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惦記陛下有意賜婚,你可願娶?

裴硯心下有些懊惱。

或許,他那時沒起疑,把小姑娘丢在巷子裏不管,事情會順利些?

只一瞬,念頭便被他抛至腦後,進銀樓前,他就懷疑有詐,叫青鋒看好小姑娘。

若非青鋒等人輕敵,也不會節外生枝。

眼前的小姑娘嬌嬌弱弱,像極了淮興府煙雨朦胧中的杏花,明明禁不起一絲風雨,偏還想逞強。

心念閃過,裴硯目光淡然往她臉上落了一瞬。

“沒用嗎?”賊人笑出聲,口音怪異,笑聲也詭異,讓人脊背毫毛畢直,“我覺得挺有用。”

言罷,他收回視線,目光不善落在溫琴心面上。

松開鉗制她脖頸的指,指腹貼着她姣好的下颚線條,蛇信似地摩挲幾下:“梁國地大物博,令人向往,梁國美人也招人疼。”

細膩肌理被他皲裂粗砺的指腹磨得生疼,溫琴心素來被護在後院,何曾見過如此無禮之人?更不曾受過此等羞辱。

她深吸一口氣,別開臉,試圖避開倭寇的觸碰。

倭寇卻不容她躲避,瞬時鉗制住她下颚,緊緊扣住她颌骨,炫耀戰利品似地沖裴硯道:“回去禀報你們尊貴的皇帝陛下,梁國的寶物和美人,早晚是我們的,未免大動幹戈,不如痛快奉上。”

溫琴心大驚,倭寇屢番擾亂淮興府,竟不止是為了搶掠,還妄想侵吞整個梁國?

蠻夷小國,大言不慚!

“好啊。”裴硯微微颔首,淡淡應。

他是玄冥衛,為何輕易答應倭寇的話?溫琴心不懂,杏眼圓睜,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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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看不清他面容,遠處漁燈微弱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深邃冷冽。

“哈哈哈。”賊人大笑,身形震顫間,鉗制她的指也微微松動。

霎時,眼前一道暗影逼近,魅影似地攬住她的腰,将她稍稍帶離。

沒等溫琴心有所反應,便聽身側一聲骨骼斷裂的脆響,賊人的笑聲戛然而止。

濕涼海風劇烈拂動她散落頸側的青絲,令人作嘔的氣味也被風驅散,取而代之的是清冽幹淨的氣息。

溫琴心愣愣擡眸,捕捉到賊人耷拉頭顱倒地的一幕,駭然驚呼。

數不清的賊人湧過來,長刀發出陰森寒光,被長刀貫穿顯然是極可怕的。

她不敢想,不敢看,閉上眼,細指緊緊攥住裴硯衣料,竭力縮起身形。

耳邊充斥着鋒刃破開皮肉的聲音,鼻端萦着越來越濃烈的血腥氣,她克制自己不去想慘烈的畫面,卻克制不住身形因恐懼而顫抖。

似乎很快,又似乎過了許久,青鋒帶領的玄冥衛和裴硯一道,将倭寇屠盡。

利刃破空的聲音仿佛還在耳畔,雙足卻終于踏上實地,溫琴心睜開眼,只看見裴硯面朝海面,留給他們一道背影。

漁燈的光線,沿他身形勾勒出薄薄輝光,玄衣被暗夜染成墨色,襯得他身形修長冷峻。

近處幽沉的海面,遠處料峭的春山,皆淪為他的陪襯,清泠似水墨,有種難喻的寂寥。

“送回去。”裴硯嗓音疏冷,仿佛剛才出手救人的不是他。

說話間,牽動到傷處,他下意識扶住腰間鸾帶。

“謝大人救命之恩!”溫琴心垂首福身,并未察覺。

青鋒卻看出異樣,急切問:“大人受傷了?”

