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來信
淩随的到來并沒有讓這頓飯變得尴尬,恰恰相反,他和桌上的人本就相熟,又習慣這樣的場合,得體大方,長袖善舞,一頓飯吃得反而更加融洽。
因為兩人之間隔着傅季秋,所以謝蜩鳴和淩随的交流并不多,只是偶爾會擡眸悄悄看上他兩眼。
看着他落落大方地和傅季秋說着話,姿态得體,笑容溫和,确實很難不讓人動心。
他們之間明明保持着合适的距離,然而卻似乎比這世間的所有人都要親近。
有一瞬間謝蜩鳴想,要是淩随也肯愛傅季秋的話,肯定也不會被他偷來的這三年光陰。
沒錯,這三年的時光确實像是他從淩随手裏偷來的。
因為他很久之後才偶然得知,他和傅季秋初遇那天,是淩随的婚期。
結束的時候傅季秋碰到了熟人,被拉過去聊了幾句。
謝蜩鳴則一個人向車庫走去,剛走到電梯門口準備按電梯鍵,卻見一只漂亮的手先他一步按了下去。
接着一道聲音從身旁傳來,對着他說道:“剛好一起。”
謝蜩鳴聞聲擡起頭來,這才發現身旁站着的竟然是淩随,他也還沒有走。
雖然謝蜩鳴一直覺得兩人身份尴尬,但淩随從來沒有表現出過什麽,他也不好太扭捏,于是還是回了句,“好。”
電梯門開了,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了進去。
密閉的空間內只有他們兩個人,一直沉默着反而尴尬,就在謝蜩鳴正想着要不要說點什麽時,卻聽淩随突然輕嘆了口氣,然後轉頭看着他說道:“和季秋在一起很累吧?”
雖然是疑問的語氣,卻透着幾分毋庸置疑。
謝蜩鳴被問得愣住,下意識想要反駁,然而張了張嘴,卻也不知道該反駁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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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瞬間的沉默如有實質,這麽多年來的種種在眼前交替浮現,壓在他的肩上,有一瞬間幾乎要将他壓垮。
怎麽會不累呢?
校慶頒獎時,他知道傅季秋認出了自己,但是畢竟當時臺上臺下那麽多人,他也不好多說什麽。
只是在臺下一直等到典禮結束。
看到傅季秋從臺上下來,謝蜩鳴本想過去,然而他們學院的院長就在傅季秋身邊,謝蜩鳴只能不遠不近地在後面跟着,看着他去了綜合樓院長的辦公室。
那天很冷,哪怕謝蜩鳴穿着羽絨服,還是被凍得不住哈氣,只能時不時走兩步來驅散身上的寒意。
他在綜合樓門口站了很久才見傅季秋從裏面出來。
一看到他出來,謝蜩鳴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卻沒敢走過來,只是在他快走到自己面前時低聲叫了句,“傅先生。”
傅季秋聞言停下腳步,在他面前站定,目光中帶着幾分打量,但唇角還是勾勒出淺淡的笑意。
謝蜩鳴在他出來前想了無數的開場白,然而當傅季秋真得站到他面前的那一刻,卻全都忘了,滿腦子只剩下了一句,“您還記得我嗎?”
“是你。”傅季秋沖他笑了一下,語氣中透着幾分略顯輕佻的漫不經心,“昨晚剛睡過,怎麽會不記得你。”
雖然和從前預想過的方式不同,但他還是如願留在了傅季秋的身邊,當然是以另一種方式。
他們在一起後謝蜩鳴依舊住在學校,後來有一次傅季秋送他回來時不知被誰拍了下來,還發到了學校的論壇裏。
标題起得極其煽動吸睛,下面的各種評論更是不堪入目。
一時間在整個學校穿得沸沸揚揚,連帶室友看他的眼神都奇怪了起來。
謝蜩鳴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找到了發帖的人要求删除。
那是體院的一個男生,身材高大,對着矮他一頭,瘦弱單薄的謝蜩鳴,不僅對他的話不以為意,甚至還放肆地盯着他的臉看了許久。
然後不懷好意地笑着說道:“想讓我删了也不是不可以,你也陪陪我?我不比那種老男人強得多?”
那一瞬間謝蜩鳴只覺得似乎有一團火從他心中倏然升起,瞬間燒毀了他所有的理智。
哪怕對面的男生身材高大,幾乎高出他一頭,他還是沖了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
最後的結果自然不言而喻。
謝蜩鳴因為臉上的傷許久都沒有去見過傅季秋,最後還是傅季秋親自來學校看他才知曉了這件事。
這在他眼裏根本算不上什麽大事,很快便得到了解決。
但宿舍确實也沒辦法再住下去。
傅季秋也明白,因此在準備離開時,不知是思慮已久還是心血來潮,突然對着他問道:“要不要住在一起?”
