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
8、
方家二小姐在被綁第三日後,從翻雲寨逃出。
第二日遍有人一紙狀書遞上府衙,其中并着的還有琴川縣衙與翻雲寨來往的書信。
據說除了縣衙內部的調令和一窩匪寨被端,牽扯出的還有一座無名古寺。無人知曉為何在溶洞之中存在一座如此規模龐大的寺廟。一整座山底部幾乎被镂空,三十丈高的寺廟中供有十八伽藍。而以翻雲寨與琴川縣衙暗中往來密切,為的就是廟中的一個秘密。甚至,關于長生。
一時間流言紛亂,滿城風雨。
“少爺,你今天還去看戲嗎?”
方蘭生坐在屋裏,滿不在乎看着自己被紮的滿是洞的手指,用力擦了擦冒出的血。答非所問。“有時候還真佩服二姐,小時候師傅叫她女紅就沒見她哭過。”
窗外初夏陽光透了進來,方蘭生轉頭,眯着眼,陽光照得他褐色的瞳孔幾乎透明。幾片花瓣透過窗柩落在他手上。他嘴角勾起,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
“怕是今後都不會去了。”
翻雲寨之後,方蘭生便再也沒見過賀小梅。他連在望江樓等了十日,在熙攘人群裏,看着臺上花旦低眉甩袖,不死心得問了好幾遍。得到的消息都是,賀小梅走了,至于什麽時候回來,無人知曉。
方蘭生不是傻子。他不久便打聽到翻雲寨之所以能被一舉到滅,是有人請動了“一枝梅”暗中協助。看來所謂的一舉殲滅翻雲寨的江湖勢力是存在。沒有動靜只不過派了個先探子蟄伏在琴川境內。而這項任務誰會比千面戲子來更适合。
那日大雨,方家少爺無知無覺在路上走了很久。回頭看着雨霧彌漫裏戲樓雲山霧繞,雨水順着額頭流進眼裏,卻像不知痛一般,半天沒有眨眼。
當夜,方如沁看見自己弟弟将抱着不知哪家店裏買的綢緞,把自己淋了個通透,還樂呵呵傻笑。魔怔了似得。
“少爺,您這繡的是泥鳅嗎?”
方蘭生手抖了抖,又把自己紮了一口子。
于是,打那日起,方家少爺一個大男人竟然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學起刺繡女紅來了。那畫面真是遠遠看着就詭異萬分。
好在,這安逸而詭異的日子并未持續太久。
“二姐!”
“別說了,孫家小姐知書達理,又對你一往情深。這婚事已經定下來了。”
“二姐!”方蘭生看着自家姐姐簡直有苦無處說。“即便是她對我一往情深又與我何幹。”
孫月言這個人。他前兩日曾見過,的确是溫婉可人的女子。經她提起,方蘭生才記得,少時,他曾用青玉司南佩之力替對方解圍。可他怎麽也想不到,當時孫月言會對自己一見傾心。這些年拒絕不少名門望族依舊待字閨中,為的就是方蘭生。
“總之,我是不會娶她的!”方家少爺對着自己二姐一吼,撒腿朝屋裏跑。
“二姐,你可別怪我。”氣鼓鼓成一個包子,抓了一堆衣服和銀票往包裏塞。
方家少爺離家出走的動作可以說是一氣呵成。臨走時還沒忘記帶上他繡了幾日的香囊。
若是早幾月知道到孫月言,也許方蘭生會心動。如今卻是萬萬不可能的了。
弱水三千,他為一瓢飲。縱使對方是個男人……還,還下落不明……
“賀小梅啊賀小梅,你真是坑死我了。”
一把從房頂摔下來,疼的方蘭生護着手臂龇牙咧嘴。他逆着人流往前琴川外走。聽着叫嚷的攤販,看着來往的客商,漫無目的得走了一天。
等他意識到的時候,眼前王岳橋旁那座不高不低的望江樓,離他不足十步遠。
方蘭生眨了眨眼睛,忍住了給自己一巴掌的沖動。
“快滾下臺去!。”
“把你們班主叫來,唱的這麽難聽還想不想做生意。”
準備離開的步子忽然調了個方向。方蘭生在聽到那幾聲叫嚷後,愣了兩秒,忽然瘋了似得撥開人群沖進戲園。
還是那一方戲臺,臺上人一襲羅裙,以扇掩面,徐徐後退,躲閃着臺下丢上來的雜物。人群嘈雜大喊着“下臺”“換人”。方蘭生一瞬不瞬得盯着臺上,雙手不自主得開始顫抖。他有些晃悠得往前走了幾步,扇面随着他放大的瞳孔緩緩錯開。
視線裏,那人嘴角含笑,眉眼如舊。
9、
“方少爺剛剛那架勢真是難得一見。”
望江樓內,方蘭生氣鼓鼓坐在床沿。看着賀小梅在不遠處梳妝臺前卸妝,順道還帶着一股子冷嘲熱諷。
就在一刻鐘前,方家少爺掏出銀票往桌子上一拍。
對着戲班主劈頭蓋臉一句。
“給我清場。今日這望江樓我包了。”
“知道江南方家富甲一方,有錢也不是這麽用的。琴川邊上百姓可有好些吃不上飽飯呢。”
“我……”明明有一肚子的話要說,硬生生被嗆得吐不出一句來。方蘭生咬着嘴角臉鼓得老大。思來想去掏出一個青藍色的香囊被拍在賀小梅的梳妝臺上。“給你的。愛要不要!”
