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上巳倚着古樸的床柱,居高臨下望她

別莊外,湖清柳碧,田邊坡下生着許多芸薹,深翠的莖葉上,蝶黃小花随風搖曳。

溫琴心着蓮粉短衫,竹篁綠羅裙側綴一條珠絡,走在芸薹邊,生生奪去所有人的視線。

她只顧賞花,渾然未覺。

李氏和婆子說着上山采山菌之事,走得慢些,落後兩步。

前面有條山路,溫曦迫不及待小跑過去,溫琴心停下腳步,回眸等李氏和婆子。

回眸間,她鬓邊南珠步搖輕晃,珠輝瑩潤,粉頰雪頸細膩如美玉,身條纖柔如新抽的嫩柳。

“若我認錯……”李氏話沒說完,聲音卡在嗓子眼,心神為之一震。

此等容色,再純善亦是禍水,斷不能讓她在府中多留。

想到溫旭的叮囑,李氏原本還有些遲疑,此刻卻倏而堅定,管她會受到怎樣的磋磨,只要莫在府中勾起夫君的心思就好。

“還是表嫂走在前面,我不認得路。”溫琴心含笑道,語氣熟稔,帶着一絲軟軟親昵。

“無礙的,蓁表妹只管同曦妹妹采花去。”李氏沖她擺擺手,示意她去追溫曦。

怕她不肯,又寬慰一句:“上山的皆是附近別莊的熟人,夫君又在山中打獵,不會有什麽事,蓁表妹且安心去玩。”

跟着李氏和婆子,自然沒有和溫曦一起好玩,溫琴心并不想采山菌,身上衣裙也不方便。

怕溫曦跑遠,她沒敢多耽擱,笑盈盈朝李氏福身,便往溫曦跑入的山道上追去。

昔日在翠微山,她雖時常走山路,近來卻疏于活動,爬山有些吃力,沒能追上溫曦。

溫琴心頓住腳步,微微喘氣,萌生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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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小姐許是遇着友人了,小姐不如慢些走,等等少夫人。”珍珠提議。

“也好。”溫琴心應着,京城她本就不熟,身邊沒有溫家人,她心裏不踏實。

隐隐聽見前方山道上有馬蹄聲,還有女子的嬉笑聲,不知是誰家小姐出來打獵。

驀地,溫琴心憶起幼時,爹爹請來師父教她和姐姐學騎馬的情形。

姐姐膽子大,學得好,她卻吓得小臉發白,上過一次馬背,便再不肯學。

王公子的差事,有舅舅幫忙周旋,想必已然定下。再過兩個月,便是姐姐的婚期,應當會在淮興府辦,她得再寫信給姐姐,讓爹娘早些着人接她回去。

她惦記淮興府諸事,想得入神。

忽而,珍珠扶住她,往道旁拉了一下,壓低嗓音提醒:“小姐,當心。”

身後傳來馬蹄聲,噠噠敲擊山道,驚得道旁鳥雀撲棱棱飛起,掠向枝頭。

“六公主明明已經進山,為何沒見着人,不會已經截到溫旭了吧?”衛九臯坐在馬背上,手持缰繩,望向裴硯。

裴硯與他并駕齊驅,速度不疾不徐。

聽到表哥名諱,溫琴心愣了一瞬,側眸望去。

兩位錦衣公子騎馬經過,靠近她的一位氣質冷肅,腰間配一柄彎刀,似乎是玄冥衛。

可他身上鹞冠紫妝花錦衣上,金線繡以靈蛇紋,與溫琴心從前見過的玄冥衛大有不同。

或許,是司禮監之人?

只是,六公主為何要截表哥?

溫琴心唇瓣翕動,想問,又怕唐突,畢竟不認識。

遲疑間,一道眼鋒橫掃而來,寒潭般寒冽。

吓得溫琴心一哆嗦,趕忙收回視線,不敢再看一眼。

裴硯凝着她側臉,沉邃眸底漾起一絲漣漪,騎馬的動作随之放緩。

“怎麽了?”衛九臯的馬越過他,發現他沒跟上,疑惑回頭。

竟見裴硯盯着路邊兩位姑娘瞧,多離譜?比昏君突然遣散後宮更讓人難以置信。

沒等他看清姑娘長什麽樣,裴硯已跟上,擋住他視線,掃他一眼:“不是要找六公主?”

衛九臯這才想起正事:“哦,對,前面有動靜,看看去!”

策馬而上,裴硯未再回頭,腦中小姑娘的樣子卻揮之不去。

小姑娘長高了些,花一般的容顏舒展開,膽子依舊小,看一眼便吓得發抖。

偏偏這般怯弱的姑娘,當初在淮興府海邊,卻寧死也不要他丢掉彎刀。

他竟還記得當時情形,簡直不可思議。

裴硯唇角微彎,又覺情理之中,畢竟她是極少數想要保護他的人之中,最弱小的一個。

不過,她為何會出現在京城?夫家在京城嗎?

