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紫梅
諸位大臣全都拱手告辭,看向少年的眼神異常敬畏,看向鐘闌更是。
“陛下當真為我大辛之威儀所在,臣等拜服。”
“臣身子不适,先告辭了。”
“臣家中急事,請陛下準臣先行離去。”
鐘闌在原地沒反應過來。一會兒的功夫,四周的人都散了。
他剛才本想打個哈哈,對大臣們說自己不過是個玩笑而已。以他往日優哉游哉沒個正形的樣子,大臣們肯定很快翻篇了。
但自己怎麽就錯過解釋的機會了呢?
自己不應該是個躺着等退休的昏庸國君嗎?怎麽就成了扮豬吃老虎的魔王了呢?
他疑惑地看向聞姚。後者正瞪着一雙黑黢黢的眼睛,水靈靈地望着他。
鐘闌:“那個……”
聞姚身後如果有條尾巴,此時必定正在歡快地揮舞:“嗯?”
鐘闌:“這就是一壇普通的酒,滴了兩滴雞血進去。”
聞姚表情一僵,瞳孔間嗜血的激動蕩然無存。
鐘闌:“朕只是想吓吓他而已。”
聞姚:“哦。”
少年突然繃住了臉,剛才那張牙舞爪的親昵勁兒一掃而空,頓時變得又冷又酷。
鐘闌看着他行禮離去的背影,嘆了口氣。剛想追上去,他看到操場上的血河,停下腳步。
“敵我有別,亂世無常,都是注定的。将他們好生安葬吧。”
翌日上午,鐘闌摸着下巴,在後花園裏打轉。
聞姚從昨日回來後就是那副冰冷的樣子,仿佛回到了當年故意疏離鐘闌的模樣。
鐘闌看過原著,自是知道他的乖巧是裝出來的。然而聞姚本人卻以為自己裝的很好。
他昨天似乎誤會了鐘闌,以為找到了同類,激動之下才表現出另一面,若他知道那只是一個用來解決危機的玩笑,必不會暴露自己的本性。
鐘闌捋起袖子,一副和藹的長輩樣:“小孩子鬧別扭,又得哄了。”
聞姚每日都會去禦花園旁的松齋院習武。鐘闌算準時間過去,他又在練弓。
“聞……”
咻——
一支箭劃破空氣,振出驚心動魄的聲音,急而猛地正中紅心。
聞姚放下弓,對着鐘闌輕輕颔首:“陛下。”
他打過招呼就淡淡地拿起弓,立刻背對鐘闌,走向院內。
鐘闌抱着手臂,重重吐氣:“情緒不小。”
他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挑眉,踮着腳悄悄跟在聞姚身後,進了內院。
聞姚明顯沒意料到他會跟得這麽緊,轉身時被吓了一跳。
鐘闌:“你到底為什麽不開心?”
“臣沒有。”聞姚慌忙地別開頭,裝作用心于整理武器架。
他剛轉頭,鐘闌一歪腦袋,來了個四目相對,讓聞姚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鐘闌一把捏住他下巴:“你習慣謹言慎行,每次暴露自己食肉的本性都會不安。”
不知是因為鐘闌的話,還是因為那只捏着自己下巴的手,聞姚的肩膀無比僵硬,眼下微微泛紅。
鐘闌和藹地摸摸他額前的頭發:“是,那又怎樣呢?朕都說了,朕看好你。食草的領袖,能統一天下嗎?”
“陛下……”
鐘闌:“還鬧別扭嗎?”
“我沒鬧別扭。”
鐘闌:“好好好,不別扭不別扭。”
“……”聞姚被他哄孩子的聲音弄得更加無奈,好一會兒,他才從懷裏掏出了一個袋子,“本來想要午後去找陛下的。”
鐘闌接過那個錦囊:“這是什麽?”
小男孩沒有多少東西,有也是他給予的,他懷着父母拆孩子禮物的心态拆了錦囊。
然而,當錦囊裏的東西顯露出來,就連鐘闌都不禁瞳孔一縮。
這是一枝純紫色的梅花,晶瑩剔透,在雪月天光下泛着沁人的冷光。
聞姚:“宮裏人說,紫梅是辛國特産,這幾年也瀕臨絕跡,連貢品都湊不齊。慶功式旁的孤山颠是現在唯一可能産紫梅的地方。好在臣到達的時候,還有一朵,這才避免空手而歸。”
紫梅因為稀有,愈發珍貴,宮裏的寶貝是無法相比的。
鐘闌努力平穩自己的呼吸:“你昨天去孤山了?”
