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讀信

一個沒眼力見的家夥輕聲念了出來。

“吾非無心無情之人,那日君于後方擁攬于懷,慌亂之間吾未袒露心聲。不忍見君之郁結,願速歸,早日促膝長談。”

周圍陷入詭異的安靜。

那人讀完,歪頭問:“‘那日君于後方擁攬于懷’是什麽意思?抱就抱了,這有何可慌亂的?”

衆人:“……這是種隐晦的寫法。”

他又問:“隐晦?這是誰寫給誰的,難道是哪家小娘子寫給夫君的?”

終于有年長的憋不住了,打斷他的問題:“別問了。這是私信……都是些床笫之事。”

“床笫之事?這抱一下算啥床笫之事?”

終于,旁邊的人将他捂着嘴撂倒在地,阻止他繼續發問。空氣終于安靜了。

同伴面如死灰:“這信筒是特制的,只有羅國君能用,或是寄于羅國君的信件能用。”

一人支支吾吾:“這……看筆跡像是陛下的。”

衆人不約而同地倒吸一口涼氣,再看向這張手掌大小的信件時,表情不是疑惑而是驚恐了。

“這樣就說的通了。當年南辛剛合并,陛下奪取政權。那時有傳言,說陛下将攝政王關在一刑房,手段殘忍,生死未蔔。後來攝政王不僅全須全尾地回來了,還與陛下形影不離。人們不曾想,為何之前會有如此古怪的傳言。”

有人意識到:“‘關在刑房,手段殘忍,生死未蔔’,這不就是現在陛下的處境嗎?”

一片冷寂中,衆人相視無言。

忽地,他們像是要炸開一樣,慌忙地到下面去傳令。

“快,快讓開糧道!”

“他們情侶之間的事情,我們少插手。”

“他們這般熟練,要我等添什麽亂?”

老将軍憋紅了臉,自言自語:“幸好截錯了信鴿,不然我們可作孽了。”

慌亂之中,那名被撂倒的年輕将領仍撓着頭,眼看周圍人都心領神會地奔向四方。

“于後方相擁……這句話到底怎麽了呢?”

路過的人腳步一頓,臉上微微泛紅。

作孽啊,他們為何要想象這樣的場景!

“陛下,前線出現異常。按照計劃羅國應該已經快要彈盡糧絕了,然而此時火力仍異常兇猛。”

燕國君摸着下巴,冷哼:“南辛舊部并未成功截斷糧道?”

“恐怕是的。”

燕國君左思右想卻找不到可能的答案。南辛舊部并無理由突然放棄計劃。

“可能是兵力不足以封鎖。”燕國君眼珠一轉,“給他們送些火器去。”

不僅如此,他還寫了一封信為錯過時機的南辛舊部指明了下一個可以出擊的時間。

不久,傳來噩耗。

“南辛舊部拒絕了合作。”

燕國君大驚:“怎會如此?”

不僅如此,那些人還把火器給扣留了下來。

“他們瘋了嗎?難道不想把辛國君救出來嗎?”

燕國君在憤怒後及時冷靜了下來,深呼吸良久,眼神落到地圖上。

南辛舊部雖然拒絕合作,但他們本身會為燕國帶來許多信息。

譬如,位置。

糧道是戰争的命脈,向來是被藏的很良好的。燕國在邊境有一些滲透的斥候,但要摸準具體糧道位置仍是無比困難。

南辛舊部選擇與他們合作,這一來一往間已然将位置暴露了。

燕國君眼中泛着精光,招手讓人過來。

“讓前線盯着南辛,将他們補給的線路弄清楚。”

計劃很有效。一條清楚的線路袒露在他們眼前,很快,那些流竄在邊境的燕國高手便制定了一條通路,一路可由燕國防線從後繞行,經過地勢複雜的山林,穿過無法駐防的關隘,将羅國的補給通道給切斷。

暮色已然深沉。今日戰鬥異常焦灼,雙方的疲态都在夜色吞沒光暈之時暴露無遺。戰火與兵戈聲随着白天熱意一同消散。

“陛下,一切就緒。”

燕國君騎在高頭大馬上,眼神如鷹銳利,掃視山頭。

李微松先前同他說,這一切都有命數,而西嶺山之戰後燕國的氣數已盡。李微松等異鄉人可以幫助他們跳脫既定的命運之外,而這場戰役便是他們口中的關鍵。

“今夜乃燕國決勝之時。”燕國君親自騎至軍前,“朕禦駕親征,與諸位一同見證燕國大業之伊始。”

“陛下萬歲!”

