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灰燼

謝蜩鳴沒有等來傅季秋放他出去,反而等來了楚景。

楚景告訴他,傅季秋最近要出差一周,所以派他來照顧自己。

謝蜩鳴已經懶得去分辨他的話是真是假,傅季秋到底去了哪裏。

只是日日沉默地坐在窗邊,于鐵制的圍欄間隙,窺見一絲外面的風景。

此時正是盛夏,窗外枝繁葉茂,陽光正好,不時還能聽見啁啾的蟬鳴。

恍惚間謝蜩鳴也會回憶起曾經,每次傅季秋出差他都會問東問西,打聽清楚他所有的航班和行程信息,直到飛機落了地才能安心。

而如今卻竟已全然不在意。

其實也不過短短幾個月而已,卻已經有了幾分恍若隔世之意。

謝蜩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了下去。

他本就偏瘦,而今更是只剩下了一把骨頭,原來的的衣服套在他的身上寬寬大大,讓楚景看得不免有些心驚。

看着謝蜩鳴這樣自暴自棄的狀态,偶爾他的心底也會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所以他和保姆日日鑽研各種謝蜩鳴可能喜歡的飯菜希望他能多吃一點,然而謝蜩鳴卻連碰都不碰。

每日只是沉默而固執地縮在卧室裏的那把藤椅上,望着窗外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風景。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将一口未動的飯菜端出去時,楚景終于忍不住,開口勸了起來,“你這樣身體遲早會撐不住的。”

謝蜩鳴靜靜地望着窗外,仿佛沒有聽見,就在楚景想着要不要再問一次的時候,卻突然聽見他回了句,“抱歉。”

這兩個字聽得楚景呼吸一窒,不知怎麽胸口突然煩悶了起來,像是堵了什麽東西,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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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想要聽你道歉。”楚景猶豫了片刻,還是走過去,半跪在他身前。

如今已是盛夏,謝蜩鳴卻好像很冷,身上蓋着一條純白色的毛毯。

整個人縮在一張薄薄的毯子裏,像是拽着救命稻草一般。

“你這樣身體會撐不下去。”楚景擔心地說道。

謝蜩鳴聞言,目光終于從外面收了回來,落在了楚景的臉上。

他只看了楚景一瞬,便想起了什麽似地撇過了頭去,纖細的睫毛輕輕顫動,似乎想說什麽,然而眼中盡是茫然,最終只是又回了一句,“抱歉。”

“你不需要和我說抱歉。”楚景無奈地說道,看着他心如死灰的模樣,不知怎麽,心裏突然生出幾分無力感。

他在見到謝蜩鳴之前和他通信了很多年,雖然彼時的他們從未見過面,但從一封封來信的字裏行間的也能看出曾經的謝蜩鳴是一個怎樣健氣陽光的少年。

後來見面之後的模樣果然印證了他的猜測,謝蜩鳴就像山間最明媚的那只小鹿,點亮了整個傅宅的灰暗。

因此他不明白為什麽短短幾日的光景,曾經那樣明媚光彩的少年會在一夜之間變得如此灰暗。

又或許其實從內裏早已枯萎,只是他一直沒有發現。

楚景不明白為什麽?卻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勸慰,只能端着已經涼了的飯菜站起身來,想着晚上和阿姨商量一下,能不能再試着做一些更合他口味的飯,盡量讓他多吃一點。

然而就在楚景正準備離開時,一直沉默着的謝蜩鳴卻突然開口叫住了他,“楚景。”

“嗯?”楚景聞言立刻回過身來。

然後就聽謝蜩鳴擡眸望着他,試探着問道:“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什麽?”

“幫我把那些信拿來。”

“信?”楚景稍一思索,就反應了過來。

他不明白謝蜩鳴為什麽那麽執着于那些信,但謝蜩鳴想要,他自然會幫忙取過來。

但他要謝蜩鳴好好吃一頓飯作為交換。

謝蜩鳴聽到這個要求後愣了一會兒,他沒有回答,只是擡頭沖他擠出了一個笑來。

謝蜩鳴吃完飯後便一直看向門口。

傍晚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雨,夏日的雨來得又快又急,仿佛一盆盆水徑直從天上潑了下來,瞬間澆滅了窗外晝夜不息的蟬鳴。

窗外大雨瓢潑,樹影晃動,謝蜩鳴坐在門口處,不免生出了幾分擔心。

或許他不應該這麽着急,明明可以讓楚景明天再去。

保姆給他熱了一杯牛奶,謝蜩鳴最近聞不得奶腥味,因此一口也沒有喝,只是靜靜地握在手裏,感受着從杯身上傳來的暖意。

如今他渾身上下,似乎也只剩下這麽一點溫暖。

“滴答滴答……”