不過半手大的香囊,青色的錦緞上繡着一株蘭草。針腳并不精湛卻意外仔細。眼神掃過香囊,賀小梅嘴上的笑忽然斂了,靜靜看着上面的紋路,問。“是你親手繡的?”
“恩。”小少爺鼓着嘴瞥了他一眼。有些賭氣得說。“你要是又看不上,別又送還給我,直接燒了得了。”
“多謝方公子。”他伸出手把香囊收起,低了低頭從腰間摘下一個挂墜,道。“既然如此,在下也回禮好了。”
青色玉佩泛着水光。方蘭生有些驚訝得皺了皺眉。“我的青玉司南佩。之前丢了被我二姐好一頓罵,怎麽在你這。”
賀小梅只是勾了勾嘴角,走進方蘭生低下身子看着他。“方公子,我問你。若有一天,你發現我騙了你,你會如何。”
方蘭生擡頭,逆光看着賀小梅的眼睛。眼裏不帶一絲溫度,千面戲子,演的是他人的戲唱的是他人的曲。卸了面,連最後的三分假笑都留不下。他覺得喉頭被什麽東西硬生生堵住。
“如何……”方蘭生張開嘴吸了口氣,說話都開始發顫。
“是啊,如何?”
“賀小梅,你明知道!”他有些難以置信得睜大眼。他看着那張冷冰冰的臉。忽然在想,自己是不是只是在這戲園子裏做了一場春秋大夢。
“月老廟後第一次見你,我問你可否願意嫁我,你戲弄了我一頓。我想了幾夜,考慮了好久,我問自己究竟能不能接受一個男人。我思考我二姐會不會為此剝了我的皮!
我想了那麽久,鼓起勇氣在翻雲寨認認真真問了你第二次。然後呢……千面戲子賀小梅,完成任務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覺得自己喉頭開始發燙,眼前視線開始被霧氣彌漫。“天地之大,我去哪裏找你……”
“我一個男人傻傻得學着刺繡,人人都以為我瘋了。我為的是什麽?是想我定是學不好的,這樣,我就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我可以等,就算你不會來,我也有理由不會忘了你。”都說他方蘭生不懂情愛,可誰知他早就把自己一顆心交了出去。幹幹淨淨毫無保留。“賀小梅,你問我若是被你騙了會如何,你要我怎麽回答……”
滾燙的水滴順着眼角滑進脖頸,水霧彌漫裏他看不見賀小梅的表情,他無力依憑只能用力抓着對方的衣襟,自嘲似得笑了起來。“方蘭生為了一個望江樓的戲子瘋了……他瘋了!寧可被騙也要等他回來!你是要我這樣回……唔……”
光線頃刻間被遮擋。
不知道是誰的眼淚在臉上混成一片。後腦被用力扣住無力掙紮,整個人天翻地覆。牙關被輕輕撬開,濡濕的吻和錯亂的呼吸,伴着低低的嗚咽聲被藏在初夏的蟬鳴中。和心髒流動的血液一起,變得越發滾燙。
迷糊間他看見賀小梅留着淚的眼睛。蹭過耳側唇軟糯的聲音帶着顫抖,一遍又一遍說着對不起,像是對着他,又好像對着別人。他慢慢嘆了口氣,閉上眼,圈上了對方的脖頸。
10、
方如沁如何也想不到,自家胞弟離家出走,竟然整整三月有餘。
家中最近總是不得安寧。先是自己再是弟弟,她覺得自己都忍不住要去山上把出家的爹給請出來主持大局了。
最後聽到的消息,是方蘭生曾出現在望江樓,至此便斷了線索。無奈方如沁一頭忙着尋找弟弟的下落,一面還要安撫孫家奶娘和孫家小姐。自家姐姐為了弟弟擔心的廢寝忘食,生怕除了什麽意外連連往縣衙跑着找消息。
卻不知道,自家弟弟小日子正過得逍遙快活。
“賀小梅,賀小梅快跟上!”
