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立儲蓁蓁心裏最重要的人,又是誰?……
窗外風聲呼哨,濃重的寒氣拍打着棂格間的窓紙。
溫府正院,溫舅舅燙着腳,從秦氏手中接過棉巾,寬慰道:“明日複立太子的冊封大典,你且安分些。大典之後陛下将率群臣入攬月樓登高望遠,我督造攬月樓已久,陛下和娘娘高興,必然有賞賜,到時我再伺機替溫旭求情。”
待他擦完,秦氏招呼丫鬟進來收拾,自己則扶住他往榻上去。
“放心,我心裏有數,只是氣不過罷了。她溫琴心能嫁給裴大人,明明是我和旭兒的功勞,她卻半點不念我們的好,甚至連你這個舅舅也不往來。”
秦氏絮絮叨叨說起別家送年禮之事,通常是從臘月初八就開始,卻不見忠毅侯府有任何動靜。
随即擺擺手:“我也不圖她那點東西,不提也罷。”
話頭又轉到明日大典上,秦氏替他捏着肩膀道:“明日求情,你可想好怎麽說了?只盼她明日不要入宮才好,否則陛下看到她,意難平,少不得要壞事。”
夫妻二人商議半宿,才斟酌出合适的措辭。
冊立大典,皇帝和雲妃娘娘定然都在,溫琴心既同裴硯說過不想去攬月樓,索性連大典也不去。
裴璇和溫曦皆已入宮,溫琴心找不到人說話,自顧自看了會醫書,又伏在書案上琢磨起醫館的事。
大人答應許她開醫館,她總不能完全等大人的毒解了,才開始準備。
正畫着圖紙,突然聽到遠遠一聲霹靂。
溫琴心頓住湖筆,推開窗棂,望望天色。
晨起時還晴朗的天穹,此刻已彤雲密布,雲層黑壓壓攏住大半個京城。
不多時,庭中下起雪粒子,打在屋頂、廊柱,啪啪作響,院中灑掃的丫鬟匆匆跑到廊下躲避。
溫琴心合上窗扇,慶幸自己任性一回,沒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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冊封大典該是欽天監算好的日子,按理不該出這樣的差錯,溫琴心隐隐有些不安,怕是大典不會順利。
天色漸暗,無數的雪絮紛揚飄散,無聲落在院中枯枝上。
“小姐,大人回來了。”珍珠收起傘,在廊下跺跺腳,還沒來得及進門,便急急開口。
這麽早,不是該有宮宴麽?
溫琴心收起畫了小半的圖紙,起身相詢:“大人在何處?”
“去了外院書房。”珍珠禀道,随即遲疑開口,“小姐,奴婢剛打聽到,宮裏出事了。廢太子的冊封大典剛開始,天降驚雷,正好劈中剛建好的攬月樓。”
“太子沒立成?”溫琴心驚詫問。
廢太子為人不行,連運氣也不好。
“立了。”珍珠冰涼的雙手交疊,緊緊攥着,望向溫琴心,遲疑道,“大人親自上奏,立雲妃娘娘腹中孩兒為太子,陛下當場恩準。”
溫琴心身形微晃,有些緩不過來神。
即便廢太子不成,二皇子的呼聲也很高,再不濟還有其他幾位皇子,怎麽會落到雲妃尚未出生的孩子頭上呢?
而且,是大人親口請的旨意。
成親那晚,大人便說過,她不是雲妃娘娘的替身。
大人待她的好,她能感受得到。
可是,為什麽呢?
“前院沒燒地龍,替我把大人的紫貂氅衣取來,再備一只手爐。”溫琴心穩住心神吩咐。
風雪穿過庭院,卷動她雪白狐裘、豔麗裙擺。
溫琴心雙手捧着手爐,纖手攏在毛茸茸的暖袖中。
寒風吹動她睫羽,她微微眯起眼眸,皙白的小臉顯得纖麗柔弱。
許是裴硯吩咐過,院門守衛并未攔她,甚至不曾進去通禀。
溫琴心穿過庭院,行至階下,尚未看到人,便聽到裏面的說話聲。
“驚雷和戰報都是你動的手腳吧?”衛九臯聲調有些高,盯着裴硯,不可置信道,“你究竟是怎麽辦到的?”