他和傅季秋在一起後很多人都勸過他。
有熟悉的,也有不熟的,總結起來都是一個意思。
“你和傅總怎麽會在一起?他這人是出了名的難接近。”
“他就是玩玩,你及早抽身,別信他會有什麽真心。”
“他可是連父母兄弟都下手的人,這種人哪有什麽感情,更何況他早就心有所屬。”
“他喜歡淩随你知道嗎?他們倆青梅竹馬,沒人抵得過他們的感情。”
有時候聽多了謝蜩鳴也會懷疑,因此有一次走到天橋底下看見擺攤算命的老人時,他也去算過命。
他将自己和傅季秋的名字交給老人,問問他們此生的緣分。
老人看過之後搖頭不語。
謝蜩鳴見狀,一顆心心直直沉了下去,卻還是固執地想要一個解釋。
老人被他纏得不耐煩,沉吟許久,最終還是說了一句。
“蜩,蟬也,夏生秋死,秋日不鳴。
回去的路上謝蜩鳴閉着眼睛假寐,腦海中卻一直反反複複地回想起臨下電梯時淩随問他的那句話,“既然累,為什麽不肯放棄?你不像是愛錢的人。”
是啊,為什麽呢?
謝蜩鳴也曾無數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既然明白傅季秋永遠不會愛自己,那為什麽還是不肯放棄?
大概是在他尚且懵懂的年紀,就已經開始對傅季秋産生好奇。
謝蜩鳴出生在北方的一個小城,父母早逝,他一直和爺爺相依為命。
雖然從小缺少父母的陪伴,但他十分争氣,一直都是班裏成績最好的學生。
直到他十二歲那年,爺爺突然生了一場大病,不僅花光了家裏的所有積蓄,還借了一筆外債。
謝蜩鳴差一點就被迫退了學,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學校突然收到一筆個人名義的資助,用來資助那些家貧無法完成學業的學生。
因為他的成績優異,學校将第一個名額給了他,他這才得以繼續完成學業。
謝蜩鳴對于這近乎是雪中送炭一般的資助很是感激,特意去找了校長要來了資助人的地址,然後鄭重其事地寫了一封感謝信,又趁着周末走了十幾裏地,找了縣城唯一一家郵局給郵了出去。
謝蜩鳴現在還記得那封信的內容,都是些很稚嫩的話,卻是他所有的真心。
他在信中表達了感激,并對資助人說:“我将來一定會報答您。”
謝蜩鳴沒想到有一天竟會收到回信。
那天他正在上課,突然被老師叫了出去,然後老師遞給了他一封信。
“今天郵遞員剛送過來的,給你的信。”
謝蜩鳴看到信時有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畢竟他在這世上的親人只有爺爺,誰會給他寫信?
但他還是接了過去。
信封上的字跡比他的字要好看得多,字跡清俊,筆鋒淩厲。
上面沒有寄信人,也沒有任何多餘的信息。
但當他看到信封上的字時,有一瞬間卻福至心靈,随即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從腦海中冒了出來。
那一瞬間謝蜩鳴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他沒有回教室,而是轉身跑到了操場上,躲在了一棵沒有人的老槐樹後。
他在一片樹蔭下珍而重之地拆開了信封,此時已到夏季,細碎的陽光透過樹枝間的縫隙灑在他的身上,頭頂槐樹茂密的枝葉中響起一聲又一聲悠長的蟬鳴。
謝蜩鳴小心地将信紙從裏面取了出來,然後一個字一個字讀了出來。
信上的內容很短,鼓勵他好好學習,希望他不要一直被困在那裏,外面的世界山河壯闊,希望他能走出去,并表示會一直資助他到高中畢業。
最後的落款處是迥勁有力的一個名字。
傅季秋。
之後的日子謝蜩鳴将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每個字都能背下來,并将這個名字寫進了日記本裏。
後來期末考試,他和往常一樣依舊是年級第一。
謝蜩鳴糾結了很久,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又寫了一封信寄了出去。
在信的末尾,他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我可不可以再給您寫信?”
将信投遞出去那天,謝蜩鳴便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從前上課從不跑神的他開始時不時看向門外,希望班主任會像上一次一樣突然出現,然後遞給他一封信。
甚至有時在夢中也會夢到自己已經收到了信,因為太過激動而從夢中驚醒。
然而這次不知為何,他一直都沒有收到回信。
謝蜩鳴想自己大概是太孤獨了,不然怎麽會被一封回信而弄得如此心神不寧,就像一條失了水的魚,連呼吸都變得艱澀不已。
他從夏天等到冬天,等到學校裏那棵百年的老槐樹葉子掉完,就在他已經不抱希望的時候,那天上學時卻突然被門衛叫住。
接着,從門衛室取出了一封信,“謝蜩鳴,這是不是你的信?”
