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到林莊,林至清立刻尋來長生。離開了兩年,長生還是認得他,又像以前那般馱着他往林深處走。

看到那紫色小花,林至清仔細地數了數,不增反而減了。讓沐隐捎去給太師公的已經夠用,不可能是太師公取走的。

林至清又仔細地扒開草叢,看紫藍印頭附近的泥土,并不是花草腐敗的跡象,反而像是以前自己挖開那般。看來,得提前去歌曳城了,那人出現了。

林至清将剩下的紫藍印頭全數挖盡,再将林長松帶來的石灰粉撒在泥土上,撒了很厚一層,确保這已不适合紫藍印頭生長。

林長松對這個地方很是好奇,林至清的舉動也有些奇怪,但他沒有多問。這裏泥土和別處都不一樣,它是溫熱的,土質細膩,林長松看不出這樣的泥土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他拿起木瓢幫忙澆上水,再将從別處挖來的泥土覆上去,踩實,再撒上林至清給他的種子,他還悄悄地把幾顆石榴種子和柿子種子也埋在那裏。

林至清将挖來的紫藍印頭留下幾株,剩下的都拿菜籃子裝着,和家裏蔬菜瓜果一同挂在廚房的房梁上,吩咐林大娘記得拿蔬菜瓜果遮一下,不要讓人知道這裏面有藥材。剩下的紫藍印頭林至清把它放到弓弩箭筒的暗格裏。

赫連家也收到戴家的請帖,借機從卑陸後國搬回了赫連府。下人們在清明小院找到赫連灼,不知他在這裏坐多久了。

他終于又回到了這裏,想去打聽林家的消息,特別是林至清的,去了歌曳城不知道能不能見上。

這十年來,林至清的身影,聲音,笑臉,總是在不經意間闖進他夢裏來,讓人猝不及防。夢中的他漸漸長大,赫連灼漸漸地看不清,聽不見,摸不着。而回到塢城後,他卻忽而清晰了起來,每夜每夜的都讓赫連灼盼望着能在夢中與他相遇。

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

聽到院外有人喚他,赫連灼抓起長鞭,跟着下人們離開了。

赫連灼和他姐夫方詠要替他父親一同去歌曳城給戴盟主賀壽。可赫連想要去打探林家的消息,不想與方詠一道,便獨自先行了。

赫連灼匆匆趕到一個叫溪口的小鎮,因為他剛剛聽到這裏來了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大夫,姓林。

進了小鎮,遇到好幾個大娘看他是綠眸,裝扮也與他們不同,故都不願告訴他那姓林的小大夫在哪。後來一個憨厚的小夥告訴他,那小林大夫在後山找藥草。赫連灼謝過小夥後,就趕到後山,沒讓他找太久,就看見了那人。

他穿着青白色的衣裳,身形纖瘦,背着小藥簍,右手拿着小鐵鍬,時而伏在地上,在挖藥草的時候,那銀镯子就會滑到手腕處。

赫連灼被那泛着點點銀光的镯子刺疼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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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至清感到似乎有人來,直起身子,一邊回頭,一邊喚:“長松?”

不是長松。

赫連灼停住腳步,林至清站起身來。

額間戴着鑲嵌藍色寶石的抹額,長發堪堪地低束在身後,着卑陸後國的服飾,高大健壯,器宇軒昂。

綠眸。

束着高發,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左手抓着藥草,右手握着小鐵鍬,衣袖稍稍挽起,仍是沾到了泥,卻還是俊逸出塵。

赫連灼想喚他,卻發現喉嚨發緊,重重地咽了一下。

“灼灼……?”

林至清話語剛落,就被沖上來的赫連灼一把摟住了頸脖和腰身。

“林至清……”

渾厚低沉的嗓音,寬厚的胸膛臂膀,這已經是十八歲的灼灼了。金黃的夕陽柔柔地照在林至清含笑的臉上,他望着遠處被染上金色的樹梢,萬物好像都靜止了,唯有赫連灼的呼吸聲,心跳聲。

“別總盯着我看,快幫忙挖些藥草。”林至清笑着輕叩了一下赫連灼的腦門。

赫連灼終于回過神來:“挖那些?”