“不重要。”裴硯淡淡道。
書房清冷一片,他嗓音更冷。
聽到廊外腳步聲,料想是溫琴心,他面色緩和下來,站起身,準備去開門。
卻聽衛九臯大聲質問:“好,這些都不重要,那我問一件最重要的事。”
裴硯頓住腳步,側身望他。
“出宮前,我碰巧聽到幾位老臣私語,懷疑雲妃肚子裏是你的種。”
衛九臯直視裴硯,言辭從未有過的犀利:“子墨,你掌管司禮監,确實可以自由出入宮禁。你來告訴我,你請立他為太子,究竟是順應帝心,還是那其實是你的骨肉?”
門外腳步聲停滞,隔着門扇,裴硯幾乎能聽到她微亂的呼吸。
“說完了?”裴硯打開書房門扇,望着門外淚眼盈盈的佳人,隔着暖袖,握住她的手,側眸對衛九臯道,“說完就啓程,別吓壞你小嫂子。”
乍然望見門外立着的溫琴心,衛九臯威風凜凜的氣勢登時潰散。
繼而,有些神情有些狼狽地上前,讪笑道:“溫妹妹別往心裏去,都是我胡說的!”
溫琴心眼中蓄着一汪淚,像是随時能哭出來。
姐妹二人,差別過于大,換做袁采玥,定會當場質問,得理不饒人。
衛九臯頭皮一緊,他還是更擅長應付伶牙俐齒的袁采玥。
當下,他沖二人抱拳:“兄弟還有事,先走一步。”
甩給裴硯一個“不耽誤你哄媳婦兒”的眼神,便大步流星走出院門。
溫琴心愣愣凝着裴硯,眼眶中蓄勢已久的淚珠,終于墜下來。
她來外院,本就是想聽他說清楚。
可想到方才衛九臯的話,溫琴心忽而不想問了,連他親信之人也質疑他,顯然他在宮裏是見過雲妃娘娘的。
即便雲妃娘娘同他并沒有逾矩的關系,可她還是會介意。
畢竟在所有人眼中,雲妃娘娘的家世才是配得起他的,所以但凡有風吹草動,便會将他二人連在一起。
暗室中,裴碩曾親口承認染指過雲妃。
雖不知全貌,溫琴心也能猜到一二,雲妃娘娘對裴硯的怨恨,很大一部分來自裴碩吧?
如今,裴碩死了,死在裴硯手中。
雲妃娘娘對大人,又會是怎樣?若雲妃示好,大人會不會不計前嫌幫她?
患得患失,理智全無,溫琴心忽而覺得此時的自己有些陌生。
她猛然轉身,落着淚,往院門跑去。
寒風将她狐裘吹得翻飛,豔麗的裙擺擦過石階邊緣,又倏而騰空,似勁風吹起落花。
裴硯穩穩抱起溫琴心,替她攏住身上狐裘,俯身輕觸她微涼的眉心。
綿綿雪花落在肩頭,他抱着她往外走:“跑什麽?裴璇不是教過你劍招麽?若真不信我,一劍刺過來豈不快意?”
不知為何,溫琴心胸腔內的郁氣忽而被他戳散了,噗嗤笑出聲來。
她一句也沒問,他也沒解釋什麽,溫琴心卻莫名釋然,羞然将小臉埋入他衣襟。
離護衛遠了,溫琴心才從他身前探出小臉,把暖袖中的鎏金手爐遞給他,柔柔道:“沒有不信,我只是來給大人送手爐。”
“哦。”裴硯本想抱她回去,可看她獻寶似的模樣,忽而覺得牽着她的手,慢慢走回去,也不錯。
他微微俯身,将溫琴心放到雪面上,接過她手中鎏金手爐。
手爐溫熱,輕易将他身上輕寒驅散。
溫琴心剛把一只手套入暖袖,另一只手便被他捉入掌心。
輕雪擦過頰邊落下,溫琴心聽到他輕笑問:“真沒什麽想問我的?蓁蓁太省心,我這個夫君會沒有用武之地。”
大人說她省心?溫琴心詫然。
他替她安頓家人,因她得罪皇帝,為她争回嫁妝,甚至為她殺死嫡親的堂兄。
在他眼裏,那些都不算費心嗎?