聞聲,溫琴心愕然擡眸,望向他背影,卻辨不出他傷在何處。

甚至,被他庇護之時,她根本沒察覺到他受傷。

“大人……”溫琴心櫻唇輕啓,愧疚又不安。

裴硯并未應聲,稍稍側首,餘光掃過青鋒。

“屬下遵命!”青鋒肅然領命。

回到銀樓時,已近亥時,銀樓外不僅守着幾名玄冥衛,還有衙吏。

溫琴心不敢看姐姐,更不敢看爹爹,微斂美目,輕咬櫻唇,撲入阿娘懷中。

聞到熟悉的香氣,簌簌落淚:“阿娘,蓁蓁知錯了。”

“你這丫頭。”溫倩嘆一句,嗓音哽住,說不下去,只輕輕拍着女兒的背安撫。

翌日,身邊的丫鬟琉璃拿銀錢,去阿婆的攤位上取回桃花玉簪。

溫琴心将玉簪放回妝奁,眉眼和順對着袁采玥,一副甘願挨訓的模樣:“姐姐,我以後都聽你的話,絕不再自作主張。”

凝着妹妹嬌豔的容色,袁采玥輕嘆一聲,目光掃過桃花玉簪,悵然道:“事事聽我的,也未必好。昨日幸好你貪玩溜出去,否則你落入倭寇之手,姐姐萬死難辭其咎。”

聽她說的吓人,溫琴心也有些後怕,抓住姐姐衣袖輕搖,嬌聲反駁:“姐姐,我才不是貪玩。”

言罷,她傾身靠近袁采玥,湊在姐姐耳邊,紅着臉,輕聲道:“姐姐,我向月老樹許過願,姐姐一定會找到合心意的郎君。”

“小丫頭不知羞!”袁采玥嗔她一句,含笑去捏她細膩白皙的面頰,“月老樹若有靈,就保佑你這小丫頭早些嫁個如意郎君,省得我和爹娘操心。”

姐妹二人說說笑笑,日子又恢複如前,平靜而安寧。

溫琴心不再鬧着出府,折花、撫琴之時,偶爾想起玄冥衛大人,也只是想知道他傷得重不重,有沒有及時醫治。

聽下人們議論,玄冥衛已離開淮興府,溫琴心才莫名松一口氣。

“姐姐,你知不知道,救我們的那位玄冥衛大人,叫什麽名字?”溫琴心柔聲問。

她坐在廊庑下,将打到一半的絡子放在袁采玥腰間比劃,又收回,加一粒寶珠,繼續打。

當日險象已過去許多時日,料想姐姐同她一樣,已從驚懼中全然平複,才敢問出口。

随口一問,只是想記住恩人名諱,日後有緣再見,也好回報一二。

袁采玥聽在耳中,卻是心中大震,頭皮發緊:“玄冥衛殺人如麻,他們只是為了剿滅倭寇,救我們只是順便,你切莫惦記!”

當日倭寇脖頸被彎刀割破,在她身側咽氣的情形,袁采玥仍記憶猶新,甚至時常為此做噩夢。

此刻回想,似乎還能感受到倭寇的血,濺在她頸側的可怖。

在她眼中,玄冥衛與倭寇半斤八兩,鷹犬和外賊,一丘之貉,哪裏會把她們普通百姓放在心上?

若非袁家是淮興府數一數二的富戶,每年往國庫中貢獻可觀的稅銀,興許玄冥衛根本不會顧及她們,會連同她們和倭寇一起斬殺。

是嗎?溫琴心不認同姐姐的話,卻不知該如何反駁,只悶悶道:“我沒惦記。”

她惦記什麽?她不知道恩人名諱,甚至想不起恩人長什麽樣,想報恩,找誰報去?

或許,姐姐說得對,玄冥衛大人只是順手救她。

“你是不是拿那位大人當恩人呢?”袁采玥無奈,擡指點點她額角,随手撥動她鬓邊珊瑚珠步搖。

“別說我們這些尋常百姓,就連知府大人,玄冥衛也未放在眼裏。聽說淮興府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曾把女兒送去那位大人身邊伺候,只求他回京後,口下留情。”

袁采玥還想說什麽,看到妹妹蒼白的小臉,又止住,怕她純善被人騙,又怕一次說太多吓着她。

“罷了,姐姐護着你便是。”袁采玥說着,從棕籃中取過兩條彩線,比着溫琴心的動作打絡子玩。

許是趨利避害的本能,當日發生的人和事,在溫琴心腦中只留下不太清晰的印象。

沉默半晌,她腦中浮現出那位大人立在海邊的背影,疏冷而寂寥。

他是好官嗎?會随意收用官家女子,再棄之不顧,回京替淮興府的官員們美言嗎?