“臣想賠罪,自然需要能證心意的東西。”聞姚正色,“臣并非因為自己感到難過,而是因為愧疚,恐因自己讓陛下的藏拙之計暴露。”
鐘闌正感動地望向他,忽然一個激靈:“藏拙?藏什麽拙?”
“陛下,都懂的。”聞姚微笑着靠近。他豎起兩根手指,在兩人唇前做了噓聲的手勢。
懂?你又懂什麽了?鐘闌正想辯解,忽然恍惚。
少年豔色逼人、宛若妖神降世的臉含着心照不宣的笑,白玉似纖長的手指抵在櫻唇前輕輕噓聲,左眼輕而快地眨了下眼。
美色誤人……不對,聞姚是男的,什麽叫美色誤人?
鐘闌腦子裏正陷入一團混亂的泥濘。
聞姚将他空白的表情收入眼底,笑意更甚了。
“咳咳咳——”
吳庸一臉生無可戀地倚在院牆上。他在這個位置朝他家殿下擠眉弄眼半天了,可惜那兩個人似乎沒心思注意他。
聞姚帶着怒氣,憋出一個滲人的笑,轉頭看向吳庸。吳庸用口型做出“舅舅”“恒澤公”之類的字樣,示意他又重要消息要處理。
鐘闌疑惑:“怎麽了?”
“先生催我去背功課。”聞姚乖巧地朝鐘闌做了個禮,“臣先離去了。”
他離開院子時,滿腔怒火化作極端恐怖的眼神,一邊走一邊低語喃喃:“又是這個恒澤公……”
恒澤公捧着茶,抿了兩口就等來了好消息。
“殿下,您催他們動手真的有用。”傳信的下人一臉欣喜地進來,“就在剛才,那些高手在宮門外揍了那小白臉一頓。我派人遠遠瞧了,被打的人的确是從小白臉的轎子上下來的。”
“好!”恒澤公一拍大腿,無比舒暢,“他們怎麽不直接殺了?”
“他們說,那小白臉畢竟受辛國君青睐,萬一您沒篡位成功,他們殺了小白臉就真的在辛國待不下去了。”
恒澤公顯然對“沒篡位成功”的假設不屑,眯着眼睛哼了聲。
他後來又找人悄悄回到看臺上将那個酒壇偷回來了,仔細檢查才發現自己被騙了。他那好哥哥只會弄這些旁門左道,而他才是大勢所趨。
“但高手們說,也不是沒辦法直接殺了小白臉。”
恒澤公眯起眼睛:“有話直接說,本王有什麽事情滿足不了他們?”
“他們說,他們和小白臉畢竟都是南穹同胞,”下人顫顫巍巍,“得加錢。”
恒澤公臉上肉一跳:“多少?”
“五倍。”
砰——
門外。
恒澤府外掃大街的仆役一個激靈,連忙轉頭看向那宏偉的大門。他轉頭就無奈地聳肩,一邊掃,一邊啧啧。
“恒澤公最近是喜歡上摔杯子了嗎?有錢,奢侈。”
鐘闌心情大好,在禦花園進行了一整個上午的觀鳥活動。
午後按例召見大臣處理事物時,他甚至還讓人派了兩個樂師,一邊奏樂,一邊處理政務。
慶功式那是被聞姚打斷了的特殊情況。
鐘闌向來貫徹自己的昏君人設。如果他表現得正經,那他就沒有充分的理由當甩手掌櫃。只要他夠廢物,那最後大臣們會反而覺得有一個明帝會比守着廢物國君更有價值,不會做無畏的抗争。
然而,今日大臣進殿時臉上并未有以前常有的“哀其不争”的憤懑感。
鐘闌抱着小廚房剛出爐的點心:“今日有何事?”
臺下的兩位大臣相視,擡頭:“陛下,是否需要讓樂師奏樂更嘹亮一些?”
鐘闌含着勺子:“?”
“陛下必定是心細如絲,察覺宮人有異心,擔心隔牆有耳,因此想出樂師一計。”他們垂頭,“陛下聖明。”
鐘闌的勺子掉到了桌上。
“慶功式後,臣等努力反思,意識到這些年來并未真正領教陛下的意思。臣等有愧。”
“等等!你們等等!”
鐘闌終于意識到,慶功式那一遭人設崩塌有多嚴重,滿臉疑問。
是我扮演廢物的樣子不夠努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