思及此,裴硯唇邊淺笑微微一僵,不知哪個臭小子有此福氣。

再思量,又反應過來,她梳得并不是婦人發髻,仍是從前姑娘家的打扮,所以她尚未嫁人?家人倒是心寬,放任她一個姑娘家,獨自出游。

溫琴心沿着山道往上,腦中想着剛才無意中聽到的話,有些擔心,不由加快腳步。

待在山間觀景亭見到溫曦,才發現溫曦确實遇到友人,那位友人正是六公主。

“曦姐姐,她是誰?”六公主衛瓊儀一身窄袖騎裝,手持馬鞭,指着溫琴心,語氣有些盛氣淩人。

溫曦笑望溫琴心一眼,回道:“是臣女的表姐,從淮興府來,姑母托我娘給表姐說親。”

“住在你們溫府?”衛瓊儀語氣不善,目光落在溫琴心身上,滿含戒備。

“是啊。”公主這話問得奇怪,溫曦有些不明白。

“哼,長成這副狐媚樣,給誰看?”衛瓊儀忽而揚鞭,洩憤似的甩在亭柱上。

溫琴心面色一白,蜷長睫羽因受驚而顫動,心內有種駭人的錯覺,公主的馬鞭原本是想打她吧?

可她第一次見公主,為何會惹公主不快?

“公主?”溫曦忙起身,替她收起馬鞭。

溫曦也有同樣的錯覺,驚魂甫定,公主已起身往外走,沖她招呼:“走,打獵去!”

雖沒能和溫曦單獨說上話,可溫琴心能看出,公主視溫曦為友,想必并不會對表哥做什麽不好的事,心下暗暗松一口氣。

公主不喜歡她,溫琴心倒不強求,她身份低微,本來也沒什麽機會見到公主。

山頂處,裴硯長身而立,将涼亭中情形盡收眼底。

衛九臯也看得清楚,口中叼一根草莖,語氣含混道:“方才你刻意避開,眼下六公主離開山道,去林中找人,你可不能不管。除了你,那刁蠻公主可誰都不怕。”

“走吧。”裴硯擡手,解開纏在樹幹上的缰繩。

溫旭獵到兩只白兔,望一眼天色,便把獵物交給随從,往主道走。

“旭哥哥!”衛瓊儀看到溫旭背影,撇開溫曦和護衛,歡喜地朝溫旭跑去。

溫旭回身,待她沖到近前,不着痕跡退後一步,姿态謙和施禮:“參見六公主。”

“本宮愛吃兔肉,旭哥哥能把獵物送給本宮嗎?”衛瓊儀癡癡望着溫旭清俊的面容,心下忍不住緊張。

聞言,溫旭眉心微擰,面露難色。

“公主,您別為難我哥了,至少給我嫂嫂留一只?”溫曦上前,挽住衛瓊儀手臂,含笑勸道。

“說得對,是本宮思慮不周。”衛瓊儀面頰微紅,嗓音也刻意柔緩,心下卻幾乎在滴血。

若非她年紀小些,哪裏輪得到李氏做他夫人!

穿過林子,朝主道走時,衛瓊儀一擡眼,瞧見林外山道上的倩影,不是那個狐媚子是誰?

雲妃生得只有她五分顏色,便讓父皇鬼迷心竅,這位溫小姐日日在溫旭跟前晃,不定打的什麽歪心思!

“旭哥哥贈本宮白兔,本宮也贈旭哥哥一樣獵物吧。”衛瓊儀說着,從護衛手中取過弓箭。

羽箭搭上弓弦,她将弓弦拉得張開,箭矢朝向溫琴心,眼眸微微眯起,倏而松手。

山道上,溫琴心似聽到一陣破空聲,随即是一道脆裂聲,不清晰,很快被風吹散。

“珍珠,你有聽到什麽聲音嗎?”溫琴心環顧四周,不确定地問。

“沒有啊。”珍珠茫然應,随即笑道,“小姐是不是害怕?奴婢聽說山中野獸其實也怕人,通常不會到人多的山道。小姐若是怕,咱們走快些。”

從前在翠微山,她曾遇到過毒蛇,幸好師父及時灑藥粉,把蛇藥暈,帶回去拿烈酒泡在壇子裏。

想起壇中花斑長蛇,溫琴心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還是快些下山吧。”

林中,裴硯親自将衛瓊儀綁起來,交給她從宮中帶出的護衛:“送回宮去,不得有誤。”

“是!”護衛雖不歸玄冥衛管,卻待他比禁衛統領更恭敬。

“表哥綁我做什麽?還打斷我的箭!”衛瓊儀掙紮着辯解,“本宮只是想獵鳥!”

