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高手
“朕有自知之明,也無心競争。亂世之中,總得留手底牌不是麽?”鐘闌補充道,“朕看好你。”
這或許就是鐘闌的魅力。其他君主若說出這樣的話,那盡會惹人恥笑。然而,相同的話語像被鐘闌施了咒語,滿滿的只有通透和坦誠,讓人篤信這必出于智慧和空明。
聞姚看向鐘闌,後者正撐着下巴,淺笑看着他。捕捉到聞姚目光時,鐘闌舉起手中的茶杯,仿佛慵懶且從容的招呼,确信少年會與自己心意相通。
外面的天全黑了。寒風順着窗縫吹來,将燭火吹得飄搖。
聞姚幾乎下意識:“陛下只看好了臣一人嗎?”
“當然。”鐘闌沒有将少年話語中壓抑不住的顫抖放在心裏,“從今往後,朕只會押寶在你身上。而你也有求于朕,你會想讓自己的心上人有一個高貴的出身,不是嗎?”
果真,少年如羔羊,掉入他的圈套:“不管他是誰,都可以嫁于臣嗎?”
鐘闌想了一下:“你若能确保兩情相悅,朕都随你。”
聞姚鄭重點頭:“謝陛下給臣這次機會。”
他起身,向鐘闌行了一個大禮。少年禮畢起身,望向鐘闌的眼神全然不同了,那些謹慎、防備似乎在幾句話間化作灰燼。先前,謹慎的他不肯接受鐘闌的好意,此時卻有足夠的理由。
他的變化被鐘闌收入眼底,後者心滿意足地離去。
剛跨過門檻,鐘闌忽然覺得一道目光如毒蛇,從腳踝一路向上,攀上他的肩,一路沿着衣領、順着脖頸,粘膩、陰冷卻透着至極的纏綿。
他猛然轉頭,發現周遭并沒有人。聞姚帶着謙遜溫和的笑,端正地雙手交疊在身前,正目送他離去。
鐘闌轉頭,松了一口氣。
果然,今天精神緊繃太久了。他好長時間沒緊張過了,今天大起大落足以讓人神經衰弱。
不過好在,一切終于安置完畢了。
聞姚立于原地,和善的笑像是紋在臉上,在鐘闌走遠後,那笑逐漸加深。他的嗓子在極度壓抑的狂喜中擠出輕且碎的聲響。
“陛下,是你啊。”
翌日上午,大太監入宮當差時二丈摸不着頭腦。
鐘闌躺在榻上,重新翻開自己的退休計劃冊:“李全,我們宮裏有用菩提木做的首飾嗎?”
“四五年前有道士獻上一塊罕見的雷擊菩提木。您曾因偏頭疼,讓人用其做枕頭、發簪的,用以辟邪安眠。”李全仔細回想,“當時雕出來了好些達不到禦用标準的次品,說不定有人看着可惜拿了。”
“你去查查。”
“是。”
正巧聞公子收傳召,來與鐘闌下棋。
一見他踏入門,鐘闌和煦地向他伸出手:“快坐。”
聞姚竟然伸手,任由鐘闌握着自己的手,乖巧地坐到對面。
李全一臉莫名其妙地目視聞姚進來。
見鬼了。
前幾天恨不得避開鐘闌,怎麽一個晚上就轉了性子。
他神志不清、嘀嘀咕咕地出門了。
屋內只剩下他們兩人。
鐘闌從旁邊拿了一副棋盤,而聞姚的眼睛一直黏在他的側臉上,轉身時耳後順着脖頸一路向下,肌膚雪白,肌肉勻稱。
聞姚不自覺地湊近上半身……
門外小太監敲門:“陛下,恒澤公來訪。”
聞姚眉頭一跳,眼神中不自覺劃過殺意。
“拜見陛下。”恒澤公敷衍行禮,視線卻瞥到聞姚身上,“皇兄果然眼光出色。新歡比舊愛俊俏不少,恐能與京城清倌花魁一争高下。”
此言一出,聞姚、鐘闌的表情都變得微妙起來。
敢在鐘闌面前這樣說話的,只有這恒澤公一人。
鐘闌雖是身穿,但也頂替了原主全部的身份信息。這恒澤公便是原主一母同胞的弟弟,狼子野心不小。
原著中,辛國君荒淫無度,頭腦無比簡單,錯殺無數忠臣,卻硬是把恒澤公的不臣之心看做是真性情,甚至還把兵權給了他。後來恒澤公奪位成功,沒殺辛國君,而是将其養在豬圈裏。等到男主南征北戰打到辛國腳下時,他大開城門,将曾經羞辱過男主的前辛國君和肉豬一樣捆着獻給男主洩憤,為自己換到一條生路。
恒澤公忽視兩人不善的眼神,笑着敷衍作揖:“是臣弟失言了。今日來本就是為監管不當、讓刺客混入而向陛下請罪,臣弟竟這番言語失當,請陛下責罰。”
傳言恒澤公是辛國君唯一的同胞兄弟,不管他做什麽,辛國君都只會向着他。後來,恒澤公得了兵權,辛國君就算幡然醒悟,卻為時已晚只能順着他。
多年前恒澤公與一位三朝元老起了沖突,将老人家的胡子點燃了,辛國君竟然誇自己的胞弟火點的真準。
與此相比,把新得寵的質子與清倌花魁相比、打鐘闌的臉,簡直是件小事。
就當房間裏兩人都當這“不經意”的口角即将以聞姚的忍耐翻篇時,鐘闌卻不急不慢地端起茶,十分自然地說:
“既然知道自己失言了,那就道歉吧。”
恒澤公詫異地瞪大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耳朵:“皇兄,您說什麽?”
