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血酒

鐘闌正在禦花園裏賞梅,走過熟悉的橋邊忽然聽到弓箭劃破空氣的聲音。

李全在旁解釋:“陛下,是聞公子在練武。”

讀書、習武,這些養在宮裏的老師原本都是為先前那位準備的,但這三年裏鐘闌從未在宮裏聽到過學習的聲響,今天反而是頭一次。

聞姚注意着院外的情景,立刻放下手中的弓走了出來:“陛下。”

“老師如何?”

天氣寒冷,聞姚卻只穿着單衣,汗水順着脖頸流入鎖骨。他盯着鐘闌,溫和且真誠:“老師很好。臣每日前來練習。畢竟是陛下的一番好意,臣必不會辜負。”

鐘闌差點老淚縱橫。雖然聞姚還沒成為枭雄,但他靠譜到讓鐘闌甚至有了提前退休的錯覺。

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事情可以煩惱他!

“陛下,恒澤公來訪。”

鐘闌:“……”

煩人。

“陛下,能讓我一起去嗎?”

少年笑眼盈盈,剛剛運動完,脖頸上的紅色還未褪去。他的模樣不像個習武人,仿佛是個京城富商家裏養得俊秀且知書達理的小兒子,走在街上會收滿京城小娘子的手絹。

鐘闌的心煩意亂在見到聞姚雙眼的同時便凝成了冰,再也不攪動了。

他心跳微微錯拍,伸出手:“當然。”

少年握住他的手,眼角更彎了。

恒澤公是為了慶功式的事情來的。

辛國向來窮兵黩武,打了勝仗會舉行聲勢浩大的慶功式。恒安候得兵權後,這件事便落到了他肩上。

鐘闌一邊聽,心思卻飄散了。

慶功式提前了。

這個事件被提前了一個月。冥冥之中,一些小事情的差錯卷起了齒輪,讓劇情線的變化越來越大。

聞姚捕捉到他不安的心緒:“陛下?”

“沒事。有些走神而已。”鐘闌輕輕一笑,安撫似的在他茶幾上的手上拍了拍。

恒澤公站在臺下,被當成了空氣。他翻了個白眼,清清喉嚨,正打算向鐘闌“請”一些建議。

然而堂上兩人卻像沒看到他站在下面似的。

聞姚繼續關切:“陛下,您最近精神不佳,慶功式要不延後吧?”

鐘闌慈愛地笑了:“沒事。朕還沒到這種程度。”

恒澤公咬牙切齒:“咳咳,陛下關于慶功式……”

鐘闌語氣一轉,頭疼似的揮揮手:“你準備的不錯,就這麽辦吧。下去吧。”

恒澤公:“……”

氣死了!

他憤憤地出宮,坐在馬車上狠狠擰自己大腿,吹胡子瞪眼:“這小白臉比上一個還難弄,這是聯合起來給本王擺臉色呢?”

副手連忙安撫:“殿下消消氣,大局為重。如今我們有了高手,還有慶功式這個絕好的機會,相信不久的未來,辛國的權力會交到您手上。以您的神勇,必定會将辛國從這般軟弱治國的情況中拉出來。”

恒澤公心中的火氣像是被寒風沖淡了。他坐在馬車上冷笑了聲。

慶功式上,可有好戲看了。

三日後,慶功式準時在京城郊外舉行。白雪皚皚,了無生機,不遠處的山頂披着薄薄的雪衣。

王公貴族們坐在看臺上,若幹層厚實的紗簾被吹得仿佛群魔亂舞。看臺兩邊是附屬國派來的使者,不同軍營的士兵則候在斜前方不遠處。

臘月寒風肆虐,灌着微弱的雪花在清理出的黑土地上呼嘯而過,摧殘衆人的耳朵。看臺上的貴族紛紛皺眉,用衣袖遮擋風暴。

恒澤公身着厚實的盔甲,騎上等戰馬于陣前等候。他遠望到站臺上衆人被風吹得蒼白的臉色,得意地哼了聲。

往年的慶功式都在春節後進行,寒風稍弱。他今年特意提前,就是要讓這如刀割的冷風幫自己殺殺貴族的心氣。

副手到耳邊彙報:“殿下,一切都準備完成了。這次看臺距離操場很近。等會兒殺戰俘的地兒就在陛下正面前,劊子手保準穩準狠,一刀下去,滾燙的血啊必定撲頭蓋臉濺那昏君一臉。”

