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飛鴿
鐘闌醒了。
這次發作雖然猛烈,但持續時間不長。聞姚坐在床邊,替他整理散落臉龐的碎發,看着睫毛翕動,一雙澄澈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他提起的心終于放下,既狂喜,卻又克制自己想要狠狠擁抱鐘闌的欲望。
他單手托起鐘闌的後腦勺,用小勺小心翼翼地将溫水送到幹涸的唇畔。鐘闌仍很虛弱,嘴唇不住顫抖,水順着嘴角滑落。
喉嚨卻咕哝:“渴。”
聞姚微頓,然後大口含住了水,覆了上去。幹涸的嘴唇觸及柔軟濕潤,下意思攫取更多。鐘闌在糊塗中沒有排斥,甚至有些依賴地索取。
他索取的不只是水,還有聞姚身上的氣味。吻得越來越深,鐘闌緊縮的眉頭逐漸舒展,越來越放松。
過了一會兒,鐘闌再睡下了。這次是安睡,娴靜舒适。
聞姚起身,走到門外。五重玄鐵巨門一層層合上,将鐘闌鎖在其中。
軍務大臣已經在門外焦急等待很久了。
“陛下,燕國最近小動作很多。我們在邊境多次發現了他們的斥候,近期恐有事變。請陛下提前下令,加強前線防線。”
“陛下,偵查發覺燕國防線有一處漏洞,在西嶺山附近,這機會轉瞬即逝,若能攻下西嶺山,燕國東南的兩座城市便會落入我手。”
“陛下……”
聞姚一邊聽着,神色不動,眼神卻落到守在門前的太監身上。李全低眉順眼,像是什麽都沒聽見似的。
聞姚收回視線,淡淡:“去書房議事。”
夜深人靜,書房燈火通明,後宮卻靜得連一根針都能聽見動靜。
李全端着水盆,在衆多羅國宮人的視線裏走過五道門,走到床前。
“奴才來為您擦身。”
鐘闌喉嚨裏翻轉了一聲,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線,發現來者是李全後便輕輕點頭。
李全眼中全是愧疚與不忍。
陛下這才落入羅國之手不足一周,竟然就變成了這樣子。
先前,他舊疾發作時雖然神志不清,但身子無虞,靠近他甚至還會有被攻擊的風險。如今他這番無力、虛弱不堪,怎麽可能是舊疾發作?
必定是羅國君手段狠辣,将人糟踐成這副模樣,然後找了個借口。
李全替鐘闌扶起,用濕軟的綢布輕輕順着鐘闌的脖頸擦到肩膀和後背。鎖鏈捆綁留下的青紅印子與星星點點的紫黑痕跡觸目驚心。李全一邊擦,一邊掉眼淚。
他被接來伺候時發現羅國君竟然就是他們的攝政王心裏還有些慶幸與竊喜,此時卻将那點僥幸都丢到九霄之外。攝政王暗中培養新勢力果然沒有好心。
要将陛下救出去。
天微亮,公雞還未打鳴。一個村姑打扮的女子揣着回娘家的包裹,出了城門,左轉右轉便進了一間茅草屋。
屋裏坐着阖眼休息的人全都驚醒,連忙問:“怎麽樣?”
姑娘終于忍不住了,以淚洗面:“李公公說,陛下被鎖在五道鐵門後,身上連一寸好皮都沒有了。不僅如此,他還因此生了重病,而那羅國君竟找了個舊疾的借口,都不認那些事情是自己做的。”
“禽獸!”
“此子之心性,日後必堕無間地獄!”
“當年我們陛下掌權,都未多苛責于他,他怎這般恩将仇報?”
其中一位将軍重重嘆氣,臉色深重:“雖然我等并未被羅國清算,仍挂着閑職位,但已無力在羅國眼皮底下調動軍隊,反抗、複興了。”
屋子裏陷入了同樣悲憤的沉默。
“大人,那天的信……?”