一身青白色的長衫,方家少爺安陸地界上撒了歡得亂竄。初夏的太陽亮的晃眼,賀小梅眯着眼看着遠處的人融在白的發亮的日光裏。腳下一踏,輕功穿過人群,抓住了那只東跑西竄的猴兒後衣襟。
那天夜裏醒來,方蘭生看見賀小梅坐在不遠處的梳妝臺前,紅燭将眉眼染得溫暖。像是感覺到了什麽,那人回頭對上他的視線,眼裏是燭火跳動的閃閃流光,賀小梅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道。
“方蘭生,同我私奔如何?”
而後,賀小梅果真帶着方蘭生頭也不回得出了琴川。幾乎沒怎麽出琴川的小少爺樂得和一只猴似得。而私奔的始作俑者也是對方家少爺有求必應。與其說是順着倒不如是寵上了天。
“賀小梅,本少爺要騎馬。”方蘭生樂呵呵指着前面馬販子手裏的一匹河曲。
“好。”賀小梅笑着點了點頭。擡腳準備上去商量。方蘭生眨巴眨巴眼發現了什麽似得,忙把他拉了回來。
“本,本少爺忽然,不想騎馬了。”哼哼鼻子,指着前面的酒樓。“我上酒樓。”
“好。”
“那我要去賭場。”
“好。”
“那我要上青樓。”
“……方蘭生。”
“……怎,怎麽?”
“青樓裏的姑娘有我好看?”
“……沒。”莫名有些尴尬。回頭看見賀小梅眼裏滿是狹促的笑意,方蘭生知道自己又被耍了。自小能言善辯的方蘭生,覺得不知怎麽一到賀小梅這裏就吃啞巴虧。聽到對方低低的笑聲,他氣惱得準備甩手走開。
還沒兩步耳邊賀小梅軟軟的道歉又傳了過來。手被輕輕拉起,微涼的皮膚觸碰着。方蘭生擡起頭,抿着嘴憋笑。
指尖輾轉,慢慢變成十指緊扣。
只不過,世事終有盡時。自車水馬龍的府城,細水長流的竹林小築,那些隐隐約約透着回憶的長街老巷。賀小梅帶着他兜兜轉轉,最終還是回了琴川。
盛夏夜,風荷香氣彌散。
本該寂靜的夜裏,琴川月老廟前的河裏,亮起幾盞水燈。月色清冷,揉在濃稠的夜裏,随水面泛起層層粼光。方蘭生蹲在河邊把最後一個河燈也放了出去。他嘴裏嚼着今日剛買的蜜餞,甜膩得過分的果子。
“賀小梅,你上次和我說京城的夜裏,是不是比這兒的熱鬧啊。”方蘭生站了起來,看着河燈順水而下,越飄越遠。“那兒有多遠啊,要走幾日才能到?”
夜晚靜的能聽到衣裳摩擦的聲響,方蘭生被人從身後圈住。賀小梅将下巴抵在他肩上,低低應了一聲。風吹過耳畔低低得繞着。方蘭生發抖得張了張嘴,又閉上。
“蘭生。”緊貼着耳廓,像是呓語般揉在夏夜裏的蟬鳴般低不可聞。“方蘭生,我要走了。”
其實他們都清楚這些日子裏到過的城鎮。都是賀小梅曾經去過的地方,他帶着方蘭生走得很遠。再遠,就到不了了。賀小梅為方蘭生在心上開了扇門,在千面戲子也許并不光彩的人生裏,挑出最美那一塊,讓方蘭生住了進來,這便是他現在能給的全部。
遠風拂面,不知是不是來着那個方蘭生從未到過的長安京都。他慢慢伸手緩慢卷起那人的衣袖。那雙圈住他胸前的手臂上面遍布着令人恐懼是暗青色斑痕。猙獰的痕跡像泥沼裏滲出的黑色毒液,正腐蝕着這具本就殘破不堪的身體。他咬住牙關,把喉頭的嗚咽聲慢慢咽了下去。
“你知道我擅長等人。十年甚至更久,賀小梅如果哪天,你回不來了。告訴我,我就不等你了。”
“好。”
身後的懷抱緊了緊,然後,有溫熱的水滴落下來,順着脖頸輾轉流向心口,滿滿浸濕了衣襟。
11、
方蘭生過了很久才知道了玉衡這個東西。
相傳上古時期的神奇,聚靈而生,縱魂操魄。可使死者複生,生者不滅。有江湖傳言,上古神器玉衡藏于十八伽藍之內。玉衡與星宿北鬥居其五,欲得玉衡必先得青玉司南。當然,這都是從賀小梅給他的信裏知道的。