鐘闌優哉游哉地拿杯蓋撇開茶葉,低頭抿了一口:“朕寵着他,你将他與風塵之地的人相比,可是在暗示什麽?”
恒澤公皮笑肉不笑:“臣弟不敢。”
“但朕可聽出這意思了。”鐘闌放下杯盞,“當然,朕知道你是個好弟弟,這只是失言罷了。”
“請陛下恕罪……”
“你是朕的胞弟,朕怎會怪你呢?”鐘闌話鋒一轉,皮笑肉不笑,“該向聞公子道歉才是。”
恒澤公像是受了奇恥大辱似的,憤憤地轉向聞姚,咬牙切齒:“請聞公子原諒。”
聞姚笑了下:“恒澤公客氣。”
恒澤公臉色陰沉。鐘闌頂替原主之後的三年裏,他都在封地很少進京,根本沒想到辛國君竟轉了性子。他從小張狂慣了,如今竟向一個邊陲小國送來的質子低頭道歉,這如何忍?
他氣得立刻告退,擺了袖子揚長而去。
很快大太監就一臉憋笑着進來彙報,說恒澤公上馬車時一臉生氣,結果踏空摔着了。
“唉,”鐘闌扶着茶杯,輕輕一吹,氤氲熱氣繞在睫毛間,“年輕人,沉不住氣。”
恒安候坐在馬車上,氣得吹鼻子瞪眼。
一個黑衣人好巧不巧此時過來彙報:“殿下,剛清點完畢。這次‘救駕’我們共折損二十一名高手。這次死的都是最核心的高手,恐怕元氣大傷。”
“損失了多少就再招攬多少,”恒澤公惡狠狠地說,“本王是不能再受這口氣了,得盡早行動才是。”
黑衣人卻支支吾吾:“殿下,這恐怕不行……”
“為何不行?”
“如今各國都窮兵黩武,招攬高手。但高手稀缺,有價無市,今年的報價更是去年的三倍。這次折損的二十一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如要補充相同層級的,恐怕要花費駐地一整年的稅收。今年本就歉收,您向商行借的款也未還上呢。”
恒澤公才壓下翻湧的氣血,忽然又被提起,猛地咳了起來,似乎要将五髒六腑給咳出來似的。
良久,他雙手死死捏住扶手,換了個話題:“這麽一個乳臭未幹的小東西竟能殺二十一個高手?”
“會不是是陛下親自……”
“不可能!本王這兄長繡花包一個。從升雲殿走到北燕門就能要掉他的半條命,絕不可能會武功。”恒安候揮手,不屑道,“這小子十八歲就連斬二十一人,這是什麽水平?”