謝蜩鳴擡頭看向牆上的挂鐘,已經過了十點。

保姆過來勸他睡覺,然而謝蜩鳴搖了搖頭,堅持要等楚景回來。

終于在十點半的時候,謝蜩鳴聽見了大門打開汽車入庫的聲音。

他擡眸看向門口處,然後就見楚景在門口放下手中的傘,抱着懷中的木盒走了進來。

外面的風雨确實很大,他的衣服濕了一半。

但他卻沒顧得上處理,而是徑直走到了謝蜩鳴的面前,将手中的盒子遞給了他。

“謝謝。”謝蜩鳴伸手接過,外面那麽大的風雨,盒子卻沒有被淋濕,反而帶着幾分幹燥的暖意。

“不客氣。”楚景回道。

謝蜩鳴抱着盒子一步步回到了樓上,卧室的燈只開了一盞,是謝蜩鳴最喜歡的暖光色,這樣的燈光似乎帶着暖意,可以抵擋窗外的凄風苦雨。

謝蜩鳴走過去打開了窗戶,外面的聲音和雨絲一起飄了進來,好像有點冷,但他也沒在意,而是像往常一樣窩進了窗邊的藤椅裏,然後打開懷中的盒子,一封一封展開了懷中的信。

【傅先生,爺爺的病好了很多,聽說了您資助的事情,他讓我在信中再次謝謝您,爺爺說滴水之恩要湧泉相報,但現在的我還沒有能力,傅先生,總有一天我會報答您。】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今天剛學完這首詩,我和爺爺上山時就碰到了蘼蕪花,傅先生,您知道蘼蕪花嗎?】

【傅先生,山上的山茶花開了。】

【蜩鳴小友,見字如面,謝意我已收下,報答就不必了,你能平安快樂地長大,好好完成學業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另,祝老人家身體康健。】

【我不知道,但聽名字便知道是很漂亮的花。】

【山茶花已收到了,雖然已經幹枯,但依舊可以窺見曾經的美麗。】

……

謝蜩鳴将懷中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這才下定決心一般把木盒翻了過來,然後将裏面的信全部倒在了地上,接着從口袋裏拿出早上找保姆要來的火柴。

火柴點燃的那一瞬間,周圍的環境也跟着微微晃動,那一剎那仿佛撕裂了時空。

明黃色的火光微微跳動,像是在奔赴一場沒有結局的毀滅。

隔着顫顫巍巍的火光,有一瞬間謝蜩鳴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自己捧着信封站在郵局前的畫面。

如果還可以選……

他大抵會阻止想要把信寄出去的自己,那麽他是不是就不會落到今天的局面?

手中的火柴不知不覺已經燃燒到了根部,燙到了他的指尖,謝蜩鳴一個愣神,手中的火柴就這麽落了下去,掉在了那些信上面。

最上層的信遇火即燃,裏面的字跡一點點變成了黑色的灰燼散落在地面。

謝蜩鳴看着一封又一封被燃燒殆盡的信,原本已經麻木的心仿佛突然活了過來,泛起一陣又一陣難以忍受的痛意,就像有千萬根針同時紮進來一般。

他疼得半俯下身子跪在地上,胃裏也不合時宜地洶湧起來,然而這些日子他根本沒吃什麽東西,什麽也吐不出來。

只能趴在地上幹嘔,狼狽不堪。

有什麽“啪嗒啪嗒”地落在了地上純白色的羊絨地毯上,卻又很快沒了蹤跡,仿佛蒸發了一般。

謝蜩鳴反應了很久才發現竟然是自己的眼淚。

他擡手擦了擦眼角,卻怎麽也擦不完,他怎麽哭了?最近都是大喜,明明應該高興。

于是他逼着自己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再次點燃火柴,扔進了那堆信裏。

謝蜩鳴正笑得開心,卻聽卧室的大門突然被人打開。

他擡起頭,眼前模糊一片,因此很久才看清進來的是楚景。

只見楚景大步走了過來,直接伸手去撿地上已經被燒了一半的信,有些被搶救出來的信封還在燃燒,他竟直接用手去撲滅。

“楚景,危險!”謝蜩鳴見狀連忙想要阻止他,然而楚景卻第一次沒有聽他的話,直到剩下的信拿出來,又将火撲滅,這才停了下來。

“你沒事吧?”謝蜩鳴看着他通紅的手心,連忙問道。

然而楚景只是下意識收回手避開了他的觸碰,回了句,“沒事。”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殘缺不一的信件看了許久,這才開口問道:“為什麽要燒了它們?”

謝蜩鳴張了張嘴,然而嗓子裏卻仿佛堵了一團棉花,又濕又沉。

他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

是說一說他那貧瘠而荒涼的童年?

還是說一說他如何自輕自賤?只因為幾封信便将身心交付,飛蛾撲火一般将自己毀滅。

那些話題就像陳年的谷子,翻過來嚼過去只會讓人厭煩。

因此謝蜩鳴只是搖了搖頭,随即感覺到冷一般,俯身慢慢抱住了自己。

“我是不是挺可笑的?”許久,他把頭埋在膝蓋裏悶悶地問道。

“沒有。”楚景立刻回道。

謝蜩鳴聞言努力擠出一個笑,然而剛笑出來卻又發現自己的臉埋在胸前,楚景看不見自己,因此臉上面具一般的笑很快便落了下去。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房間裏一時間安靜了下來。

只能聽見彼此安靜的呼吸和窗外晦澀的風雨。

“你是不是想離開這裏?”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聽見楚景試探着問道。

謝蜩鳴聞言愣了一下,慢慢擡起頭來,然後就見楚景正望着自己。

眸色深沉而安靜,帶着一種塵埃落定後的決心。

“如果你想離開,我可以幫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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