如此一來,賀小梅當初接近方蘭生的動機可足夠居心不良了。怪不得說什麽騙了你又如何。方家少爺看着信忍不住翻了好幾個白眼。感情當初在月老廟,賀小梅是有備而來,使得還是有名的美人計。
賀小梅瞞了方蘭生好多事。
比如因賀家百年詛咒,賀家子孫壽命不長過弱冠之年。
比如第一次見方蘭生,他聽說青玉司南佩的持有者與自己面容無差時完全吓了一跳。
比如,因為方蘭生,他第一次脫離一枝梅擅自行動。
比如,他發現翻雲寨古廟的十八伽藍裏藏的根本不是玉衡,只是塊古玉。
比如,賀小梅在見方蘭生第一眼的時候,就把自己搭進去了。
這些賀小梅都寫在了臨走前的一封信裏。
他告訴方蘭生,若是他能找到活下去的方法。等他回來,便把這封信燒了。很多事,賀小梅想自己親口告訴他。
可惜,這封信終究也沒有機會燒掉。
賀小梅死在琴川幾裏外的一間小屋內。
那地方他曾帶方蘭生來過。離琴川不遠,一日的腳程便到。
只可惜那日大雨,方家家仆把鴿舍收了,鴿子在方家外漫無目的轉了幾圈,翅膀被雨水打的歪斜,晃晃悠悠撞擊着緊閉的窗子,終是亂了方向,遠遠得不知飛到了什麽地方。
方蘭生,也終究沒來得及見賀小梅最後一面。
可好在,賀小梅是見到了的。
光線灰暗的屋子裏,他死前掙紮着讓自己醒來,幾乎是用盡全身氣力,在自己身上幾個要穴下了幾針。最後一針郄門幾乎整根銀針埋進了皮肉。顱腔裏劇烈的疼痛又讓他幾乎昏過去。
然後,漸漸得視線裏出現了一片青光,他大口呼吸着,艱難得朝它伸出手。冷汗和血液混合在臉上,黏稠混成一片。
然後虧得這幾針,賀小梅隐約做了一個夢。
夢裏遠山清水間的一間密林小築。周圍種滿夾竹桃。
他一步一步走近,看到落英缤紛中,大片花瓣灑在水面。
然後水面泛起波紋,像是大雨落下,打濕了天地。
一個腰間帶着司南玉佩的少年站在煙山雲霧中。他看着自己,緩慢得,安靜得卻如此真實。蒼茫天地,似乎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他終于見到他了,晚了幾個月也不遲。
他終究還是回來了,趕得及把該說的話都親口告訴他。
賀小梅張了張嘴,輕念了一個名字。眼前的少年歪了歪頭,同記憶中一般慢慢得笑出一排細白的牙。
尾聲
——诶,你聽說了嗎?就是望月樓那個頭牌名叫賀小梅。
——哦,我聽過她的戲,身段走步是沒得說,就是那唱腔實在不堪入耳。
——可不是。可這幾月裏也不知道着了什麽魔,老在夜裏頭唱戲。咿咿呀呀,卻也不知道唱的是什麽。怪吓人的。
——就沒人管管嗎?
——誰管得了啊,聽說方家少爺看上她了,我就知道每每賀小梅夜裏唱戲,方家少爺都去那包場。又不是不知道方家的勢力,人家大戶人家不說話,咱還能說什麽。
——诶,那這賀小梅倒是生的傾國傾城了?
——這個不清楚,似乎就沒人見過他卸了妝的模樣。但據說,和方家少爺有九分相似。
——喲,那自己對着鏡子照照不就成了嗎?
——哈哈,可不是嘛。
入深秋的季節。
桌上燈火隐約照着一個女子的臉龐。穿上一襲青衣,伸手理了理頭上的花钿子。三兩戲文從口中緩緩道出。影影綽綽的燭光中,長袖一舞,兩片水袖随着弧度交疊在一起,印着牆上影子好似戀人缱绻纏綿。
他回眸,對上鏡中自己的面容。細筆勾描過的眼底眉梢,有萬股風情。
鏡中人嘴角泛着笑,雙唇輕啓。
他說。
“賀小梅,終于又見面了。”
方家少爺漫漫一生,一場大戲。聽的是蝶戀花,唱的是唱相守。
世間之情至深不過百年。而他終究活成了你的模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