“薄荷、甘草、小白菊,這些都來認得吧。”

赫連灼點點頭道:“認得。”

“那就快些找,太陽快要下山了。”

兩人找了好一會兒,林至清看了看小藥簍,覺得足夠了,赫連灼抓起小藥簍,跟在林至清身側。

赫連灼偷偷看了林至清一眼,又繼續看着眼前的小路:“你眼角的疤好像沒有了,眼珠子的顏色怎麽不是黑色了?”

林至清轉頭看他,輕聲笑着說:“這疤還在呢,只是剛好在眼角,不明顯罷了。我們中原人多數都是棕色的眼眸。小時候多數是黑色,随着年齡增長終究會變成棕色,只有少數人是黑眸。怎麽,我是不是和小時候不一樣了?”

赫連灼搖搖頭:“你還是一樣,只是樣貌變了些。”

林至清臉上的笑容更深了:“灼灼你倒是變了很多。樣貌變了,小男孩長成了大人樣,更英俊了,小的時候看起來和你爹爹還挺像,現在也就這綠眸和你爹爹像了,我差點兒認不出來。”林至清頓了頓,“性格也變了,不似小時候那般暴躁。”

“我是灼灼。”

“我知道。”林至清像小時候那般笑着拍了拍他腦袋,已經不能掐臉蛋了,這可惜。

赫連灼抱着小藥簍跟着林至清進了屋,正在屋裏給病人煎藥的林長松看到赫連灼直接跳了起來。

“你是誰!”

“他是灼灼呀,赫連灼,長松你不認識啦。”林至清笑着幫赫連灼回了林長松的話。

“什麽?赫連灼!那個臭小孩!都長這般大啦!”

赫連灼剛放下小藥簍,就聽到說他是臭小孩,眉頭一皺。林長松卻注意到,一下跑到他跟前,從上到下打量他,他右手還握着蒲扇,擡手在自己和他腦袋上比劃了幾下。

“天呀,你都吃了什麽,竟長得比我還高!你當年才那麽點!”

“長松,先別急着敘舊了!快來看着你的藥罐!”

“啊?哦!馬上來!我先去忙,我們待會兒再說!”林長松拍了拍赫連灼的肩,就又跑到火爐邊蹲着,看了看爐火,還擡起頭來咧嘴對他笑了笑。

“灼灼,幫我把小藥簍的藥草給洗淨了。”

“好。水在哪?”

“就在院子裏,那裏有一口井。”

赫連灼拎起小藥簍走出屋。

“長松,病人的情況怎麽樣了?”

“已經不發熱了,只是還有些乏力,沐白在看着。”

“恩。再喝一天藥應該就好了。”

“那我們明天就走了嗎?”

“恩。到了明日病人的病不再反複,我們就動身。”

“好。那赫連灼也一塊?”

“灼灼呀……我還沒來得及問呢,今晚再問他。”

“哦。”

“對了,你借我一身衣裳。灼灼這裝扮太惹眼了。”

“恩,好。你自己去我屋裏拿就是。”

“好。”

赫連灼洗完澡後就換上了林長松的衣裳,頭發直接披散着,林至清不得不幫他束起來,除了綠眸,都與他們無異,終于不那麽打眼了。林至清在用晚飯前再次看了病人,确定病情的确大好了,就喚沐白一同回去,不用守夜了。

沐白在看到赫連灼心裏也着實吓得不輕,但面上還是很鎮定,和他打過招呼,就坐下來一同吃飯了。

本該是食不言的,但是林長松過于興奮,還是忍不住問東問西,赫連灼也盡量答他的話。飯後說起明日離開的事,赫連灼表示要和他們一道,林長松很高興他的加入,沐白沒有表情的點頭同意他加入。晚上,赫連灼同林至清睡一屋。

赫連灼在屋裏發現了弓弩,拿在手裏細細地看:“這是小時候那把?”

