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香枕“別怕,交給我
昨夜沒睡好,又落了淚,她眼眶微紅,泛着淺淺倦色。
裴硯沒鬧她,擁着她坐在窗棂內,透過罅隙望見樹梢彎月。
縮在他懷中,有種說不出的踏實,一時間所有擔心驚懼都放下,溫琴心未及沐洗便睡熟。
榻上枕褥換上新的,上熏籠烘過,散着暖香。
裴硯躬身,将她放至暖軟的香褥間,替她摘下襪履,輕輕蓋好錦被。
她睡得安寧,一無所察,裴硯凝着她恬靜姣好的睡顏,唇角微彎。
蓁蓁膽子小,水做的一般,淚珠多得讓人生憐,遇事卻不慌不亂,出人意料。
換做旁的女子,怕是會長長久久陷入夢魇,她卻能聞着他身上血腥氣睡着。
裴硯深深凝着她,這兩日積蓄的所有暴戾,被她睡顏奇異平複。
長指微曲靠近她,指背輕輕蹭了蹭她粉頰,開始思索一件他從未想過的事。
水波漫過肌肉緊致的腰腹,裴硯坐在浴桶中,閉目靠着桶壁,水霧将他冷俊的臉浸得朦胧溫暄。
背上一絲絲異樣,是她情動羞惱時留下的抓痕,裴硯小臂越過肩頭,長指觸了觸那處抓痕,摸到細薄的一道痂。
幸而昨日他及時趕到,再憶起當時情形,心內平複的暴戾又開始紛湧。
盥室中散着她慣用的薔薇露淺香,裴硯深嗅一息,将毀天滅地的暴戾按捺。
所有的惡事由他來做就好,她只管養着她的小爪子,安安心心待在他身邊。
迷迷糊糊間,溫琴心感到身後多了熱源,沒有血腥氣,只有熟悉的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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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卷睫輕顫,翻轉身,往熱源方向貼貼,又睡沉。
醒來時,院中下着雨,雨水順檐角落下,打彎深翠的芭蕉葉。
溫琴心擁被而坐,望望身側空出的位置,聽着潺潺雨聲,想起湖邊小山上的水閣。
水閣中,大人要她挑選婚期,她什麽也不懂,挑了他頭疾發作的第二日成親。
從那時起,他便替她擋去諸多風雨。
不,大人待她的好,比那日還更早。
思緒被雨聲拉長,拉至淮興府海邊,溫琴心下颌輕輕枕在膝頭,微微失神。
有人擎傘而來:“溫姐姐可起身了?”
裴璇走到廊下,把傘遞給琉璃,琉璃應一聲,将油傘瀝在廊柱旁。
聽到聲音,溫琴心将手中久未翻動的醫書藏至繡枕下,起身相迎。
“溫姐姐,我哥說你身子不适,還不讓我來吵你,你今日可好些?”裴璇挽住她手臂,雙雙坐到美人榻上。
榻邊香幾上,鎏金銀鴨香爐散着雅香,清淺綿長。
“好多了,昨日你來時我正睡着,晚些聽珍珠說才知曉。”溫琴心溫柔含笑,面色如常。
她心下卻忐忑,不知道外面是怎麽傳她和裴碩的,怕自己受不住,她特意叮囑珍珠不許出去打聽。
看裴璇的模樣,似乎什麽也不知道,大人是如何瞞過去的?
“好了就好。”裴璇拉住她的手,凝着她,沉聲問,“昨日溫姐姐在暖閣睡着,提前随哥哥回來,怎麽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害我一通好找,還以為……”
聞言,溫琴心登時明白,裴璇果真不知。
“以為什麽?”溫琴心凝着她,美目适當流露困惑,軟糯的嗓音帶着愧疚,“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內室,許是路上吹了風,昨日有些頭疼。”
不管大人是如何瞞過的,她總得順着大人的意,繼續瞞下去。
她不想被人和裴碩放在一道議論,更不想讓大人被世人不恥。
大人處死裴碩自然能給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哪一個,都比為了她殘害手足要好。
在世人眼中,她絕不會比裴碩那個侯府世子重要。
聽說她是吹了風,險些染上風寒,裴璇抱怨裴硯一通,溫琴心沒認真聽。
待她回神,卻聽裴璇不知怎的提起裴碩。
“裴碩那個狗東西,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大伯母讓人找了他一日一宿,花樓、畫舫幾乎找遍了,也沒找着人。”裴璇嘀咕着,随即擺擺手,“管他呢,從前眠花問柳數日不歸也是常有的事,可笑他們還想讓玄冥衛幫忙找,我哥根本不理。”
聽她絮絮叨叨說着,溫琴心眉心一跳,裴碩的死訊還沒傳出來?
