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柰子樹開花的那一年,林至清讓人給赫連灼捎去了一封書信。可送信人回來告訴他赫連府已經人去樓空,就像林莊一樣,他們回到卑陸後國,但他還是将信留給了守着赫連府的下人。林至清淡淡地笑了笑,跟送信人道了謝,就和林長松去了杏林看他的藥草。
其實,赫連拿到了這封信。
他拿到這封信時,立刻收起了手中的長鞭,跟他的練武師父告了假,跑回屋裏,一遍一遍地看這封信。
看着這飄逸娟秀的字跡,仿佛那水綠的身影就在自己眼前,他思念林至清,想念林俪蘭,想念王沁,甚至還想念林世然。
在早些時候,在他們還沒離開塢城的時候,赫連灼也曾給林至清寫過一封信,可那信卻石沉大海,杳無回音。
後來,他再次提筆,卻不知要寫什麽,不是沒有話說,而是有太多的話不知從何說起,于是這封信沒有寫成。
現今,收到林至清的信,他很想回,可是又想到在歌曳城的林家,在卑陸後國的赫連家……
赫連灼小心翼翼地把信收好,望着窗外,天已擦黑,一枚彎月悄然挂在窗頭,屋外卑陸後國人又開始載歌載舞,那歌那舞和當年的赫連府歌舞何其相似。
什麽時候才能再見?
林至清弱冠那年,院裏那株柰子樹結的果特別紅,他讓林長松摘了一些送去給鄰裏,然後又去了杏林。
長生已經長得十分健壯,能輕易地馱起林至清在林中奔跑。他們來到小木屋,屋前種滿藥草。之前這裏的藥草被太師公連根拔起一把火燒了,林至清又給種上。
林至清給藥草淋完水,除完草,就又讓長生馱着他往更深的林裏走。林至清拾起一片樹葉,放在嘴邊,一支輕緩的小調使得這幽靜的深林活潑起來。
長生走到一小片紫色小野花邊就停了下來,林至清随手把葉子丢了,蹲下身子看這些小花。
這就是太師公養的紫藍印頭。
一株小花至多兩寸高,每一株都是長着五片葉子,都是緊趴在地上,一支花莖從中直直長出,頂端的藍色花苞稍稍的向左偏着頭,一串風鈴似的紫色小花從花莖的一寸處開始長,一直到頂端,都長在花莖的左邊,害羞地低着頭。
微風拂過時,一排排的小花都揮動起來,好像真的聽見了風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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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至清挽起衣袖和下擺,從藥箱裏拿出小鐵鍬,毫不客氣地就把十來株小花連根挖起。紫藍印頭的根部如拇指般大小,表面是金黃色的。林至清覺得足夠後,就開始一株一株把花葉除掉,再把這些花葉埋到泥裏,只取根部。
林至清的太師公當年并沒有把紫藍印頭一同燒死,因為他發現只有這裏能養活它,一直到現今,他在歌曳城也沒找到合适的地方能養活。
但外人,甚至是林家人都認為他在歌曳城某個地方養着。這也是他和林濟思布的一個局,想引出藏在林家的那人。
可這麽多年過去了,依舊不知道那人是誰。而這紫藍印頭的事卻只有他和太師公知道,這也是太師公當年離開時告訴他的。
當年赫連家的事林濟思已經同林至清仔細地說了一遍,畢竟與他爹爹有關。
林至清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泥土,想着要是林家繼續能這樣相安無事呆在歌曳城,那當年的事不查也罷。
林至清翻身坐到長生的背上,看了看還剩下的十幾株小花,真是不顯眼,旁邊的雜草都長得比它高,沒有懂得的人告訴,誰又會知道這是紫藍印頭?