恒澤公勝券在握,臉上得意的笑怎麽都藏不住:“本王這皇兄啊,風吹草動都得休息個好幾天,要是受這一遭估計幾個月下不來床。”

副手福至心靈,壞笑着接上話頭:“倒時候他上不來朝,批不了折子,事物啊都會落到殿下手裏。而且辛國老臣尚勇,這懦夫樣必定會失臣民之心。過個一年半載,這國家真正的主人不曉得到底是誰嘞。”

“噓,不得胡言。”恒澤公臉上的笑容更加猖狂了,“現在,本王還得為‘尊敬’的陛下獻上禮物呢,可大意不得。”

他揮了揮手。身後嚴陣以待的将士們頓時立正,狠狠踏步,将地面震了三震。

“正我國威,殺遍天下!”

“正我國威,殺遍天下!”

“正我國威,殺遍天下!”

恒澤公一揮馬鞭,騎至中央,氣勢磅礴地在場中宣告儀式開始:“我辛國自獨立于世,以武立國,以殺揚威,以刃為國粹,獲上天庇佑得贏四大戰事,此乃本國孔武之緣故,別于文曲立國之衆。今在此舉辦慶功式,檢閱軍隊,殺敵祭旗,不忘國本。”

看臺上不少人都眉心一跳。

過去的慶功式可都沒這環節。辛國君不會武功,活在蜜罐裏,連風都吹不得。如今恒澤公是想向陛下示威嗎?與此同時,很多并不服國君的好戰派心思也活絡了起來。

“秋季,我軍與東方後梁戰于郝山,艱難取勝,俘虜數十名高級官兵。其人殺我八千士兵,今日将讓其血債血償。”

這是辛國崇尚血腥的辛國歷史遺留下來的環節。

數十個漢子被押解到看臺前,他們面容扭曲,若不是口中塞着布團,估計早就咬舌自盡了。劊子手明晃晃的大刀架在他們勃頸上。

聞姚是第一次見辛國的慶功式。他坐在鐘闌的側後方,神色如常,眼光卻帶着不易察覺的警惕,緊緊盯着鐘闌的側臉。

有名侯爵神色猶豫,剛想起身:“這刑場離陛下這樣近不……”

他夫人一把将他拉了下來,咬耳朵:“你要死嗎?這是恒澤公故意的,陛下如果叫停,那就是在打那些為國征戰一生的老将軍的臉。”

他們倆人以為自己聲音很小,但周圍的人都聽見了,各個露出驚慌且膽怯的揣度神色,瞥向鐘闌。

鐘闌也聽到了。

他仍是一貫漫不經心的樣子,斜靠着副手,抵着下颚,眼皮半耷,不知是醒是困。

為首的行刑者中氣十足:“刀起——”

鐘闌終于擡起眼皮了,眼神剛好穿過空闊的黑土,與恒澤公猙獰貪婪的雙眼對接。

“刀落——”

鮮血噴湧。行刑的将士們忽然大笑,狂武卻瘋狂地沐浴着死者的血,吼着:“武佑大辛,武佑大辛!”

旁邊的老臣不少竟受這些将士的影響,流出向往暴力和戰争的眼神。

劍光閃動,劈開被風雪渾濁的空氣,在陰沉的天色下刺耳卻清明!

周遭的驚呼聲還未來得及出口。一道身影立于主位之前,用一柄劍旋轉之氣将血都擋了下來!

行刑者們的聲音和表情凝固在臉上,呆若木雞地看聞姚落于桌臺之上,然後一甩手腕,将劍上的血都甩到地上,最後反手将劍立回身後。

聞姚面色嚴肅,周遭氛圍深的仿佛能将驚恐與詫異吸進去。然而,當他回頭,神色卻一下晴朗,聲音響亮卻沉穩。

“小心污了陛下的袍子。”

恒澤公在他起身的同時就駕馬走近了,等到跟前正好聽到聞姚的話,臉上皮肉不由一跳。他趕緊下馬:“請陛下恕罪。敵軍将領可惡,将士報仇之心濃烈,竟弄錯了行刑地點……”

忽地,鐘闌淡淡打斷他:“好了,朕全都知道。”