大人不會騙她,裴碩定然已經死了,可她不敢告訴裴璇,怕誤了大人的安排。
“璇妹妹的武館,打算開在何處,到時也帶我去看看可好?”溫琴心把話題岔開。
裴璇毫無察覺,興致勃勃同她說起武館的事。
閑談間,溫琴心望一眼窗外雨勢。
濃雲密布,陰沉沉壓在庭院上方,辨不出時辰。
她心口也有些悶沉,有一肚子的話想問大人。
大房正院,侯夫人吳氏急得團團轉,緊緊抓住沐恩侯衣袖哭訴:“侯爺,兒子一定是被裴硯抓走了,你趕緊去玄冥司找找人,否則他喪心病狂,怕是會對兒子不利,我就這麽一個兒子啊!”
窗外雨勢漸大,雷聲隐隐。
沐恩侯忍了又忍,終于拂開她,将她掼至地毯上:“你這麽肯定是裴硯抓的人,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
吳氏噎住,哭腔卡在嗓子口,不敢說。
“快說!”沐恩侯失了耐性。
吳氏毫不懷疑,若她再不說,沐恩侯一定會去其他女人院裏,他對兒子的心思,還不及後院的女人上心。
“我說,我說!”吳氏抹了一把淚,面上脂粉溶成一團,松垮的臉顯得污濁又蒼老,“昨日賞花,原是兒子的意思,他看上了裴硯的新夫人,吃不下睡不好,丢了魂似的,你不心疼,我這做娘的心疼。”
“昨日他根本沒出府,定是被裴硯撞見,把人帶走了。為了一個女人,裴硯竟然要殘害手足。”過去那麽久,沒一點動靜,雨聲擾得人心焦,吳氏不确定兒子正遭什麽罪,惶恐道,“侯爺,那是你唯一的兒子啊!”
沐恩侯氣結,指骨攥成拳,手背青筋偾張,皂靴狠狠揣在吳氏身上:“慈母多敗兒!若不是你事事由着他,他哪能闖下這樣天大的禍?”
他狠狠瞪着吳氏,恨不得拿眼鋒将她刺死,可又不能不顧裴碩:“玄冥司不是想進就能進的,我得盡快入宮找阿簫。”
“皇後娘娘?”吳氏顧不上疼,唇角挂着血痕,急急問,“她會幫忙救兒子嗎?”
“當然不能據實相告!”沐恩侯深吸一口氣,忍住怒意,“你在府裏待着,若說錯一句話,一個字,別怪我不念夫妻之情!”
沐恩侯府的馬車尚未靠近宮門,便被玄冥衛攔住,趁雨帶回玄冥司。
霓雲宮中,雲妃斜斜倚在熏被的香籠上,腿邊盤着一只酣眠的貓。
“娘娘,聽說沐恩侯世子丢了。”心腹宮婢躬身禀報。
雲妃睜開眼,懶懶望她:“哦?丢之前,侯府可有什麽不尋常的事?”
宮婢想了想,禀道:“昨日侯夫人辦家宴,請了二房的夫人、大小姐、少夫人去賞花,聽說……少夫人丢過一會子,後來才知,是被裴大人提前帶回去了。”
雲妃美目微閃,支起身子,細細思量。
半晌,她凝着熏籠上镂空的寶相花紋,保養得宜的纖手輕輕撫着尚未隆起的小腹,笑容豔媚:“燕脂,去跟我爹說一聲,我這腹中必是一位皇子。”
“娘娘?”燕脂聽懂她的意思,詫然不已。
“就是你想的那樣。”雲妃摩挲着豔麗的寶石護甲,“本宮突然覺得,當個寵妃也沒什麽趣味,還是當太後好。”
随即,美目凜然瞥一眼燕脂:“去準備吧。”
燕脂明白,娘娘是要她到時尋一位合适的男嬰,若誕下的不是皇子,就用男嬰把公主換掉!