西嶺山地勢複雜,山脈綿延數百裏,一直以來是天然的國境線。羅國無天然的運輸通道,因此他們利用人工開設了山道。而由于這片土地距離辛國最近,所以先前的建設都交由辛國舊部負責,這也是南辛衆人能夠掐住補給線的緣由。

燕國向來擅長情報戰。他們的信鴿身上帶着特殊的藥粉标記,沿途留下的記號也逃不過專門的搜尋犬之鼻。斥候先前拟定了路線,在大部隊行進之時不斷修正,讓軍隊推進得無比順利且快速。

“陛下,即将遭遇南辛舊部。他們如今已與辎重隊會和。攻占他們的營地,一把火,便可讓他們帶着的火器全都化為灰燼。”

燕國君冷哼一聲,眼中的憎恨無法掩蓋:“他們既然敬酒不吃,那就改吃罰酒吧。”

他們意料到南辛舊部會将此事告知羅國君,這條補給通道必定會被嚴加死守。所以,燕國君很有耐心,夜裏一直沒有動手,一直等到天邊泛起魚肚白、衆人最放松時才讓人在山林裏放了一把火。

辎重隊攜帶火器,最怕大火,必定會會朝反方向前進。

而燕國君,就在那裏等着他們。

前方,千人布下的陷阱正亟待他們的獵物。燕國君在最遠處的山頭上,笑看遠處翻湧的火光以及不是驚起的飛鳥,似乎能想象那群人被大火驅趕到死路的模樣。

燕國君仰頭,貪婪而欣慰:“天亮了。”

轟——

腳下的土地震了三震,土石滾落,山林之間的煙更濃了!

“陛下!出事了!”燕國君最得力的心腹慌忙沖來,一下跪倒在地,嘴唇哆嗦,“我們來的路,發生了坍塌。”

燕國君腦子裏砰的一聲。

轟——

轟——

又是兩聲爆炸,像是蓄謀已久的陷阱,用一處處“此路不通”,将他們圈禁在某個區域。

背後計劃之人陰恻且毒辣,招招斃命。一種詭異的恐懼爬上脊背,讓他生出幾分無力與恐懼。

燕國君從未這般果決:“撤!”

山腳下,忽然傳來兵戈的碰撞聲!那些布下天羅地網的燕國高手被迫加入這場早有預謀的屠殺——以受害者的身份。

“他們來的人比我們想的還要多好多倍。”心腹聲音顫抖,“剛才靠近的不是辎重隊,是前線主力!”

燕國君牽過缰繩,一揮手,周圍的護衛毫不猶豫,跟着他一路往回撤,将那些陷入戰局的精銳抛到身後再也不去管了。

快點離開這裏!

一聲破空!利箭穿破空氣,在衆人緊縮的瞳孔之間急速放大——

上面的火藥在導線燃盡之時驟然爆炸!

燕國君一咬牙,果斷地棄馬到底,在落葉上滾了一圈,身後立刻傳來精銳的慘叫。

噠,噠。馬蹄輕巧地點在地上,在燕國君慌亂急速的心跳聲間從容走近。

他擡頭,發現幾道騎馬而來的身影。

為首的那人,紅衣束發,與這般嚴肅的戰場格格不入。他左手持弓,右手還保持放箭姿态的手。風卷着烈火與焦土氣,将他的衣袂與長發吹揚半空。

那張豔如修羅的臉毫無表情,半眯的雙眼倒映出燕國君狼狽的模樣。

他到底是怎麽預料到的?

又如何推測出朕的位置?

燕國君雙手顫抖。

“陛下小心!”

心腹忽地撲到燕國君身前!一支不知從何而來的利箭刺入他的眉心,鮮血迸濺到燕國君的臉上。

聞姚身後,盛雲仍保持着射箭的姿勢,有些不滿意地啧了聲。

聞姚淡然:“生擒吧。”

“是。”

燕國君狼狽起身,拔出自己的佩劍,顫顫巍巍地看着将自己包圍的羅國精英,呼吸混亂急促。最後,他的視線落到那道伫立原地的騎馬身影上。

那種蔑視,那種居高臨下的上位感,那種将生命握在掌心的力量……

燕國君忽然明白李微松說的命數是什麽了。

他決然地将劍拔了出來:“朕與你拼了!”

聞姚默然,連眉毛都未動。身旁衆人将燕國君圍着,将他最後的反抗當做在貓面前無力掙紮的老鼠。

“住手!”