溫琴心本來認為他是好人,聽姐姐說的多了,不免有些動搖。可一想到是對方救的她,甚至因她受傷,溫琴心又為這些許的動搖而不恥。

且不說他是不是好人,這些賣女求榮的官員們,卻一定是惡人,平日裏千嬌百寵的女兒,竟能輕易推出去。

“姐姐,我想學醫術,治病救人。”溫琴心打絡子的動作頓住,定定望着袁采玥,眼中神采頗有幾分認真。

她沒什麽大本事,卻不想繼續如金絲雀般嬌養于內宅,只等嫁人後,換個院子養着,好與不好,全憑旁人憐惜。

若能學些醫術傍身,爹娘便不會攔着她出門,再遇到有人受傷,也不至于不知所措。

“怎麽突然想學醫術?”袁采玥愕然,手中剛開始有雛形的絡子瞬時散開。

她索性丢回棕籃中,目光凝着溫琴心。

“就是想學些有用的技藝傍身,若下回再遇上歹人,也懂得自保對不對?”溫琴心将絡子最後一根線頭收口,遞到袁采玥手中。

手肘撐在姐姐膝上,纖手捧起小臉,眼巴巴望着姐姐:“姐姐,你替我同爹娘說好不好?”

若她自己去說,爹娘未必上心,多半當她一時貪玩,吃不得苦。

“想要自保,不如去镖局請位女師父教你習武。”

話音剛落,袁采玥看看妹妹撐在自己膝頭纖細的小臂,凝滞一瞬。

不待溫琴心開口,自顧自轉了話鋒:“好,我幫你說,你莫要怕吃苦。”

妹妹細胳膊細腿,身條如花枝,只怕習武也不能同人硬拼,不如習醫,關鍵時能取巧。

不知姐姐如何說服爹娘同意,半月後,爹娘為她請好師父,并非草草敷衍,竟是請的翠微山上的女神醫阮氏。

聽說阮神醫醫術高明,診金卻貴的出奇,且從未收過徒弟,溫琴心明白,爹娘定為她花了許多心神。

馬車中,溫琴心撩起車簾,望着窗外煙岚翠障。

她窄秀的鼻翼微動,輕嗅一記,不知名的山花雅香滌蕩肺腑,耳畔是高低錯雜的鳥語。

重巒疊嶂,鳥語花香,越往上,銀練般的雲霧也變得低垂可及。

溫琴心唇角彎起,好看的杏眼笑如月牙泉。

“同師父學藝,不比在家中,蓁蓁切莫貪睡,惹師父不悅。”袁采玥細細絮叨,半訓半勸的話,卻帶着分明的擔憂,“珍珠和琉璃跟着服侍,辨草識藥卻須你自己來。”

一路交待,溫琴心悉數應下,唇邊笑意不減。

她一定學好醫術,三年後下山,必将讓姐姐刮目相看,再不叫姐姐這般替她憂心。

馬車停下,分別之時,袁采玥卻又改了口風:“罷了,若我們蓁蓁覺得苦,就叫珍珠給姐姐帶信,姐姐上山接你回去!”

“姐姐,你放心好了。”溫琴心笑靥如花,抱住袁采玥,“再不動身,天黑前可下不去。”

初時,溫琴心還有些拘謹,試探幾回才發現,師父并沒有想象中嚴厲。

甚至她每日早睡晚起,師父也不曾苛責,只消她把每日功課做完就行。

很快,溫琴心在翠微山,便如同在自己家一般自在。

又一次晚起,做完功課後,溫琴心替師父烹好茶,纖手托着粉青釉纏枝蓮紋茶盞,放在師父手邊。

順勢站到師父身側,替她捏肩捶背,嗓音甜軟柔糯:“師父,您對徒兒真好!徒兒一定用心,把貪睡的時辰補回來!”