林至清剛踏進鹿苑,林長松就跑過來讓他去用晚飯。林長松依舊健壯憨厚,依舊比他高半個頭。
林至清這次挖的紫藍印頭比往時多了三倍,他把大部分分出來裝好,交給沐隐,讓他帶去給太師公,自己留了一些。他要下山行醫了。
林世然匆匆回到林莊,卻沒有一人發現,只是在門口看到一個包袱。包袱裏有封信,信上說林世然與王沁正要去沙月城,他爹爹還是沒有消息。
包裏還有一把弓弩和兩本書。弓弩并不是新的,但林至清還是覺得這是王沁為自己做的。他試了試,比以前那把小的好用多了,他雖然做不到穿楊射柳,但準頭還是有的,目标夠大的話他也可以百發百中。
那兩本書很薄,都沒有書名,林世然說是王沁無意間得到的,說是醫書,便讓林世然捎回來給他。
有一本比較破舊,裏面竟是用古文寫的,林至清并認不出幾個字;另一本還是嶄新的,竟是這古書的譯本。
林至清看到這書上的字跡激動萬分,這是他爹爹筆跡。林濟思他們在去歌曳之前便将林世禺所有的書信,以及用過的東西都留給林至清,所以他認得出林世禺的字跡。
林至清欣喜如狂,并沒有去想林世然為何撒謊,興沖沖地拿着書就跑到藥房去研究,一研究就是一個晚上,還意猶未盡,被林長松強行拉去休息才肯作罷。
林長松揮舞着雙臂跟他娘親道別,林至清和沐白給她鞠了一躬,林大娘含淚與他們作別。
林至清已經把那本古文的醫書重新在新本子上臨摹了一遍,林世禺送他的那兩本他把它們藏在自己屋裏。他不想把林世禺送他的書弄壞了,可那些內容還須自己仔細琢磨,于是自己便臨摹了這一本,之所以臨的是古文,是因為他已經記住了這些字,就算是遺失了被人拿走了,也不會有幾個人知道裏面寫着什麽,畢竟他爹爹沒有說這書是哪來的,是不是可以外傳,他還需謹慎些。
林至清又把弓弩裝好,背在背上,翻身上馬,馬步似飛箭,塵土揚起,迷亂了離人眼。
林至清以為他們會很快到達塢城,十二年前他們只用七日,今日他卻用了整整兩個月。
林至清去與林家的醫館、藥鋪打過招呼後,就獨自一人來到赫連府對面的茶館,看着這落敗冷清的赫連府,想到當年的他們,又想到現在名聲越來越響的林家,真是物是人非。
“嘿,公子,您不是塢城人吧,對面呀是赫連府。”店小二看到這年輕人望着對面發呆,這人看着眼生,衣裳雖普通但氣質高雅,又一副清俊溫潤的模樣,于是忍不住上前想讨好他。
林至清回過頭來望着他,笑了笑。店小二覺得自己得到了鼓勵似的,自顧自地坐到林至清對面,還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公子,聽說過仁恕堂嗎?”
林至清本想獨自一人坐坐便好,看到這熱情的店小二,覺得同他說會兒話也不錯。
“卑陸後國來的仁恕堂?”
“對對,就是這個仁恕堂,赫連家就是仁恕堂的堂主,是專門在卑陸後國和塢城之間做生意的世家。”
“那這生意應該很好做呀,為何赫連家如此蕭條?”
“嘿,公子你年紀小,所以不懂,這赫連家十幾年前在我們塢城呀是這個。”店小二豎起拇指,“當時的赫連府真是門庭如市呀,多少人擠破腦袋巴結赫連家,想和他們交好。”
“那是什麽緣由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店小二看了看林至清,又看了看周圍,覺得沒人注意到他們,于是壓低了聲音,說道:
“聽說呀,是被戴盟主打壓的,戴家嫌赫連家手伸得太長。可是赫連家就是個異邦做生意的,歌曳城那麽多商鋪,會容不下一個仁恕堂?戴盟主能這般小氣?所以,又有人說,是赫連堂主的小兒子,也是他唯一的兒子,得病死了。赫連堂主傷心欲絕,一病不起,無心經營,于是回了卑陸後國。這赫連府也就幾個下人在守着,所以才這般冷清。”
“得病死了……”林至清心底一涼。
看到林至清吃驚的模樣,店小二忙道:“只是聽說,聽說,當不得真,當不得真的!”
林至清垂下目光,又擡頭看着赫連府。
“唉,我說呀,這赫連家就算沒了兒子也不打緊,這不是還有女兒嘛。仁恕堂這十來年雖不是塢城首富了,但也還經營得挺好的,赫連府不也一直都在。這呀,都是赫連喬喬的功勞。哦,赫連喬喬就是赫連堂主的小女兒,是個大美人,就是脾氣有點暴躁。”
“你怎麽知道?你見過?”
“見過見過,她偶爾會回來赫連府看看。”
“只有她一人?”
“以前是,現在不是。”
林至清疑惑的望着他。
店小二接着道:“前年赫連喬喬嫁人了,所以現在會帶着丈夫和孩子一起回來。”
“哦。”林至清很失望。
“小木子!你又瞎和客人鬼徹什麽!還不快幹活!”
“嘿嘿!掌櫃我沒有!我馬上來啊!”店小二趕忙起身,順手又抓起茶杯,一飲而盡,“公子,多謝您的茶。”話畢就跑開了。
林至清又獨自一人看着赫連府發呆。
夜裏,林至清來到赫連府,翻牆而入。沒有半個人影的赫連府,真是空曠得可怕。林至清找了很久,才找到清明小院,找到那株老桃花。
林至清再次坐在桃花樹下,棋盤棋子都還在,桃樹枝頭零星地結着幾個小果,月光透過枝葉,灑在石桌上,流入小塘中,睡蓮在水面躺着,陣陣蛙鳴和蟋蟀聲攪亂了這小院,煩亂了人心。
赫連灼一愣神,食指就被戳破了,他放下桃核和平刀,望着又變圓的月亮。桃核是清明小院裏那株桃樹桃果裏取出來的,他想刻一個龍龜。
西風吹襯梧桐落。
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
林至清一行人只在塢城停留了幾日,補足了藥草,又繼續往西邊走。
直到兩年後,他們才又回到溪樂山,回到林莊,又恰逢戴盟主六十大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