燒黑的樹枝上,灰袍獵獵。一道幹瘦人影如鬼魅,停在毫無生機的枝頭。

燕國君也停下,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私語喃喃:“李微松……你竟然來了?”

“放了他。”

聞姚未動,只是将眼珠轉向他的方向。

與此同時,無數箭頭都對準了那道灰影,仿佛下一刻就能讓他變成一只被狩獵的灰鴉。

李微松對上他的視線:“你不是想知道鐘闌的病是為何嗎?也不是想知道他為何對你情有獨鐘嗎?”

聞姚的表情終于出現了裂痕。

李微松得逞一笑。趁這當口,他忽地消失了。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虛幻的留影,下一次停下,他已在燕國君身邊。

盛雲厲聲:“住手!”

李微松詭異一笑,瘦弱不堪折的手臂竟輕松地拎起已然沒有筋骨的燕國君。

他的視線從始至終都只在聞姚身上。

忽然,李微松掏出一顆東西,往腳下一碾,無數白煙将他們兩人包裹——數箭齊發,然而當白煙散去,那裏已經沒有人了。

盛雲皺眉:“陛下,不要信他說的話。他只為了搗亂罷了。”

“朕有數。”聞姚半耷眼簾,調轉馬頭,“朕就算不信辛國君的話,也不會信這種老鼠信口拈來的東西。”

他看向遠處的山林。

燕國君這次奇襲用心良苦,幾乎将軍隊裏頂尖的高手都帶上了。

都葬送在這火海裏。

“已經收獲頗豐了。”

天亮,辎重隊、南辛舊部與聞姚會和。

昨日,南辛緊急派人将消息送到前線,聞姚竟然看着地圖就将一切都盤算了出來。當燕國君在窺視他們的糧道,他卻也在等待美味的螳螂。

“拜見陛下。”南辛衆人下馬,額頭有層冷汗。

他們雖然及時放棄計劃,但無法解釋他們這些舊人結黨營私、把控糧道的行為。聞姚推行嚴酷的刑罰,性子也陰陽不定,若是事後追究,他們恐怕也兇多吉少。

這些人中,大多都是辛國跟着鐘闌到南辛的,但也有幾位是原南穹的将領。他們對聞姚更是了解,心裏早已涼透了。

紅衣閻羅在馬上俯視,眼神所過之處,那人都會顫抖。他的容貌被焦土和火光映襯得陰戾可怖,毫無感情,眼神殘忍。

“你們為何會臨時放棄計劃?”

老将軍聲音顫抖:“臣,臣等知曉自己的愚昧。”

聲音玩味,但不帶半點情感:“愚昧?”

老将軍提着膽子:“陛下對舊主的心思,不是臣等可以妄加揣測的。臣等更不應誤解陛下之心,不應誤解陛下會對舊主存折磨的心思。”

“朕難道不是在折磨他嗎?”聞姚捏緊了缰繩,語氣上揚,“那你們揣測的又是什麽?如今又覺得如何?”

衆:“……”

這不該問你嗎?

他們都不敢說,這其中彎彎繞繞的太多,最好裝傻,亂說反而更差。

一個懵懂的聲音顯得格外勇敢:“陛下,先前我們不小心截錯了一只信鴿,才知道先前的關心都是無用功。”

衆人連連配合,将那張信疊得整整齊齊,雙手舉過頭頂送至聞姚手邊。

盛雲瞥了眼神色不明、怒意未消的聞姚,過去将信展開,清清嗓子就要替主上讀信。

然而,他的眼睛在劃過白紙黑字時釘住了,聲音卡在喉嚨口。

聞姚斜瞥:“讀。”

“陛下,”盛雲咽了下唾沫,“您還是自己看吧。”

“有何不可讀的?”聞姚輕吐氣,從他手中抽過信紙,“吾非無心無情之人……”

他心口一震,知道了寫信人的身份。後半句,“于後相擁”卡在喉嚨口。

一片死寂。

盛雲恨不得戳瞎剛才亂看信的眼睛,小聲:“陛下,臣什麽都不知道。”

老将軍也一個激靈:“臣等也是!”

“這封信,有誰看過?”

南辛舊部全都把頭埋到胸口,一個勁兒搖頭,一個個都在此地無銀三百兩。

“滾。別讓朕聽到嚼舌根!”

“是!”南辛衆人如遇大赦,一下散了。

剛才還陰狠毒辣的男子聲音輕得沒人能聽見,耳垂與眼角都帶上幾分不合時宜的暧昧,像是在對某個遠在天邊的人說話,色厲內荏。

“所有人都知道了。你更別想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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