氣氛陡轉,房間衆人互相眼神閃躲。
為首的老将軍沉吟:“燕國費盡心思給我們傳了信,提醒我們陛下處境無比艱難,若再拖下去性命不保。此次我等趁李公公潛入傳信,的确證實信中所言。”
“這絕對是燕國特意來挑撥的,”有人接話,“我們明知那別有用心,可若不與他們合作,又怎對得起陛下。”
“羅國核心原是後唐與齊國,都是我們的盟友;且南穹舊軍都被打散編入了羅國軍隊,我們若要起兵,這也是将矛頭對準了以前的手足。”悲觀的部分人連連搖頭,“如此進退兩難。”
所有人的視線都對準了老将軍。後者的胡子花白,眼神銳利如鷹,死死握着扶手。
“我們必須行動。”
不少人閉上眼睛。
老将軍咬牙補充:“西嶺山局勢緊張,糧草都在往那邊調集。運糧通道通過我們能控制的地區,恐怕能切斷糧草幾日。我們以此逼迫羅國君釋放陛下。只要他一放人,我等便讓運糧通道複通,亦不影響大局。”
“大人英明。”
“那便如此。”老将軍轉頭,“你們想辦法給燕國回信,說我等同意合作。待他們前線消息,我等便控制糧草。”
天剛亮,深宮內衆人如浪潮般拜服下去,形成一片通路。紅衣匆忙,帶着通宵的疲倦直奔而來。
“辛國君恢複得很快,精神良好。”
聞姚的臉色稍好。一推門,便看到鐘闌正翻身下床。
眼神忽地銳利,刺到鐘闌觸碰到地面的半個腳掌上,像是要将那兒削到似的。
鐘闌:“……”
真是不巧。
聞姚一把将他重新攬回床上。擡手,宮人便端了溫水來。他拿起水盆裏飄着的綢布,仔仔細細地将那只碰到地面的裸足裏外擦幹淨。
手指裹着綢布穿過指縫,讓酥癢從腳趾一路沿着小腿蹿遍全身。聞姚剛開完軍務會議,從頭到腳一絲不茍,莊嚴肅穆的衣着,嚴肅果決的表情,手上卻端着一只蒼白的腳,一絲不茍地擦拭着。
腳趾緊繃,牽動鎖鏈發出一聲刺耳的碰撞。鐘闌的小腿繃得筆直,嘴唇輕碰,眼尾泛紅。
他擦完了,一放手,鐘闌便将腿蜷縮起來。
“舊疾未愈,還需靜養。”聞姚的聲音沒有波瀾,擡眼,黑黢黢的瞳孔像是将鐘闌封印的黑色世界,像是即将吞沒他的全部。
鐘闌輕哼了聲:“我沒事了。”
聞姚不由分說地将他重新塞回柔軟的被褥間。鐘闌身體完全被無骨而舒适的柔軟包裹,手腳上堅硬冰冷的鎖铐顯得格外突兀。
宮人魚貫而入。有的添置熏香,有的修剪燭芯,還有的在旁邊打着扇子。
床邊放着一張小桌子,上面擺着色香味俱全的各色菜肴,全是鐘闌平日愛吃的。
“乖乖待在這裏,”聞姚挑起他的下巴,“你瞧,朕對你多好。”
鐘闌的第一反應是“哦,挺舒服的”,然而當聞姚放開他的下巴,接觸的體溫消失,鐘闌心裏卻忽地空落了一角。
聞姚走後,鐘闌在床上滾了一圈,隐隐有些煩躁。
燕國君收到南辛舊部願意配合的消息,哼了聲:“他們打着空手套白狼,先逼羅國君交人,然而遠走高飛、不影響戰局的目的,真當朕看不出?”
李微松自顧自在一旁撥着果子,滿手汁水,悠閑自得:“陛下有主意了?”
“消息傳遞需要時間。他們複通糧道後,前線至少要等一個時辰才能得到補給。南辛舊部必定會選戰鬥中途,不影響大局;而他們的消息都是從燕國得到的。”燕國君冷笑,“早半個時辰,晚半個時辰。朕又為何要與他們說實話呢?”