謝蜩鳴看着他手中的信愣了許久,這才反應過來似的,猛地沖到他面前從他手中接過了那封信。
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跡,謝蜩鳴只覺得原本陰沉的天空似乎都在頃刻之間放了晴。
“怎麽這麽開心?”門衛看着嘴都快要咧到耳朵旁的謝蜩鳴打趣道,“小女朋友寄來的?”
謝蜩鳴沒有回答,只是回了句,“保密”便捧着信向班裏跑去。
這次的信不長,依舊是對他的鼓勵,最後一句話還回答了謝蜩鳴上次提出的問題。
他的答案是:可以。
謝蜩鳴将這封信收好,和上一封一起夾在了日記本裏,然後開始寫回信。
只是這次寫信時謝蜩鳴突然對他産生了一絲好奇。
他的腦海中開始不受控制地想像傅季秋該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他的工作是不是很忙?所以這麽久才寄來回信。
那時的謝蜩鳴尚且沒有任何償還的能力,只能在心中暗暗許願,希望有一天可以去到傅季秋的城市當面和他道謝。
後來他們保持了很多年的通信,謝蜩鳴如願以償來到了A市上大學,并意外在學校的優秀校友名單上再次看到了傅季秋的名字。
他記住了傅季秋的長相,查到了他的信息,并想着要再努力一點,畢業後去他公司為他效力。
但他沒想到命運和他開了一個玩笑,他會在自己打工的酒吧提前遇見傅季秋,并以另一種方式償還了他的“恩情”。
謝蜩鳴後來也想過很多次他對傅季秋的愛究竟從何而起,以至于讓他卑微至此。
直到後來有一次在圖書館讀到一本書,那是奧地利小說家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女主因為兒時的暗戀,一生為男主而活,甚至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為男主生下一個孩子,直到孩子死了,她也即将去世,才寫下了這封信。
很短的一個故事,謝蜩鳴卻整整看了一整天。
讀完後他坐在空曠的圖書館,眼前卻突然浮現出很多年前他收到傅季秋的來信時的畫面。
他小心地捧着信封從學校跑回家,經過青石鋪成的小路,走過匆忙的人群,一路上處處都灑滿了從他身上流淌出來的開心。
他将那封信小心折好,放在他的枕邊,在黑夜中對那個素未蒙面的人充滿了好奇。
彼時的他并不知道這種好奇心就已經是愛情。
只能任由命運被一封信所牽引,像書中的女主所說的那樣。
【我一頭栽進我的命運,就像跌進一個深淵裏。】①
謝蜩鳴快要睡着時,突然感覺到自己手腕被人扣住,接着腕骨處傳來輕微的癢意。
謝蜩鳴睜開眼睛,然後就見傅季秋握着他的手腕,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撫着他腕骨上的紋身。
謝蜩鳴從小到大都只顧埋頭學習,一直到大學連喝酒都不會,卻在大三那年直接做了一件他從沒想過的事。
他在自己腕骨處紋了傅季秋的名字。
大概是剛才的回憶太過溫情,因此謝蜩鳴難得卸下了這些日子的疏離,向他那邊靠去。
傅季秋見狀,順勢将他擁進懷裏。
“最近是不是不開心?”傅季秋問道。
謝蜩鳴搖了搖頭,不知為何,他突然很想和傅季秋說一說那些信。
謝蜩鳴考上大學後,傅季秋就再也沒有回過他的信,他們的通信也到底結束。
他和傅季秋相遇時已經過去了三年,謝蜩鳴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因此也沒有提。
後來發現他确實早就忘了,就更沒有提過。
只是将所有的信都收了起來,當成一份珍貴的回憶。
想着等他們一起慢慢變老後,或許在某一個陽光晴朗的午後,他會願意把那些信拿出來和傅季秋一起讀一讀,說一說他在回憶裏藏了那麽久的曾經。
但今天謝蜩鳴卻很想掃一掃塵封的記憶,提一提那些落了灰的信。
“就是突然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什麽事?”傅季秋問道。
“就是……”謝蜩鳴說到這兒仰頭看向傅季秋,冀盼着從他眼中看出些什麽,連聲音也艱澀了起來。
“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些信。”
作者有話說:
我一頭栽進我的命運,就像跌進一個深淵①——《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