驀地,溫琴心胸腔裏生出許多暖意,蓬蓬然填滿心房,讓她有種說不出的踏實感。
“驚雷果真是大人引來的嗎?大人如何引的雷?”溫琴心步子小,豔麗的裙擺漾過潔白雪面,般般入畫。
裴硯調整步幅,也走得極慢。
紫貂氅衣落着薄薄一層雪色,眉梢也沾染零星雪絮,襯得他容色清泠隽逸。
“不是我,是劉道長。”裴硯攥着她纖手,将手爐收入袖袋,側身替她戴好兜帽。
眸光在她眉眼處落了落,又繼續緩步前行:“比起醫術,劉道長更擅長制毒,天象歷法、機關五行也有涉獵,于他而言,不是難事。”
“劉道長?”溫琴心對此人印象深刻,她定住腳步,仰面凝着裴硯,美目滿是詫異,“大人體內所中之毒,不正是劉道長所制嗎?他為何又會幫大人?”
裴硯立在她身側,垂眸凝着她,望見她被寒風吹紅的鼻尖,忍不住擡起指骨輕蹭兩下。
“蓁蓁,只要誘惑足夠大,便沒有永遠的敵人。”他淡淡道。
溫琴心似懂非懂,不明白裴硯抛出的是怎樣的誘餌,比皇帝能給劉道長的誘惑更大。
微微颔首,她并未細問,轉而問起另一樁:“大人請立雲妃娘娘腹中孩兒為太子,也是因為誘惑夠大嗎?”
聞言,裴硯朗聲一笑,忽而展臂鎖住她細腰,俯身狠狠厮磨她豐豔的唇。
他身量高,溫琴心不自覺地揚起細頸,承受他令人心慌意亂的霸道。
柔軟的雪狐毛兜帽被寒風吹落,無力地垂在她腦後,頸間升騰的熱意逸散些許。
雪絮柔柔落在二人發頂、肩頭,平添一分溫柔涼意,她雪頰卻熱霞醺然。
落雪簌簌,他終于饒過她。
胸腔內怦然跳動着,溫琴心氣息不穩。
暖袖不知何時落在雪面上,她纖手攥着他衣襟,眉心輕抵他肩窩,微微喘着氣。
“世間唯一能誘惑我的,只有蓁蓁。”溫琴心聽到頭頂一聲輕嘆,心弦被狠狠撥動,心尖也跟着發顫。
這般直白的情話,若是換了旁人說,溫琴心甚至會嫌棄污耳。
裴硯語氣淡然說出來,卻無端讓人信服,仿佛他只是在解釋她方才那句疑惑。
饒是如此,她仍忍不住為之悸動。
夜裏,風聲愈緊,狠狠搖動庭中光禿禿的枝條。
枝上僅剩的葉片亦被狂風剝落,覆着一層薄薄雪色,襯得越發細弱。
風雪中,發出聲聲嗚鳴。
內室暖融如春,鎏金銀鴨爐中雅香緩緩彌散。
曲屏上,山巒迤逦,水色朦胧,皺亂的錦被輕輕攏住纖麗雪色。
煙巒雪坳,遍染桃緋。
翌日醒來,大雪已停,檐下挂着晶瑩冰淩。
裴璇立在廊下,拿丫鬟們準備好的金彈珠砸冰淩玩。
那些金珠,原是溫琴心預備着年下打賞下人的,見她心情不太好,只得由她。
彈珠滾落庭院,被丫鬟們歡歡喜喜撿去分了。
裴璇感受到她們的歡喜,神色總算緩和些。
“究竟什麽事,惹得璇妹妹這般不開心,連武館也不去了?”溫琴心拉着她冰涼的手,往內室去。
雙雙坐在美人榻上,聽到院中琉璃招呼衆人打雪仗的笑聲,裴璇撈過一只繡枕,狠狠捶了兩下。
随即,她懷抱繡枕,下巴擱在繡枕上,望着溫琴心。
往日清明的眉眼間,萦着無盡的煩惱:“溫姐姐,戚紹明日出征北疆,征戰北剌。”
“戚國公府的戚小将軍?”溫琴心黛眉微挑,微微傾身,饒有興致望着裴璇。
昨夜聽大人提過,北剌大軍犯境,戰報正巧在攬月樓被毀的時辰入宮,英武将軍戚紹主動請纓迎戰。
“對。”裴璇颔首,神情有些不自在,沒看溫琴心的眼睛,只垂首盯着枕上繡紋瞧,“他算什麽小将軍,連我都打不過,從小到大被我欺負。若非我生得是女兒身,也輪不到他當這英武将軍。”
“我怎麽聽說,這位小将軍雖出身高門,戰功卻是實打實的?”溫琴心想起從前聽姐姐講的故事,忍不住問,“小将軍真的十五歲便上陣殺敵了?”