“是嗎?”裴硯反問,撩起眼皮對上她的視線,眼神冰冷淡漠,凝着透射人心的威壓。

衛瓊儀面對父皇母後也未如此害怕,卻很怕裴硯。

顯然裴硯已看透她的小心思,她面色發白,再不敢辯解一句。

處理完衛瓊儀,裴硯先一步離開。

馬兒立在田壟外,俯首咬着野生的芸薹,裴硯端坐馬背,隔着碧汪汪的清湖,看到粉衣綠裙的女子跟在一位婦人身後,走進溫家別莊。

衛九臯追上來,被裴硯迎面丢來兩只野兔,愣愣問:“你何時獵的兔子?”

随即,将手中肥兔提起來,沖裴硯笑道:“就知道你答應出來不止為了六公主,手癢了吧?待我把這兩只小東西烤熟,咱再進山獵野豬、山鹿。”

細細聽他說完,裴硯才緩緩開口:“送去溫家別莊。”

說話間,他瞥一眼湖對岸,轉動着指骨上的青玉扳指,眼神叫人捉摸不透。

“不至于吧,六公主搶的兔子,你不是沒讓她帶走嗎?”衛九臯肚子咕嚕嚕叫,有些不舍。

對上裴硯的眼神,又不得不聽從:“好,我去行了吧!”

送完野兔回來,衛九臯看到一位玄冥衛的背影,沖裴硯問:“你叫青鋒做什麽去?”

“沒什麽。”裴硯翻身上馬,徑直朝回京的官道去。

“诶,不打獵了嗎?”衛九臯捂着空落落的肚子,近乎哀嚎,裴大人的心思真是比山上的林子還深!

擇一處酒樓,酒足飯飽,衛九臯提起六公主,連連搖頭。

“就六公主惡劣的性子,別說溫旭已成婚,他就是沒成親也不敢娶啊。”衛九臯想到六公主在山上的做派,忍不住為溫琴心不平,“溫家那位表小姐着實委屈,你送野兔賠禮也是應當,六公主那一箭分明是要人命的。”

溫家表小姐,她果然是溫家親眷。

入夜,忠毅侯府書房,青鋒立在書案前禀事。

末了,補上一句:“大人,您猜溫家的表小姐是誰?竟是當年您在淮興府救下的小姑娘,哦,您大概已經不記得了。”

“……”裴硯背過身,望着書案後牆壁上挂的千山水墨圖,細細思量今日之事。

“這位姑娘運氣也太差了些,屬下暗查時發現,她父親私結洋商,已被抄家下獄。”青鋒想到當年她落入倭寇手中的情形,暗自搖頭,“上次遇着大人,她才撿回一命,此番怕是不能善了。”

聞言,裴硯思緒被打斷,目光微滞。

溫府,李氏坐在妝鏡前,望着鏡中溫旭獨自下棋的身影,輕道:“今日險些害表妹受傷,會不會不太好?”

“要不……”她想說算了,可話到嘴邊,腦中浮現出溫琴心嬌麗倩影,又咽回去。

“他既已見着人,又為蓁表妹出手,斷不是我們想停就能停的。”啪嗒一聲,溫旭将指尖棋子放在合适的位置,起身行至李氏身後,攬住她肩骨,“你以為安王世子送來兩只野兔,是為六公主麽?”

“難道不是?”提起六公主,李氏就不自在。

雖然溫旭說過很多次,他對六公主只有利用,可李氏心中不安絲毫不減。

對方貴為公主,若真強搶,對溫旭有利無害,她該如何自處?

想到公主會搶走溫旭,逼她下堂,李氏心口揪緊,抓住溫旭搭在她肩頭的手,軟聲道:“夫君,我都聽你的。”

“夫人深得我心,為夫不會辜負你的。”溫旭俯身,湊至她耳邊,說着羞人的話哄她,眼中卻只有精明。

溫琴心又寫一封信,托李氏送出去,日日在溫府等姐姐回信。

溫家上下待她皆和善,只舅母遲遲未提要她同人相看,溫琴心雖不着急,卻覺得不太對勁,又想不出為何會如此。

要不去問問舅母,發生了什麽事?舅母會不會以為她着急嫁人?