阮師父聞言笑出聲,睨她一眼:“好話不要錢,你上山學醫,你爹娘可交了不少束脩,你莫要讓白花花的銀子打水漂就成。”

“師父千萬別向爹娘告狀!”溫琴心佯裝求饒,笑鬧一陣,便去院中翻曬昨日新采的草藥。

她模樣生得好,嘴巴甜,阮師父有心對她嚴厲些,卻不忍心。

若非當年那老道負心,入宮伴駕,她該也有一兒半女,像蓁蓁一般讨人喜歡。

想到不好的回憶,阮師父面上笑意淡下來,搖搖頭,将記憶抛散,捧起徒弟泡好的銀絲茶。

一年後,京城。

坤羽宮中,荔枝木高幾上,青銅博山爐氤氲重重香霧,袅袅而上。

裴硯坐在鳳座右下首,随手翻開一份密折,掃一眼,合起來放回身側方幾。

“這兩年,陛下有意賜婚,皆被你推拒。”裴皇後掃一眼密折,頓了頓,嗓音放緩,“如今你已及冠,婚事推脫不得。柳尚書此舉,陛下應當是默許的,明日早朝或許會提起。子墨可願娶柳家嫡女?”

陛下生性多疑,裴硯早已領教。

聖心難測,別說是他,陛下對自己冊立的太子也不是全然信任。

“娘娘以為如何?”裴硯沒說應,也沒說不應。

語氣淡淡,擡起眼皮望向上首鳳座。

“柳尚書只有柳曼雲一個女兒,膝下沒有兒子,陛下對他最是倚重。若與柳家結親,陛下對裴家的猜忌,會減輕一些。”

言下之意,裴皇後支持他迎娶柳曼雲。

“娘娘可見過柳家小姐?”裴硯望着裴皇後,沉冽的眼眸帶着輕嘲,以及置身事外的漠然,“若娘娘認為,柳家小姐嫁入裴家是好事,便依娘娘所言。”

“姑姑并非只是替裴家考慮,當初你服下那老道的毒丸,姑姑至今心有不甘。”裴皇後神色凄然。

她明白,毒丸乃陛下所賜,當下的裴家并不能承受拒絕的後果,可是裴硯一人扛下所有,她又隐隐擔心。

“盲婚啞嫁總歸不好,你去偏殿歇歇,姑姑召柳家小姐入宮,你見過再說。”裴皇後想想,補了一句,“若你不願,姑姑另想法子勸陛下。”

裴硯唇角微微牽動,笑意尚未成型,便消散。

玄冥衛指揮使的位置,他尚未坐穩,司禮監的态度亦不明朗,密折能到皇後手中,必是陛下的意思,讓他迎娶柳氏女,乃是聖意。

他并不問裴皇後有什麽法子,站起身,随手拂了拂衣擺上并不存在的纖塵,朝偏殿方向去。

昨夜月圓,他一宿未眠,去偏殿稍坐,打個盹再出宮也好。

他耳力好,即便宮婢、內侍們動作放輕,他仍能聽見坤羽宮忙碌的聲響。

坐在圈椅中,雖未睡着,閉目養神片刻,頭腦倒也清明不少。

裴硯起身,舉步走出偏殿雕花門,立在廊庑下,無意瞥見庭中青石甬路上的身影,腳步微滞。

皇後身邊的貼身宮婢,步履輕快,領一位緋衣女子往正殿去。

察覺到他的目光,柳曼雲側眸望過去,腳步登時放緩,呼吸也微微凝滞。

她朝裴硯柔柔福身,鬓邊步搖輕晃,心湖也随之晃蕩。

指揮使夫人的位置,一定是她的,眼前男子豐神俊朗世無其二,她志在必得!娶她,對裴家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他是聰明人,往後更會懂得她的好處。

柳曼雲心思千回百轉,意識到他的打量,忍不住面頰微熱。

女子鬓邊步搖垂着上好的南珠,珠輝瑩然,面容似曾相識。

隔着半個庭院,裴硯恍惚一瞬,記憶回到煙雨後的淮興府,又倏而被理智拉回。

想起那位說不上膽大還是膽小的小姑娘,裴硯唇角微彎。

轉眼一年,不知那小姑娘還敢不敢出門,會不會迷路?

“大人,那位便是柳家小姐。”一名宮婢奉命近身提醒。

裴硯收回視線,沿抄手游廊往坤羽宮外走:“去回禀娘娘,本座無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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