“不是,那把比較小。這是王先生新做的,比較合适現在的我。你還練劍嗎?我沒看到你的劍。”

赫連灼把弓弩放回原處,從腰間抽出長鞭:“不練了,我練長鞭。卑陸後國沒有使劍的高手,比林世然差太多。但是會耍鞭的高手有很多,我便學了。”

林至清接過他遞過來的長鞭,冰涼光滑,猶如銀蛇,能屈能伸,用力甩開後倒刺冒出,很是鋒利,的确不輸于刀劍。

“那你還會重新練劍嗎?我記得你說過,世然小叔答應送你一把寶劍做成人禮。”

“他應該已經忘了吧,可能連我都忘了。”

“怎會?你剛離開林莊不久,他同王先生也一同下山了。這些年雖然很少給我寄來書信,可他的确有提到你,說自己找了一把又一把好劍,卻都覺得不甚滿意。他可一直把你當做他唯一的徒弟,可惦記你了。”

“如果他真能找到一把好劍,我答應做他徒弟便是。”

林至清笑笑:“希望你們都如願吧。”

兩人并肩躺在床上時,心情比白日時更不平,都望着床帳發呆,似乎都在等着對方開口。

“灼灼,你身體好些了嗎?氣血調理好了嗎?”

“恩。”赫連灼想了想,又道:“我都長得比你高大了。”

林至清笑了:“是呀,這樣看來灼灼是長得很好呢,不白費我每年向你的柰子樹許願。”

赫連灼側過臉望着他:“柰子樹長得好嗎?”

“柰子樹長得很好。現在長得和枇杷一般高大,都高過了庭院圍牆。而且結的果特別的紅,特別的甜。”

“你照顧得很好,至清。”

林至清也側過臉來:“多數是長松在照顧,他的功勞更大。”

赫連灼微微搖了搖頭,不語。

“你怎麽也到溪口鎮來?”

“赫連家受邀去給戴盟主賀壽,我們就回來了,回塢城。”

“真的?那……還回卑陸後國嗎?”

赫連灼想了片刻:“我想留下,想和你回林莊。”

林至清也沉默片刻,才道:“好啊。”又緊接着道:“你還沒說你怎麽來到這的?”

“我一進塢城就想打聽你們林家的消息,就自己先跑出來了。現在的林家也是大門大戶,打聽起來很容易。剛好打聽溪口鎮來了一個林小大夫,當時并不确定是你,只是說是那個林小大夫是從西邊來的。我就想來看看,沒想到真的是你。”

“林家的事,你都聽說了嗎?”林至清看着他。

“二喬都跟我說了。二喬就是我幺姐赫連喬喬。林家很好,很厲害,救了很多人。”

“那你們赫連家怎麽樣了,你爹爹是病了嗎?”

“身體是不如前了,不過還是很健朗的,再活個一二十年不成問題,他現在就愛種種草養養花看看書,仁恕堂的事都是二喬和姐夫在打理。”

“兩年前我就聽說喬喬姐已經嫁為人婦,還有了孩子。”

“恩。丈夫叫方詠,方久管家的弟弟,入贅的。二喬當年都三十歲了,脾氣火爆,我們還以為她不打算嫁人了,沒想到終于還是嫁出去了,而且我那姐夫人很老實,連說話都不敢太大聲,真是一物降一物。如今我那小侄子已經三歲了,叫赫連願,虎頭虎腦的,也是綠眼睛,不過很乖巧聽話,像他父親。”

“那你呢,開始說親了嗎?還是已經成親了?”

“沒呢。我要自己找到我的新娘子,那你呢?”

林至清又轉過頭來望着床帳:“當然沒有,我一個人山村野夫,沒有人看得上的。”

“胡說!”

林至清呲笑一聲:“當年我沒有跟爺爺一同去歌曳城,一直呆在林莊,也是想着在那等我爹爹回來,他卻一直沒有回來。所以娶不娶妻現在對我來說并不那麽重要。我還是想去找回我爹爹。”

“我陪你。”

林至清轉過頭來,對上赫連灼的目光。

“好啊。”

“對了,小姑怎麽樣了?”