這樣一來,南辛舊部以為自己掐的是休息的時間點,然而卻會是前線部隊浴血奮戰、彈盡糧絕的時間。
如此,羅國不僅會大敗,而且必定會遷怒與南辛舊部,在內部發動一場血洗。羅國內部不穩,自然會給燕國機會。
李微松倒是有些沒想到的驚訝:“陛下邏輯清晰。”
他一開始也是如此計劃的。
“西嶺山本就是朕為羅國設下的陷阱,如今,該落網了。”
鐘闌被關在無窗的深宮,蠟燭毫無間斷地續着,不知晝夜。李全進來伺候的時候會給他提示,幫他知道外面過了多長時間,又發生了什麽事。
每日聞姚都會來。他一來,所有宮人都會退去,将門全鎖上,像是要将兩人永遠單獨鎖在這片天地裏似的。
病發之後,聞姚像是驚弓之鳥,無比害怕鐘闌再出差池。他對待鐘闌很溫柔,有幾次來的時候鐘闌在睡覺,他也不會驚醒鐘闌,只會在床邊看好幾個時辰,親吻他。鐘闌醒來發現脖頸上新的痕跡才知道他來過。
然而,聞姚這般小心翼翼,反而讓鐘闌特別不安。
上一次不安是什麽時候?
他遇到過危機,遇到過意料之外的驚險,他會驚訝,會努力爬起來解決問題,但不會焦慮不安。
這種情緒,已經幾十年沒體驗過了。
聞姚越小心,越像當年那個明哲保身、謹小慎微的質子,壓抑而痛苦,疏離而封閉。
鐘闌和聞姚,雖然年紀差了若幹輪,但在情愛上卻都是初學者。鐘闌到底還是年長者,更成熟。
“我們還是需要開誠布公。”他想,“不然,他總感覺我辜負了他。”
然而,後面幾天聞姚都沒有來。李全說是軍務繁忙,具體也說不上來。
“那,”鐘闌從未有這般焦急過,“你去問問,我給他本人寄信,總是允許的吧?”
“南辛舊部收到假消息切斷補給,此時還渾然不覺。”燕國營地內,信使正在彙報,“羅國前線火力已然耗竭,此時他們手上只有刀劍,無力抵抗。”
“好!”燕國君看着沙盤,冷冷笑着,“待南辛舊部發覺不對,羅國早已潰不成軍。他們一群蠢貨,若羅國大敗,他們敬愛的辛國君又如何保命?”
李微松笑了,眼神也一片冰冷,轉頭對士兵說:“去吧,速戰速決。”
運糧道上,兩方穿着相同盔甲的士兵對峙兩方。
南辛舊部神色緊張,一邊緊盯着南邊時刻準備突圍的辎重隊,另一邊眼巴巴盯着前線回信。
只要前線羅國君回信,同時對京城下令釋放鐘闌,他們才會為辎重隊讓路。
忽地一陣狂喜的驚呼:“信來了!”
營中站立不安的南辛衆人全都起身,連信使都等不及,立刻闖出帳篷。
一只被擒獲的信鴿在咕咕咕拍打着翅膀。
“等等,這方向怎麽不對?這信鴿難道不是從京城飛往前線的嗎?”
“先看了再說。這信筒上有羅國皇家标記,錯不了。”
信鴿無比焦急地掙紮起來,狠狠拍打翅膀,然而終究沒法保住信筒。
“這信紙怎麽是張練字用的薄生宣?前線用這樣的紙傳信嗎?”在旁邊探頭探腦的人疑惑。
“你怎麽這麽多嘴?展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若幹個腦袋圍成一圈,無比殷切地盯着那小卷。
慢慢展開——字映入眼簾——
他們的表情同時凝固,臉不約而同地紅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1-09-11 14:33:45~2021-09-12 13:53: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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