“對,跟他三叔一起去的北疆,只可惜他三叔舊傷複發,沒及時醫治,死在北剌鐵蹄之下。”裴璇說着,語氣有些悵然。
溫琴心恍然大悟:“原來璇妹妹是在擔心戚小将軍。”
随口一句話,卻像一滴水珠落滾油。
裴璇猛地擡眸,朗聲否認:“誰擔心他了!我才沒有!”
“嗯?”溫琴心原本只當是朋友之間的關心,突然嗅到別的氣息。
被她眸光盯得心虛,裴璇別開臉,望向窗棂,有些煩亂道:“溫姐姐,我有一位朋友,慣常欺負一位郎君。可那位郎君遠行前,忽而跑來找我朋友,說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話,還要我那朋友等他建功立業回來娶她。”
說到此處,裴璇轉過臉,凝着溫琴心,臉頰有一絲可疑的紅:“溫姐姐,若是你,你會如何?”
溫琴心聽懂了。
她雙膝曲起,手肘撐在繡纏枝梅花的裙面上,虛虛托腮,略歪着腦袋道:“那位郎君真的打不過你朋友嗎?他會不會是故意被欺負的?”
記憶被她的問話撕開,裴璇的心口也像被撬開一條縫,理不清的煩亂變得可以捉摸。
“溫姐姐,是我在問你,怎麽變成你問我了?”裴璇急急道。
溫琴心捏着帕子,輕掩朱唇偷笑。
須臾,她望向裴璇:“若那位郎君有任何不測,璇妹妹的朋友會不會傷心?”
“溫姐姐,他只是遠行,不是出征!”裴璇見她幾乎要點明,急急補漏洞。
“我也沒說是戚小将軍呀。”溫琴心沖裴璇眨眨眼,“璇妹妹為何這般着急?”
裴璇愣住,面頰騰地一紅。
忽而抓起懷中繡枕,緊緊捂住臉,嗓音悶悶:“戚紹真煩人,偏偏出征前跑來胡說八道!”
“朋友出征,我覺得送一枚平安符不會錯。”溫琴心眉眼含笑,望一眼窗棂,慢吞吞道,“不知般若寺關門沒有。”
又說了幾句別的,溫琴心眼看着裴璇如坐針氈,忍不住笑道:“晚些怕又要落雪,璇妹妹要不早些回府,免得母親擔憂。”
“溫姐姐說得對,我這就回去!”裴璇說完,急急起身,連珍珠遞來的手爐也沒要。
片刻後,珍珠送完客進來,詫異地問溫琴心:“小姐,大小姐何事那般着急,馬車也不坐,竟是騎馬走的。”
溫琴心捧着一盞熱茶,朱唇彎起:“為了一位對她來說,很重要的人吧。”
茶湯是用園中梅花上的雪水煮的,隐隐透着梅香,溫琴心淺飲一口,心尖暖融融。
她也有很重要的人,從前是爹娘、姐姐、師父。
如今,又多了一人。
裴硯立在廊下,除去氅衣,正好聽到這一句。
珍珠默默退出去,裴硯走進來,攥住她手腕。
就着她的手淺飲一口梅香茶,凝着她眉眼笑問:“蓁蓁心裏最重要的人,又是誰?”
“自然是爹娘和姐姐。”溫琴心将茶盞推給他。
鬓邊步搖輕晃,她眉眼含笑,眸光盈盈。
“還有呢?”裴硯将茶盞放到榻幾上,語氣淡然。
“師父。”溫琴心笑意不減,墨玉般的眸子璀璨烏亮。
裴硯凝着她,極有耐心地等着什麽。
可她一無所察,裴硯唇邊笑意漸漸變得勉強。
“大人。”溫琴心輕喚一聲,跪在榻上,環住他脖頸,“你也很重要。”
原來大人也會在意她的心意,新的發現,令她彎唇竊喜。
裴硯卻很不滿意。
很重要,卻不是最重要的。
那語氣,像是在哄等糖吃的孩童,她明知人家要的是哪一顆,偏随手拿無關緊要的東西打發人。
或許,連這句很重要,也是糊弄人的。
若有一日,她的爹娘和姐姐不許她留在他身邊,小沒良心的會不會聽他們的話?
裴硯越想,越覺得可能性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