若是姐姐或者阿娘在身邊就好了。

溫琴心一日比一日不安,看醫書,燒安神香也無用。

她想親自回淮興府,可她答應過姐姐,會聽姐姐的話。

京城回淮興府,走水路也要半月,她不能不打招呼就回去,舅舅、舅母也不會同意。

轉眼便是浴佛節,李氏帶來姐姐的回信。

“知道你日日盼着,着急忙慌給你送來。”李氏笑笑,坐下捧起丫鬟遞來的茶水,“蓁表妹先看信,我有事和你說。”

平日來往最多的便是李氏,溫琴心着急,也不同她客套,甜甜一笑,便撕開紙封,打開信箋。

跟先前的回信一樣,除了幾句報平安的話,全是問她過得好不好,對接她回淮興府卻只字不提。

再過一個月,便是姐姐的婚期,難道姐姐不要她回去觀禮麽?

來之前,姐姐确實說過,若趕不及接她,便等姐姐婚後入京再見,她當時只當姐姐說的玩笑話。

溫琴心捏着信箋,望着上面熟悉的字跡,一遍一遍地看,直看得視線模糊,眼眶發紅。

“蓁表妹,怎麽哭了?”李氏見她眼睫懸淚,降落未落,美得讓人心驚,登時心肝一顫。

穩了穩心神,才遞上帕子,替她拭淚。

一面拭淚,一面掃過信箋上的字,李氏輕笑哄道:“蓁表妹可是想家了?第一次出遠門,确實如此,習慣就好,若如此依賴玥表妹,将來嫁人怎麽辦?”

“你且安心住着,玥表妹忙完婚事,定會親自來京城接你。”李氏見她止了淚,将帕子折起,遞給丫鬟,“正好我要去城南紅菩寺,曦妹妹随外祖家的小姐們去了另一處,蓁表妹可否陪我?”

“好。”溫琴心收起信箋,第一次在李氏面前落淚,有些羞囧。

借故去裏間更衣,又讓珍珠服侍她淨面,好一陣才緩過來,面色如常随李氏登上馬車。

去菩薩面前,上柱香,替爹娘和姐姐求平安也好。

“讓表嫂見笑了。”溫琴心捏着絲帕,望向對首坐着的李氏。

“這有什麽。”李氏含笑搖頭,透過車簾朝外往一眼,微微傾身,沉聲笑道,“我雖未出過遠門,剛嫁給你表哥時,卻也曾落淚想家,幸而他耐着性子哄。”

溫琴心愕然,她想家,和李氏說的情況不一樣吧?

畢竟未出閣,甚至未曾議親,被李氏如此類比,溫琴心有些不自在。

溫旭休沐,親自駕車送她們去紅菩寺。登上馬車,溫琴心才知曉李氏去紅菩寺是為求子,京城內外廟宇不少,唯有紅菩寺求子最靈驗。

難怪溫曦和外家的姑娘們不去,她跟來會不會有些不合時宜?可她已答應李氏,不好反悔。

溫旭駕車平穩,車廂靜谧,外面時而傳來嘈雜的叫賣聲,溫琴心胡思亂想一通,有些精神不濟。

“蓁表妹若是倦了,便倚着車壁睡一會子,離紅菩寺還遠呢。”李氏笑望她。

溫琴心怕李氏說些嫁人、求子之類的話,她接不上。

也不客套,笑應一聲,便閉上眼睛補眠。

初上翠微山時,她早睡晚起,師父從來不苛責,她以為是爹娘給的束脩足夠多,跟師父說過好話。

後來才知,原來是師父自己主張睡飽了才有精力學醫術,且能養心護身,是以縱容她,她便從善如流,不再拘着自己。

溫琴心倚靠車壁,步搖下的南珠輕貼頰邊,随着車行,微微晃動,來回輕蹭如玉如瓷的面頰。

耳珰也懸着極品南珠,只比蓮子米略小些,珠圓玉潤,與她香腮雪頸處的風華,相得益彰。

李氏凝着她睡顏,不明白,明明自己特意跟溫琴心用的一樣的膳食,為何溫琴心的肌膚好到讓人豔羨,而她卻沒什麽變化?

她輕輕撫過自己臉側肌膚,眼中閃過一絲嫉妒。

指甲不小心在臉上刮到一下,李氏才猛然驚醒,想起夫君吩咐的事。

打開車廂暗格,取出一只小巧香爐,燃上一支迷香,随即往自己口中丢一粒解藥。

不知過去多久,溫琴心聽到鳥雀的吱喳聲,杏眼迷迷糊糊睜開一條縫,眼皮很是沉重。

鼻端嗅到不太好的香氣,溫琴心未及細想,忽而聽見一道冷冽的嗓音:“醒了?”

裴硯丢掉指尖把玩的一截斷香,起身行至榻邊,倚着古樸的床柱,居高臨下望她。

榻上的姑娘衣衫微皺,雪肌漫開不正常的霞色,微瞠的杏眸氲着霧氣,似早春桃蕊上的晨霧,随時會凝為露珠,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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