黑衣人沉思:“從未有過。大宗師連易十八歲時與三名高手打成平手以為美談。”
“這人若不能為本王所用……不,不用為本王所用。”恒安候想到剛才之辱,雙手青筋迸出,“趁他年少,直接殺了。”
“可短期內招攬不到高人。”
恒澤公面容扭曲地笑了,眼露兇光:“南穹內讧,精銳之師敗于政鬥,在流放途中脫逃。多方虎視眈眈,想要收為己用。如今,他們正好躲藏在辛國,本王這可是近水樓臺。”
“先将那小子弄死,然後讓本王親愛的皇兄嘗嘗寄人籬下的滋味。”
年關将近,天氣愈發寒冷,在外頭呼一口氣似乎能凍掉半個肺。
吳庸提着籃子,拿着令牌過宮門,正好被熟人叫住了。
叫住他的是其他質子的貼身太監。他有些不解:“你們公子如今受盡寵愛。常規采辦交于內務府即可,他怎麽還讓你出宮采買呀?”
吳庸哼了聲:“不該問的別問。之前也不見你們對我家公子有多上心。”
那小太監臉色一僵,轉頭罵罵咧咧地走了。
吳庸翻了個白眼,趾高氣昂地出了宮。
京城裏白雪皚皚。吳庸在巷道中左拐右拐,最後走進一間院落。
木門虛掩,彰告來者主人正在接待來客。
吳庸推門的手收了回來,轉到牆角學了兩聲烏鴉叫。
後門中走出了個漢子,見到吳庸的時候無比驚喜:“你終于來了。殿下平安嗎?”
“殿下因禍得福,将軍請放心。”吳庸打開籃子,從中掏出一個包裹,“殿下怕各位将軍生活拮據,讓我送些銀子來。”
“替我們謝過殿下。我們對不起他,不僅沒能護住娘娘,還讓他來辛國受辱,最後連家族的底子都丢了,還得他接濟,實在慚愧。”漢子拿着那小包銀子,眼神忽地暗了。
吳庸安慰了他兩句,忽地輕問:“将軍,屋裏有人?”
漢子無奈:“是恒澤公的人。他們并不知道殿下身份互換的事情,以為我們失去了奪嫡希望,想讓我們為他賣力,說是若他某日奪位,會讓齊家在辛國得到往日榮耀。我們不想趟這渾水,正想回絕。”
奪位!
吳庸一個激靈:“等等!”
漢子詫異:“為何?”
吳庸支支吾吾:“請将軍先拖着屋裏的人。我這就進宮問殿下的意思,讓殿下手書于您詳細解釋。”
聞姚的母親原也是高門貴女,家族世代統領南穹最出名的霜獅之軍齊家。然而,她在宮中失勢時,娘家正好也在政鬥中受難,無力維護她與聞姚。
這幾年家族在政鬥中更是弱勢,最後竟被舉族流放。聞姚的舅舅們吞不下這口氣,在流放途中出逃。思來想去,他們選擇來辛國,一是放不下妹妹的兒子,二也是看中了聞姚的嫡子身份。
舅家剛來辛國時舉步維艱。這麽多不通口音和民俗的異族人在京城難免紮眼。聞姚及時與他們聯系上,步步提醒與幫助,順利地幫他們融入環境。雖然他才十多歲,卻憑借極為出色的眼光和決策力,冥冥之中掌握這支勢力實際上的話語權。
聞姚聽到恒澤公打算雇自家舅舅們殺自己,嘴角帶上微妙的笑容。
骨節分明的纖長手指将回信折起來,交于吳庸:“舅舅們看到信,會知道怎麽做的。”
恒澤公在府邸裏等着回音。
果不其然,派去交涉的手下回來時帶來了好消息。
“殿下,他們同意了!”
恒澤公狂喜,一拍桌子:“甚好!”
智囊軍師也連連拍馬屁:“只要那質子一死,辛國君身邊的保護再多也抵擋不住我們的攻勢。殿下上位指日可待。”
恒澤公冷笑一聲:“本王等得已經夠遲了。我辛國尚武,怎可讓那廢物把持君位,以婦人之仁治國。”
然而來彙報的手下卻面露難色:“他們說,需要殿下先付定金。”
恒澤公揮手:“付!要多少都付!”
手下報了一個讓堂中衆人倒吸冷氣的價格。
恒澤公最近本就勒緊褲腰帶過活,這一刀下去能讓他掉不少肉。但是想到聞姚和鐘闌兩人的面容,他咬牙切齒、闊氣地讓人直接去庫房取錢。
就在此時,下人端着一封信進來:“殿下,剛才有人敲門,說先前報錯了價格,不作數,以信上為準。”
恒澤公後背一涼,瞥向那只信封。他打開信,總覺得這字不像那些習武的大老粗寫的,然而剛看清字,他立即氣急攻心,一口血吐了出來。
“再翻一倍……你們怎麽不去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