只是她不明白,沐恩侯世子失蹤之事,為何會讓主子反應這般大。
雲妃打發她出去,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失神。
細細修養的指甲卡在熏籠镂空的花紋間,不小心折斷,有些疼,痛意将她神思拉回。
雲妃忍着疼,把斷裂的指甲徹底掰掉,拭幹血痕,凝着傷處細嫩的肉,含淚彎唇。
裴碩那個狗東西死了,想來是被裴硯親手所殺,才能不露半點風聲。
如此,算不算是裴硯間接替她報了仇?
恨了裴硯幾年,卻從未真正傷到他,雲妃心裏清楚,她其實還是放不下。
他殺了裴碩,新娶的少夫人卻安然無恙,連名聲也未染一絲瑕污,他當真把那位溫姑娘護得極好。
雲妃閉上眼,細想起溫姑娘的容貌,又想到她來自江南,忽而指尖一顫,指甲劈裂的痛意傳至心口。
她緊緊捂着心口,淚珠落在熏籠上,唇角卻往上翹起。
原來裴硯心中所想所念,是那位溫姑娘,她才是替身啊?
神思飄遠,她憶起坤羽宮中的驚鴻一瞥。
那一日,他隔着半個庭院看她一眼,繼而應下親事。
她只當裴硯對她一見傾心,原來,他只是透過她,想到了旁人。
外面那些不好的傳言,大多是她故意叫人傳的,她得不到的人,也不想讓旁的女子擁有,最好所有女子對他避而遠之。
可他不僅成婚,娶的還是心儀的女子。
便是溫姑娘沒聽過那些傳言,他們入宮謝恩那日,她也特意說了一些,不知那位溫姑娘有沒有好奇過她和裴硯的過往?
以裴硯的性子,想必不會解釋。
不管他的少夫人走到哪裏,所有人都會先想到她柳曼雲,他們一世也擺脫不掉她,真好。
雲妃忽而釋懷,沖殿外吩咐:“去請陛下來,就說本宮身子好了,想去看看攬月樓。”
沐恩侯進到玄冥司,森寒冰冷的牢獄中,釘着一具幾乎沒有一塊好皮的屍身。
地上流淌的血跡已然幹涸,整個牢獄散着令人膽寒的死寂。
沐恩侯睜大眼睛,辨出裏面的人是誰,雙膝一軟,撲通跪地,面白如素缟。
“瘋了,你一定是瘋了。”沐恩侯啞着嗓子,艱難出聲,“裴硯,你竟敢殘害手足,只為了一個女人!”
裴硯略垂眸,轉動着指骨上的青玉扳指,逆着光,緩步走下石階。
甬道兩側皆是死牢,幾乎聽不到人氣,身後光線将他影子拉長,投到冰冷的甬道上。
“回去管好所有人的嘴。”裴硯淡淡道,“否則,或消失或病逝,我不介意一個一個屠盡沐恩侯府。”
他語氣寒冽,似千年也化不開的堅冰。
沐恩侯不敢懷疑他說的話,雙手顫顫接過裴碩死前畫押的訴狀,麻木地扶着裴碩靈柩回府。
夜裏,溫琴心眼尾泛着微濕的豔紅,粉頰印着淺淺痕跡,是繡枕上的繡紋。
她輕哼一聲,雙臂環抱,避開指根帶着薄繭的手,那手順腰線移至她腰間,又惹得她微微顫栗。
“大人,明日,是不是所有人都會知道他死了?”溫琴心有些怕,怕有人将裴碩的死同她連在一起。
裴硯從身後擁住她,長指梳入她指縫,輕吻她面頰濕痕,溫聲哄:“別怕,交給我。”
水浪般的愉悅把最後一絲憂思沖散,溫琴心纖指收攏,緊緊扣住他的手,似風中抱枝的秋葉,任由風潮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