“她呀,一直沒嫁人,也不願意嫁人。反正三伯父已經不管了。”

“怎麽會?小姑那麽好,比我家那二喬可好上千百倍。”

“是她心裏有人,不願意嫁為他人婦。”

“那他心上人呢?怎麽不來提親?”

“灼灼。”

“恩?”

“你喜歡的人不一定喜歡你。她心上人一直在外闖蕩,并不知道家裏有人在等他,而小姑又太執着,所以就一直心甘情願地等着。”

“那人又什麽好的?難道天下就沒有比那人更好的人?小姑值得更好的。”

“天下比他好的人比比皆是,可是,在小姑心裏他一直是最好的那個,就看不見其他人了。”

“小姑真傻……”

“子非魚……要是你,你怎麽辦?你會找一個更好的?”

“不。我喜歡他,就一定不能讓他跑了,要牢牢抓在手裏。”

“可她不喜歡你。”

“我會讓他喜歡上我的。只要他在我身邊,我就可以一直對他好。一天,兩天,一年,十年,一輩子。日久見人心,他總會明白的。”

“她要是還不明白怎麽辦?”

“不打緊,我能陪着他一輩子不就夠了?”

“這樣啊……”

“你呢?如果是你,你怎麽辦?”

“我呀,我想,如果她也喜歡我的話,我就會好好跟她這一人過好這輩子;如果不喜歡我的話,那我就繼續一個人好了。像爹爹一樣到處看看,想你們了就回來看看。”

“我陪你。”

林至清愣了一會兒,然後伸手輕輕握住赫連灼,赫連灼輕輕地回握。

“好呀……”

“對了,林世然怎麽樣了……”

“他呀……”

“王先生……”

“他……”

說話聲越來越輕,漸漸都融進了夜裏,只餘下靜靜的呼吸聲。

第二天醒來,林至清發現自己被赫連灼摟在懷裏,明明小時候是自己摟着他。看到赫連灼皺着眉,眼睛動了動,知道他要醒了,就伸手用力揉了揉他腦袋:“灼灼早,快點起來了,我們去看看病人,然後啓程去歌曳城。”

赫連灼還閉着眼睛,伸手把那作怪的手拉下來,林至清這才注意到他手腕上拴着一個小東西。定睛一看,是一個用牛皮繩綁着的核雕,在他手上繞了兩圈。

“你手腕上戴着的是什麽?”

赫連灼睜開眼,坐起來,另一只手摸摸那桃核:“是龍龜。”

“龍龜?辟邪,解厄,招財,長壽……送你這核雕的人很有心呀。”

“這是我自己刻的。”

“自己?”

“我練了三年才雕刻好的,這是我以後要送給心上人的定情信物。”赫連灼還沒說完這句話,臉就開始紅了。

“……哦,看來你真的是早就長大了,連這個都準備了這麽多年。希望灼灼能快些送出去。”林至清的語氣裏帶着笑意。

赫連灼不敢擡頭看林至清,一邊掀開被子,一邊道:“我會努力的。”

午時時,他們才與鎮上的人道了別,繼續踏上了去往歌曳的路途。

雖然林長松跟着林至清在外闖了兩年,但看到新的事物,新的景色還是會咋咋呼呼的,樂此不疲,這才是少年心性,和年少時無差。

可能因為昨晚睡太晚,林至清騎着馬都快要睡着了,趕緊翻身下馬入車裏去。他閉着眼靠着赫連灼的肩,赫連灼半摟着他的腰身,側着頭一直盯着他看。林至清實在受不了了,伸手想遮住他的目光,聲音悶悶的:“灼灼,別這樣看着,讓人睡不着。”

赫連灼拉下放在他鼻子上的手,握在自己手裏不放,轉頭望着馬上還在叽叽喳喳的林長松。

難道長大的只有他們?

“至清。”

“恩?”

“我想回林莊。”

“等我們賀完壽,就回來。”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

作者有話要說: 只剩九天……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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