不僅恒澤公,一旁的貴族們也都神情一振,低頭卻斜視向看臺中央。

聞姚卻仿佛早有意料,含上一抹笑意,走到鐘闌身旁。

一片靜寂中,鐘闌擡手,纖長潔白的手指按在桌臺上的一盅酒壇上,悠哉地倒了兩杯酒。

他舉起一杯一飲而盡,然後倒轉杯子,表示飲盡了。

他換了語氣,用自己仿佛在珠玉裏打過滾的溫厚嗓音冷冰冰地說:“恒澤公懷念辛國窮兵黩武,想借此提醒朕。你們也是。”

周遭的所有人後背一緊,趕緊收回眼神,低頭不語。

恒澤公收斂假笑,完全不知鐘闌葫蘆裏賣什麽藥。

鐘闌将另一杯自然地遞與恒澤公:“接着。”

恒澤公雙手接過,發現酒液清澈中帶有淡紅色:“陛下,這是什麽?”

鐘闌他真誠地笑:“朕與你們一樣,向往勇武。這自然是為了嘉獎你張揚大辛之威的贊酒了。”

恒澤公停了一會兒,提起精神一飲而盡。

鐘闌看着他喉嚨因為吞咽而上下起伏的動作,眼睛完全笑眯了:“味道如何?”

“陛下賞賜,自然是好的。。”

“那就好,朕還擔心,這用人血稻谷活着俘虜腦子釀的酒不夠勁,配不上咱們大将軍的威風呢。”

啪的一聲。

恒澤公僵在原地,手中瓷杯落地,碎成幾瓣。

“陛,陛下,您說這酒是……”

鐘闌大笑兩聲,轉頭看向鹌鹑似的貴族們:“你們說,咱們大辛如此勇猛,敵國殺我國民同胞,痛飲他們的鮮血也不夠痛快,朕聽聞吃人腦才夠解恨,你們說,是不是?”

聞姚立劍于鐘闌身側,宛若一樁煞神,眼神冰冷;鐘闌用含笑的語氣說這般殘忍且荒唐的話,竟被襯托得無比真實,令人不寒而栗。

衆人膽戰心驚:“陛下聖明——”

“陛下聖明……”恒澤公撐着假笑,咧開嘴時冷風灌入口腔,将那股子淡淡腥味再次繞在喉嚨間,他臉色一變,直接幹嘔了起來,“嘔——”

旁邊的貴族和将士們也在鐘闌的笑聲間,嘴角輕輕勾起。

恒澤公強行忍住了,捂着嘴,半直身子,想說什麽。但終于被自己剛才那丢人舉動弄得面色青黃一邊說,一邊腳下抹油:“臣,臣身體不适,請副将代為主持。”

剛才還對其青眼有加的老将和貴族們,終于毫不掩飾地露出鄙夷且幸災樂禍的笑。

雖然慶功式提前了,但恒澤公的計劃與原著相同。原著裏的辛國君的确被吓得三個月下不來床,也因此讓為國征戰、好戰鬥勇的老将們寒心。權力旁落,最終導致了辛國公悲慘的結局。

鐘闌提前準備了一壇酒,替自己解了圍。不過他只想解決危機而已,并沒打算走高深莫測的路線。

他松了架勢,仿佛在和老臣們開玩笑似的轉頭說:“朕的弟弟可真是玩不起,這壇酒啊只是……”

他忽然發現貴族朝臣們眼神不對,後半句話堵在喉嚨口,猛然轉向自己身後。

聞姚竟拿起那壇“人血和人腦”釀的酒,給自己滿上,然後幹脆地一飲而盡。

鐘闌趕緊奪下:“別喝,腥。”

溢出的酒液順着下巴、脖頸的肌肉一路流下。少年從剛才起便興奮得微微緊縮的瞳孔微弱、無法控制地自己收縮着,像是因為飲了人血而亢奮、渴望。

鐘闌的呼吸慢慢沉了,眼睛睜大露出前所未有多的眼白。

少年的表情認真,卻又在神游,似乎在将腦中的某個畫面與鐘闌重疊。他貪婪而依戀地望着他,仿佛一頭捕獵後向母親讨賞的小野狼,為了尋求野性認同,親昵地展露自己殘忍的大膽。

“陛下,臣只想證明,別人不敢陪您做的事,臣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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