到尤恩背完《夏天》,他突然聽到伊憐先生開口發問:
“我還能回去嗎。”
“當然。”
“……我是說活着回去。”
“……”
原來伊憐一開始那樣生氣,不完全是因為仆人擅自前來。冥冥當中,他察覺自己已經要死了。
伊憐不想讓尤恩為一個死人而失去生命。
尤恩掩飾住自己顫抖的手,笑着說:“當然。您當然會安然無恙地回去,我向您保證。”
“……”
“就算是背,我也會把您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